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天边光渐晰, 已经是宇文祎昏迷后的第七个清了。已经步入寒冬的长安落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宇文祎倒下后没有多久, 援军就到了。在太宰和王氏的协作下, 所有叛军已经收归正规军, 宇文阐按谋逆罪处置,尸身不得进入皇陵。一切都很顺利, 北周的一切政军事务都重新步入正轨。
除了依旧躺在龙榻之上的宇文祎。
王诗尔和罗离贴身照顾了她七天。她中的毒,毒性很强, 是烈性毒, 一旦进入心脏便无药可解。幸好罗离就在宇文祎身旁, 在她倒下的一瞬间罗离几乎就飞来她身边,手指扣住她的手腕, 迅速地塞了两个药丸进她嘴中。
又煎了几服药, 毒素早已从她体内清除,可她依旧陷在昏迷之中,每天嘴中喃喃念叨着“公主”、“阿墨”、“别走”几字。
罗离又去煎药了。王诗尔坐在宇文祎的床头感觉一阵无力涌上心头, 看着宇文祎苍白无血色的脸和刀削般的尖下巴……干裂的双唇依旧一开一合地念着谌京墨的名字……
祎儿,你是要去找她了吗?
王诗尔的手轻轻抚在宇文祎的额间发间, 触手的温热让她安心了许多。她现在很害怕, 从心底里生发出一种畏惧的情绪, 这情绪她活了半辈子了,第一次出现。
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原来祎儿在她生命中的重要程度,早已是王氏,或是世间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了。她怕宇文祎因为大事已了, 谌京墨又魂归天地,而彻底丧失生的信念,去找寻,去追随那抹纤细的身影……
她真的害怕。这迟来的,浓厚的感情让她的眼睛被泪水湿润……如果祎儿也不在了,那她的人生还剩什么呢?什么都没了……她不稀罕这江山,所以谁坐上这龙椅她也并不在意。
她一直以为王氏便是自己生命中最珍重的东西了,她以为自己这一生便应当献给自己的家族。可直到——听到宇文赟临死前的慨叹……看到祎儿毫无生命气息地倒在她眼前——有些东西才真的敲碎了她心上那扇厚重而坚硬的冰墙……
只要可以让她的祎儿过得好,她愿意付出一切。
握住宇文祎的手,那手已经瘦到到硌手。王诗尔轻轻地揉搓着她的手,心中默默祈祷着……泪水一滴一滴,如珍珠断线般滑落在宇文祎的手上、床榻上……
或许是祈祷起了作用,或许是泪水过于冰凉,又或许是母子连心,感知到自己的母后对自己的挽留的依赖……
王诗尔手中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了动……
刹那间……生命的绿色仿佛冲破了满天的冰雪,破土而出……
宇文祎艰难地睁开双眼,就看到自己的母后正伏在身侧,双手握着自己的手……手背已经被冰凉的泪水湿。
“母后……哭什么?祎儿……祎儿在这里……”开口的声音哑得她自己都听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她想抬起另一只手为王诗尔拭干泪水,但连举起一只手臂的力气她都没有。
王诗尔猛地抬头,美艳依旧不减当年的脸上满是泪痕。
“祎儿……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胡乱地用帕子擦干脸上的泪水,王诗尔赶忙凑得更近些量起来宇文祎。
宇文祎张了张嘴,正想回答,罗离便端着药进来了。目光相接,罗离的唇角勾起了一抹笑容,连眉毛都不再紧张,瞬间放松下来了。
罗离为宇文祎把完脉,确定她身体已无大碍,只是体虚气亏,多用些补药调养些时日便好。
当宇文祎重新开始披星戴月,每日起便上朝,夜里又连夜批奏折,北周的新王朝算是彻底地稳定了下来。虽然外患依旧还在,但至少内忧已除,百姓们有几天安稳日子过了。
当一切回到正轨,所有人都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朝中每日商讨的大事便不多了。近来最大的两件事除却北部的退突厥,便是西部边境军的姜老将军告老还乡后该有谁来接替。
西境近来安稳,自姜老将军率兵奔赴长安援救宇文祎时便暂由副将领了主帅一职。西面军责任重大,每年春夏交替时西境都免不了与西邻的少数民族起些冲突。姜老将军任西面军统帅数十年,西境一直是北周四方边境中最安稳的,可见姜老将军治军和率兵都有一套。
所以这西面军的统帅人选的选择便成了重重之中的事情。姜老将军膝下无子无孙,只有一名独女,备受宠爱。而朝中没有要职在身的将们又都还没有成长起来,所以这个人选的选择便搁置了许久。
从宇文赟生前到宇文祎继位。
可北面突厥压境,大敌当前,正是用人的时刻,西面军统帅的选择免不了又要被搁置一段时日了。
承明殿上,宇文祎正同众臣讨论着如何击退突厥之事。原本在宇文阐起事前,军报一直表示已经压制住了突厥的攻势,将交战的战火阻隔在了边境线外百里的位置。但就在这几天,一封密信传来——北境形势竟然发生了逆转?!
好似前些时日的平静都是突厥喘息、休憩,为后面的大战而做出的准备。突厥的排兵布阵的作战风格发生了惊人的改变,一向只喜欢横冲直撞,依靠蛮力压制的突厥好似一夜之间学会了兵法?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间都是变幻莫测的阵法和计谋。
北面军此时压力很大,已经向后退了三十里。
隔着单薄泛黄的信纸她都能想象出来王成梧该是如何发愁。她自幼和王成梧相识,出身将门之家的王成梧自熟读兵书,同她谈兵论战时都能不落下风,统兵率兵都应当远比心思简单,性情更为直接的突厥人要高出太多了。
更何况罗震、罗巽和罗坎都被她派去援助了,怎么还会成这样?
宇文祎眉头紧紧地皱起。看来……应当和王成梧的推断相差无几了——突厥人有了新帮手——一个绝顶智谋,精通兵法的军师。
这个军师不是汉人,便是已经深受汉文化影响的大周北齐之人……
所以——
此人究竟是谁?是内奸?还是已经暗中与突厥勾连的北齐南陈之人?
殿内一片沉寂,所有人都低着头,眉头紧锁。最后还是姜老将军先站了出来。
“陛下,突厥此次起兵,先是趁我大周内乱,王将军又率大军回长安支援,故欲乘机而入,后又得了高人相助,气势高涨。而今年的冬天又较往年来得更早、更冷,已经投入大批人马、兵力、精力的突厥人绝不会趁此时放弃,即便内乱已经平定,但毕竟还未进入严冬之时。”
“老臣以为,突厥一月内的攻势必然会更加猛烈,直接逼近大周边境,甚至夺下几座城池,以便他们安稳地度过这个寒冬。北境军向来由王家军率领,王将军在率兵方面自然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可能年龄尚幼,许多北境方面的民情、战况,并没有王将军这般了解,所以被突厥人近来的勇猛有些吓乱了阵脚。”
着,他手臂动了动,指向身侧的宇文祎三舅舅,即国舅王施德。王施德侧头望向他,眼中的意味不明,唇角礼貌性地上扬。
“所以陛下不必太过惊慌,待王将军快马加鞭赶回北境坐镇,突厥便不敢再造次了。”完他深鞠一躬,行一礼,退回了武将队列。
对于战事,文官向来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所以他们也都只是声地交头接耳,并不会什么。而对于姜老将军方才这一番言论,武将们确实是意见不一,有人认可,也认为北境并无大事,只是年轻的将经验不足而已。
但也有人并不认可,比如现在并没有发表意见的王施德。姜老将军的话有一定的道理,突厥人今年在北境的蛮横必然是因为他们内乱,王施德又无法做到□□同时守护长安和北境两个地方。
可王成梧虽然年轻,但他其实已经北境待了十余年了。除却和宇文祎自幼玩耍那几年,王成梧余下的时日基本都是在北境的风沙中度过的。王家对于后代的培养是绝不会放松手软的,这一点从王诗尔便可见一斑。从她对宇文祎的严格要求便可以想见王施德对于王成梧的严厉和苛刻了。
按照往年突厥人的头脑简单和四肢发达,王成梧怎么可能应付不了?王施德的眉毛一直拧着,他抬头望着大殿前方龙椅上的宇文祎。
宇文祎的视线转移,王施德以旁人几不可见的幅度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认同。
果然……三舅舅同她想的一样。
自姜老将军发言后,殿内又有许多武将也接连站出来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并没什么建设性的意见,都逃不开让王施德回北境镇守或是自己愿意带兵前往。对于北境不会有人比王家更了解了,这不是因为他们是皇亲国戚,而是几十年,几代人常年驻守的世代经验的传承。
殿中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还引发了一波争论。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安静,宇文祎有了自己的决断。
“突厥来势汹汹,不平北境则无法安民心。朕,将率兵亲征北境。大将军王施德为副将,随朕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