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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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素素跟着楚廷走的那天, 坐在马车里路过朱雀街,不少人聚集在此,吵吵闹闹的人声中传来了鸣锣开道声。

    在京城这般声响并不少见, 大官出门前头没人开道那是顶寒酸的一件事, 排场彰显着身份。听到身后的鸣锣声, 王素素也只是下意识地透过车窗往外看, 可她才略略瞟了一眼,立时吃了一惊。

    前头四人开道, 后头却跟着两辆囚车,囚车里头不是别人,恰是王宗赞和徐暮。虽二人此时蓬头垢面发如乱草,但王素素看着王宗赞曾经满是道貌岸然的面孔,她如何能认不出来?

    楚廷说, 这二人被判了游街五日后腰斩示众。还说,李啸玄在清理余孽时颇为手下留情, 然而王素素却想的是,这个男人最后还是要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有至高无上的权柄,有纸醉金迷与声色犬马, 却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长相厮守。只要李啸玄想, 他要纳多少个姬妾美人都行,而她不过是逆臣的庶女,任他怎么揉捏都可以,一旦没了感情, 两个人甚至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吧?

    待那一行人浩浩荡荡过去之后, 王素素立刻拉上了车帘子,离开的信念再度坚定了, 她默默坐在车里,恨不能快点出了长安。

    车夫驾着车,楚廷在外面打点完,不再骑马,而是进了马车与王素素同坐,刚上马车,却见她脸色白如绢纸,不由担心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王素素捂着胸口连连摆手道,“没事,我们快走。”

    楚廷想到刚才看到的王宗赞和徐暮,想着王素素可能也见到了,不由握着她的手安抚了一下。王素素反握住他的手,低着头,良久才说了一句谢谢,让楚廷有些感慨。

    听着车上的铃铛叮铃叮铃的响着,王素素想起初次随着李啸玄去找谷不沾时候的点点滴滴,回忆太多,让她有些不堪承受,她闭上眼睛,楚廷看着她眼角的眼泪滴滴滑落,却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劝慰她,只能任她低声地哭泣,当一个透明的旁观者

    快入冬了,风有点凉,楚廷的车队一路行到江南,却是顺顺利利平静无澜,可王素素的心却始终未曾踏实过,有时提心吊胆着生怕有人来捉她去问罪,有时却是心痛,想到李啸玄那天拉着王馨懿的手,她就心痛,想着自己果然是个胆小鬼,就这样逃之夭夭了,连质问李啸玄一声都不敢。

    车行到江南正是初冬时节,枫叶转红了,在杭州的天平山脚下,她独坐凉亭看晚景。如果不是在逃亡,她很想就这么坐下去。

    江南,烟雨朦胧,凉亭之中不少文人题字,王素素无心一一辨认,只是抬眼望到一处金色镂刻的诗句: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不知怎么就触到了心扉,想到那个人,总不由自主地闭了眼,强忍住眼泪。

    不过一场情伤,有什么不可痊愈的,哪怕她王素素再爱李啸玄,可内心深处,其实从未信过一个书中的古代男人,尤其是这么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郡王爷,会为了自己放弃古人的原则,不纳妾,不爱别人,只忠于自己一人,这怎么可能呢?

    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如此开放的时代,依然会有背叛,会有离婚,会有婚外情,她怎么能妄想在这么一个女人如商品的年代里,自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独宠呢?

    那是童话里的故事,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生,王素素,你怎么还不醒呢?

    北风一卷,落叶如纸片般飞洒下来,深深浅浅地铺满了整座山,她捻起一片红枫叶细细端详,如此美丽的事物,化作尘泥后又能是个什么模样?

    好梦由来最易醒。

    眼泪忍着在转啊转的,却掉不下来,胸口堵了这么些天也未见得好,每夜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听着外头的马蹄声便猜测是不是李啸玄来寻自己了,总是不死心地想他定然放不下自己的,也许是他派人来追她了,可是没有,一次都不是他。

    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听着屋外的雨水声点点滴滴到天明,想起曾经自己笑那些失恋的同学,不就是一段感情么,有什么放不下的,初恋分手时那么痛苦不也都过来了么,没心没肺地活了二十几年,但怎么这一次,心间好似有血在滴,每日都像是有刀子割在心上同一个地方,反反复复,连呼吸都会痛苦。

    车队休息够了准备走的时候,王素素依然站在原处看红枫叶翩翩转转,楚廷坐在马车里看书,两个人虽然一路同行,却没有太多共同的话题可说,时间久了,就沉默了。车夫吆喝了一声让她上车,再不远便是杭州县城了,楚廷要去上任,而王素素说自己想开一家饮食铺子,就这样过过小日子也挺好,楚廷表示可以出资,王素素说,那便算是借款吧,按照市价来算利息,楚廷点头同意。

    这一趟路途实在够远,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王素素问楚廷他这算不算贬谪啊?楚廷却道,若一心念着朝廷,便是贬谪,若一心念着百姓,便不是,王素素听完他说的,突然觉得楚廷竟然也是个颇有风骨的人,无怪容貌出众,相由心生吧。

    “送了你们这趟,回去就该和老婆孩子吃年夜饭咧。”朴实的车夫咧嘴一笑,挪了挪屁股在车上坐好,端了姿势手上鞭子一挥,马车车轮再度转动了起来,车顶上的铃铛继续发出清脆的响声。

    王忠赞和徐暮二人游街五日后问斩的那一天,朱雀门前人头攒动,有叫好的,有谩骂的,纷纷扰扰不一而是。

    李啸玄负手立于刑场外,身旁刑部的,吏部的,礼部的,有关的,无关的,如插蜡烛般站了一堆,侍卫把整个午门外广场围了一圈,王忠赞容色清淡,面无表情,想来对今日这般下场,他早有了准备。

    刑部侍郎上前宣读了一番他的罪状,问王忠赞可有不服,王忠赞头一抬,看着李啸玄的双眼,朗声道,“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李啸玄双目不知看着何方,此处的一切似都与他无关,一旁不入流的监刑官高声喊行刑,侩子手手起刀落,曾经权倾朝野的王忠赞也不过落得个腰斩的下场。

    王夫人和王灵灵等人一早就已经被捉了,定了罪后已经发配卖了,李啸玄手下留情,没有再株连王氏家族的其他无辜者。王馨懿被关押了不多日,最终还是被放了出来,她毕竟只不过求个活路,李啸玄虽然对她无感,但也不想多伤性命,想着为自己和她的姻缘多积累些阴德,便是发为平民作罢。

    李啸玄查案期间,又是要为明珠安排去回鹘和亲的事宜,好在柳广兼新提任上来做了礼部尚书,也是他的旧日好友,为他分担了不少。

    期间明珠为了不嫁去回鹘还偷跑了一次,被李啸玄抓了回来,当明珠一边哭闹一边说起在大慈恩寺骂了王素素的事情,李啸玄才再度确信王素素真的还活着,王馨懿并没有骗他。然而,他几乎要把全京城翻了个遍,就是找不到王素素,而大唐辽阔疆土,又要让他去何处寻她?若她真避而不见,他恐怕再也寻不到她了。

    曾经的约定成了一个笑话,有时候李啸玄会觉得恨,但更多的却是对王素素无尽的思念和担忧。

    柳广济此时也回到了朝廷上来任职,接了他兄长原来兵部侍郎的空缺,几个旧日好友在朝中聚首,偶尔夜宴一番,柳广济每次无意间提到王素素,都要被景浩然一番白眼打回去。

    每日里,李啸玄强撑着让自己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听着刑部侍郎每日的汇报,今天又查出了谁是与王宗赞勾连的,明日又查出了个谁是与他有往来的,如此来来去去,受牵连的名单在一页页的增多,再这么下去,整个朝廷便都要被清查个干净连一个官员都剩不下了。

    最终还是李啸玄圈了几个素日仗势欺人横行无忌的,也不为了结怨,纯粹为了清明吏治,把罪一定,把案情查了个分明,乾元帝朱批一下,该抄家的抄家,该斩首的斩首,该流放的流放,一个都不敢错判。

    抄完王忠赞家清点完财产和人头的时候,李啸玄和景浩然亲自去了,本被软禁着的杂役仆佣全都如一串螃蟹似的拉拉杂杂跪满了整个院子,一个都没有落下。

    刑部侍郎是个不知内情的,转了一圈对着文牒上的名字一一核实了后来报道,“禀郡王爷,除了之前已经抓获和查处的,此间其他佣人仆役女婢都在此处了,但还差一个三女儿名王素素的未在此列,可是要差人去捉?”

    李啸玄听到这三个字眉头一跳,景浩然似笑非笑道,“呵,可真是问对人了呢?”说完便唰地扯开他那把乌木金边的扇子,一双眼睛别有深意地看着李啸玄。

    李啸玄看着那个刑部侍郎,目光又凛冽了几分,如刀子般飞在那侍郎身上,就在刑部侍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李啸玄才淡然开口道,“王素素是王忠赞弃女,早就不算是宰相府的人了,也早就迁出了户籍,便将此人查销了吧。”

    刑部侍郎是个机灵人,刚刚景浩然的促狭让他一听便知不寻常,可秦郡王的八卦却是听不得的,于是很是有眼色地不再询问,将财物造册后便复命了。

    景浩然在冬日时节依然作一副风流状,慢摇着扇子道,“那小娘子不死在靺鞨便也是要被王宗赞那老贼拖累在这里的,可叹可叹哪。”李啸玄一记眼刀击中景浩然,在他仍自摇头晃脑的时候负手走了出去。

    王宗赞的案子尘埃落定后,众臣工揣摩帝心,都知道未来继任者太半是这位郡王爷了。

    然而李啸玄一入冬天就宿疾复发,连着一个多月都称病谢朝,每日想去看望的人都快将门槛踏破了,拜帖累得老高,他却是谁也不见,闭门谢客,安心在府中养病。

    其实哪里有病,不过是心病而已,世间唯王素素这一味良药可解,但又要去何处寻来?

    等到景浩然被拒绝了十次后忍无可忍地冲进去,看着一地酒坛子满身酒气的他,抓过他的衣领就把人往池子里摔。

    “不过就是个女人,你需要这样作贱自己吗?好歹你也是个郡王,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一松手就把人往池子里推。

    李啸玄反手抓着他就将人也按倒在了池子里,一拳头对着脸就打,“什么叫一个女人?!她有名有姓她叫王素素,你这种花花公子懂什么?!”

    景浩然被打懵了,他这番话里的意思他又如何能不明白,心头火起道,“我是不懂,我是有病我天天为你们李家累死累活的卖命,把自己的所有都赔上了难道不是为了你们?你一个人去剑南潇洒留我在这里天天对着那老贼难道我乐意?!你不管我又为何要管?!从今后我什么都不管,有事你别来找我!”怒气冲冲地对着李啸玄又是一拳,迈腿就走。

    李啸玄全身湿透坐在池子里,不知是池中的水还是真的有眼泪,眼睛酸涩得要命。

    许是这一场架把他打醒了,又或许是真的觉得不能这么过下去,李啸玄这天换了一身衣衫之后,突然又变成了以前的他,冷漠自制,寡言少语,仿佛过去的一切不曾发生过,只是脸上的淤青证明确实是有过什么,其他再无迹可寻。

    景浩然也不过一时气话,哪儿能真的辞官不做,二人第二天全都顶着一脸鼻青脸肿的去上朝,让一个个朝臣手上的笏板全都噼噼啪啪地往地上掉。

    乾元帝经过那场宫变,整个人一夜间更为苍老,朝堂下的李啸玄肃容立着望向他,不免又是难受。

    李啸玄刚上朝第一天,靺鞨国内又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动乱,于是平乱的事务便一应落在了他身上,查到后来发现是那些鄯善流亡者作祟,于是干脆斩草除根,将鄯善不能教化者驱逐出境。想着让自己忙碌些也好,可是仿佛身边无处不存在王素素的影子,每次提到王宗赞等人,都让他眉头一拧,景浩然自是知道,他始终放不下王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