心病不可医
王老爷子又惊又喜地站了起来,他:“震南!”
然后他就见林震南双膝磕在地面上,向他叩首。他知道林震南这是什么意思,他嘴唇微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早已接受自己女儿过世的事实了。
他忙把林震南扶起来:“起来吧,好歹你和平之还活着。”
听到平之这个名字,林震南的眼中似有波动。
王伯奋离开正堂,然后勒令看到林震南的诸多弟子不得透露今天的事情,又吩咐众人加强巡逻,若今日有武林人士前来造访,宁可将其打出去,也不能让他们进来。
当王伯奋回到正堂的时候,林震南与王老爷子正聊到紧要关头。
“你今日来得正是时候,不瞒你,你来之前我和伯奋正在讨论平之的事情。你去京城见过平之了吗?”
“见过了。”林震南语气低沉。
王老爷子见他这副语气,便以为平之那边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又问:“他在京城过得不好吗?”
林震南心,平之已经死了。
若问的是那个鹊巢鸠占之人,那他现在过得是好极了,圣心在握,高居庙堂,生活清贵,有何处不好呢?
只是当林震南即将出口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那每日都不曾断下,端起碗来直接喝水似一饮而尽的汤药,以及对方心疾发作时,故作无事发生的平静之态。
他曾见过那青年在夜色渐深时静坐于窗前,他、一支颐,一拿着铁丝,偶尔轻轻撩/拨一下烛火,然后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那时的他还不解地问:“你怎么了?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青年回答:“无事,我只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些什么为好。”
林震南烦躁地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已经冷下来的茶水。
在外人眼中,王老爷子总是一副胸怀开阔的爽朗模样,好像有几分不拘节,实则他心细如发。
他看着林震南,目光锋锐逼人:“看来是过得不好了。”
林震南不做声。
“今日咱们父子俩敞开天窗亮话,现在江湖上是个什么情形想来不必我多。你既然已经见过平之了,青城派的人也死绝了,那我就问问你,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平之他现在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我管不了他。”林震南回答道。
王老爷子咄咄发问:“你觉得自己管不了他,就破罐子破摔,干脆不做任何打算了?不,你这个当父亲的,又怎么会管不了他?”
王伯奋插口道:“妹夫,这件事你们必须拿出个章程来。武林中那些人,真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你们总得为自己日后多做些打算。”
“我知道。”
林震南看着王老爷子,起了自己的来意:“岳父,此次我前来洛阳,除了来报个平安,主要的原因其实就是为了平之的事情。”
王老爷子:“吧,虽然王家能帮上的忙不多,但应该还不至于让你完全无功而返。”
林震南否认道:“恰恰相反,我是想,这件事王家继续保持中立就好。”
王老爷子愕然。
林震南猜得到,一定有人来过王家,想要服王老爷子去做个中间人。这个想法没有任何问题,然而问题是,众人眼中的林平之不过是个欺世惑众的冒牌货!这道以亲情为基石搭建的沟通桥梁,必然不会成功。
既然如此,何必去蹚这浑水。
随着时间的转移,武林颓势越发明显。
继嵩山派之后,被朝廷人马清缴的是各地的绿林中人。平时大家提起这批武林人士时,或许还会委婉地唤做邪道豪侠,但大家心里都晓得,这些绿林豪客与匪盗无异。
朝廷师出有名,即便旁人有心帮扶,都不好插。
而接下来,赶赴绿林后路,被收拾的是水路上的诸多帮派。
当年福威镖局还未被青城派灭门时,为了走镖时能更安全,少不了四处打点。不仅仅要交好那些名门正派,那些以打家劫舍为生的武林中人更是重中之重,不把后者喂得饱饱的,少不了麻烦缠身。
当然对于这些江洋大盗来,他们将自己的行为美其名曰“交个朋友”,福威镖局每年不知要耗费多少银两在这些劫道人身上。
拥有着林平之记忆碎片的乔衡,对于这些水上帮派的底细了如指掌。到底哪些是正儿八经的正道门派,哪些不过是冠有帮派之名的绿林强盗、恶霸水匪,他都一清二楚。
河道上,一艘艘船舶浮于水面。
“朝廷的走/狗!是那林家的那畜生让你们来的对不对?你们回去给他捎点话,告诉这家伙,他/妈/的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以前的时候,跟在林震南屁/股后面见到我等,还不是一脸恭恭敬敬地左一句伯伯、又一句叔叔,如今投靠了朝廷就翻脸不认人了?”
被官军按在甲板上的汉子大喘着粗气,漫天骂道。
随行的几名士兵上前几步,想要把他的嘴堵住,但他武功不弱,使劲挣扎,非但没被封住嘴,还差点被他逃出生天。
他的声音中夹杂了内力,传得极广。
一艘挂着水师旗帜的双层河船内——
一名官兵疾步走来,然后在那伫立在窗前的人影身侧停下。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俊秀青年,他的身上没有佩戴任何盔甲,看上去应是一个文人。
他颈侧似有一道剑痕,像是受过伤,官兵的目光没敢在这道伤上停留许久,迅速垂下了视线。
青年正冷眼旁观着另外一艘船上的闹剧,听到在自己身边停下的脚步声,微微侧身向他看去。
官兵有些忐忑地:“卑职见过大人。大人,那武人功夫高强,军中能斗过他的几位高还在另一条河道上,光靠底下的人一时半会制不住此人,参将命卑职过来给大人陪个罪。”
他在这边向青年汇报着现在的情况,另一边,外面的叫嚣声骂不停。官兵心里恼怒,生怕面前的京官迁怒于他们。
“林平之!你爹走镖时,大家伙都看在福威镖局的面子上不去劫镖,结果你就是这么回报弟兄们的吗?!你别以为你躲在京城,就高枕无忧了,大家伙五湖四海多得是朋友,早晚有一天会有人为我等报仇的!你若有胆量,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支利箭紧擦着他的脸颊直直地插/进甲板。
他像是被点了穴道,一动不敢动。他在江湖上闯荡已久,练就了一番在生死关头特有的直觉,他无比确信,只要自己再动一下,第二支箭就不会这般轻易的放过他了。
那射箭之人是一个真正的高!
可是既然有如此人物,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
他身边的几名官兵骤然发力,锁住了他的四肢。
这汉子双目瞪大,他顺着箭飞来的轨迹,看向一艘威严高大的船只。
那艘船的甲板上,不知何时从舱里走出来一个青年。
乔衡随把弓箭交给了身侧的官兵。
官兵神色如常的接过弓箭。
他知道这位大人的根脚,别看这位以文官的身份跻身于朝堂,实则是江湖人出身。而且就连自己现在正在修习的功法,都是这位大人奉于圣上的,有人他们练的这部功法,与辟邪剑法脱不开关系,而且据,他们定期呈给上级的功法体悟,最后都会转交给这位大人,这里面的深意颇为耐人寻味。
乔衡对着那已经被制服的汉子:“你可以继续下去。”
冷汗顺着汉子的额头滑到脸侧,脚僵硬。
别看他方才表现得硬气,实则不过是在耍耍嘴上威风。
他很清楚,这些官兵根本不会让这些污言秽语传到乔衡耳中。毕竟如果让乔衡得知了这些话,除了会惹人生气,此外还能有什么好处?不但没有好处,这些水师不准还要落得一个办事不利的帽子。
但谁能想到,这林平之居然就这般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了他面前!
青城派的弟子死得如此凄惨,砍头不够,还要斩,不定死前还受了些其他的这么,江湖上现在谁人不知林平之有多心狠辣?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怎么不下去了?”乔衡淡淡地,“好吧,既然你不,那现在轮到我开口了。”
官兵趁堵住了那汉子的嘴。
江上风大,乔衡皱着眉头咳了两声,:“我实在好奇,什么时候赚‘买路钱’也能如此理直气壮了?不去劫镖,对于一个本就应该恪守王法的人来,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这也值得向我邀功?”
四周船只上,无论是官兵还是水匪都无人敢再发声,唯有风声、水声入耳,反而显得周围愈发寂静。
“看来你平日里没少劫镖,以至于你都忘了何为本分。”
乔衡感慨道:“你,你这岂不是变相的招供了?”
他不忘吩咐跟在他身边的官兵:“等事情结束,别忘了再派人去周遭地界打听一下,这位仁兄口中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看看是否一丘之貉,以防有漏之鱼。”
“是!”
完,乔衡再没看那汉子一眼。
有一少年人这时也从船舱里走出来。
乔衡从金柝上,拿过一件大氅穿在身上。
“阿兄,外面风大,我们还是进舱休息吧。”
乔衡:“好。”
金柝很不愿意阿兄就这般离开京城,虽然现在的江湖人已经够不成威胁了,但是此次他想要阿兄留在京城的原因却与武林中事无关。
这些日子阿兄一直在断断续续的发烧,反复次数至多实乃久前所未有。虽然当初在上京赶考时,或许是由于旅途劳累,也曾有过这么一段日子,然则这一次无论是频率还是持续时间,都远比上一次严重。
但是阿兄决心要做的事情,他向来是插不上话的,只能愤愤的一同跟来了。
其实真实原因乔衡自己清楚。
不过是因为现在这具身体,已经临近承受阈值了。
继续呆在京城,对目前的他来,作用不大。
没人比他更懂得病来如山倒的滋味,倒不如趁着自己如今还能行动自如,抓紧时间把事情收好尾。
当初江湖上正魔混战,这些邪道中人与日月神教藕断丝连,没少掺和进去,结局当然是元气大伤。朝廷清缴这些绿林水匪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几乎没什么需要乔衡劳心劳力的。
他离开京城后,并没有多么操心。
老实,除了青城派、嵩山派,江湖中其余的名门正派现如今都安然无事。然而所有人不但没有觉得庆幸,反而感到一种步步紧逼的迫切感。
现在的情形众人有目共睹,但又无计可施。
论打心理战,自然还是乔衡是行家。
一旬之后,少林寺——
方生大师思及近期江湖上的变故,忧道:“朝廷不是不敢动我等,而是在逼我等表态。”
坐于他对面的方证大师里捻着念珠,不言不语,沉稳如常。
方证身为少林方丈,对如今的局面看得要远比方生大师清楚,他道:“师弟,诸行无常,莫慌。”
方生垂首称是。
他心知少林不是没有反抗的能力,但一旦开了头,事情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如果继北魏、北周、唐、后周之后,时隔数百年,于本朝再一次开启灭佛之厄,那少林就是佛门的千古罪人。
所以少林是注定了要向朝廷低头的。
但是,如今少林执武林牛耳,可以相见,众江湖人看到身为江湖魁首的少林竟然率先俯首时,这将会在整片武林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只是如此,怕是要让师兄担上骂名了。”方生大师。
方证大师:“我等佛门弟子,慈悲为怀,只要立守本心,江湖声名不过云烟过眼,师弟何必执于心?”
“有劳师兄教诲。”完,然后过了良久,方生大师才习惯性的又道出一声“阿弥陀佛”。
少室山山腰上,有一队沙弥双提着水桶,灰色的僧鞋踏着青石阶,向山上跑去。
领队的沙弥看上去年岁稍长,但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他见前方出现一行登山者,就放慢了脚步,以免自己身后的沙弥路过行人时,木桶里的水溅在他人衣裳上。
前面那一行登山者足有十数人之多,除一人外,其余众人都穿着统一服饰,见之便让人觉得干练精悍。
沙弥好奇地看过去,心想大概又是哪家的士绅贵人来上香拜佛了。
后面的一队沙弥里,有人啊了一声,紧接着就是木桶磕在地面上的声音响起。
领先的沙弥立马回头,果不其然,他的一个师弟摔倒在了石阶上。
“师弟,摔到哪里了?还好吗?”
那摔了一跤的沙弥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现在已是眼泛泪花,旁边的沙弥忙七嘴八舌的安慰上了。
年长的沙弥放下水桶,有些紧张地走过去查看情况,然后松了一口气,虽然水全撒了,但人没有大碍。唯一严重点的就是师弟的脚踝扭伤了,而他又不曾学过正骨,只能再坚持一下等到回到寺里,由大师父们帮忙治疗了。
“师傅,怎么了?”那声音好似山涧清溪,清凌凌的被山风吹入耳中。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前面的登山者。出声发问的人,正是那十数人里唯一一位身着蓝衫的青年。
“惊扰到这位檀越了,是我师弟不慎将脚扭伤了。”前方那十数人齐刷刷地看向这边,沙弥的声音里带着点紧张。
乔衡看到那跌坐在地的和尚,心里想着,年龄真啊,然后就走了过去。
年长沙弥见那青年来到自家师弟跟前,然后直接半跪了在地上。对方挽起了袖子,褪下了师弟的鞋子,苍白的指按在脚踝上,似是估量着什么,然后双一错,脚踝复位,沙弥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了,上山时心点。”乔衡站起来。
沙弥连忙贡献出一桶清水,让乔衡洗。
“多谢檀越出相助。”沙弥双合十,诚挚地谢道。
其余的沙弥也有样学样的着谢谢。
“檀越真是个好心人。”
乔衡轻笑出声,玩味地道:“好心人?”
——等会你们的师父见了我,不如临大敌都算好的了。
他没多什么,转身继续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