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一章 大唐霓彩(上) ...
这是宣宗第三次见到这个女子。初见是在他的登基大典上,当时她一曲霓裳羽衣舞雍容华贵,艺压全场,引得各方使臣惊羡无数。还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坐在这龙椅之上大宴群臣,形形色/色的使臣你来我往,四海臣服,毕恭毕敬。
自己不再是那个宫中忍人欺凌的痴儿,也不再是走在哪里都被人轻视的光王殿下,他是皇帝,是这八荒六合的主人,是这煌煌中华的陛下!
那时他便看到,大殿中央这女子脸上的表情虽是淡淡的,但她的举手投足,她的起承转合,她的跳跃腾挪,都透着一种不出的风韵。那是盛世的繁华,那是大唐的霓彩,那是出自内心的投入与专注!自己当时怎么来着?——
“大家之风,与寻常舞姬大不相类”?这个女子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矛盾,却又出乎意料的和谐,可不是大不相类?
只是,不过三见,当日的和谐为何变成了决绝,淡然为何变成了激烈,甚至是身怀六甲、即为人母也遮不住她周身流转的利刃,锋芒逼人,化身为虎。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义无反顾,选择如斯?
“陛下,据秦诗所知,事情经过便是这般。至于事实究竟为何,陛下明德,想必不日自会水落石出,还清者清白,浊者伏法……”殿下女子的陈述已经尾声,宣宗定了定神,拉回思绪,正襟坐好。
“这是女子在白府书房中找到的,秦诗愚钝,还请陛下过目……”袍袖轻拂,素手一翻,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就出现殿内众人面前。皇帝抬了抬手,一个内侍连忙碎步上前,取过方盒,递与宣宗。
“歙州祁门山人曾呈白用诲大人惠存”,开方盒盒盖,几个正笔楷赫然呈在眼前,一笔一划,透着隐隐的墨香。
“这是?”宣宗不解,抬头看向身前那人,以目示意。
“殿下觉得这墨香如何?”女子微微一笑,却未直接作答,而是反问回来。杏黄色对襟齐腰襦裙,朱唇微点,粉黛薄施,远远看去,就像山水画中的人物般,清如远山,远近皆宜,正是下嫁于白府的大家,秦诗。
“墨香?”宣宗愣了愣,低头看看手中方盒,不由自主地凑近细闻,“这墨香……嗯,确实有些出众。醇厚悠长,沁人心脾,似乎还带着一股清淡的花香……花香?”心下一动,连忙又深吸了两口,眉间渐渐暗沉下来。
果然,这是……
“这祁门山人曾是何许人?”沉吟了片刻,复又抬头,看向秦诗,“秦大家当是知晓?”
“陛下明察,”秦诗伏了伏身,神色从容,“据女子所知,自先皇代宗陛下以来,歙州共领歙、黟、休宁、婺源、北野、绩溪、归德以及祁门八县,这祁门正是歙州下设的郡县之一,向以制墨之能闻名天下。而这祁门曾家世代制墨,到了这一代,更出了一个制墨大家,姓曾名彻,自号祁门山人。世传此人制墨技艺世所无两,已臻化境,所制墨锭每块都是绝版,绝不重复,可谓万金难求。因而若是秦诗考究无错,便是这方盒之上的祁门山人曾了……”
“原来如此……”宣宗眯了眯眼。
“只是还有一事,女子却是想不通……”秦诗顿了一顿,复道,“秦诗之所以对这曾家了解颇深,却是源于王翰林……”
“王翰林?王越?”
“不错,秦诗与王大人相识于微末,曾听其提过,王家笔墨向由专人定制,而这曾家便是为雍州王家供墨的专用商人,”皇帝眼皮一跳,便听殿中的女子继续言道,“只是不知,原来白相国也与这曾彻相熟,而这凤尾花墨又难不成制了两块?若是一块,那这华院画堂却又如何解释……”
到此处,秦诗不由停住口,低头俯身,似是诚惶诚恐,静待皇帝解惑。
华院画堂?哼哼,竟是如此!宣宗看了看手中的方盒,又看了看地下静立的秦诗,冷哼两声,脸色愈发难看。那方盒中间凹陷,观其形状,正是大理寺回禀上来的墨锭的大,当是一块无疑,本来初闻秦诗所奏之事尚有疑虑,但现而今手中凤尾花香犹存,证据确凿,却是无可辩驳。
好手段,好计谋!岂有此理?那人竟敢如此大胆!
秦诗静静立着,望着眼中厉茫闪过、杀机暗生的宣宗,心中五味杂陈。手掌下意识地抚上腹,那里,已经有了一个生命,一个孩子,可是他的母亲,却要将他的父亲亲手推上不归路!
会怨恨吧?会吧?可是,她不后悔!
绝不!
眼前似又浮起那日的情景,那一日,风和日丽,暖风习习,难得的好天气。可是,自己的心却是万里冰封,一片黯然。雪花一片一片地飘落,天似乎在旋转,地也似乎在晃动,可是为什么耳边的声音却始终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大哥,听颜经明那厮去了大理寺投案……”
“投案?怎么,是想要帮他那个弟子顶罪么?”温文含笑,是大伯。
“好像是……那王越子被得半死不活的,倒是没想到他那个平日里尖酸刻薄的先生,关键时刻还挺讲义气……”自己称之丈夫的那个人。
半死不活?顶罪?
这是怎么回事?
“大哥,曾家那边不会出问题吧?若是他们对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乱……”
“放心,有钱能使磨推鬼……告诉恽王殿下,一切都在进行之中,无须担忧。如今颜家也卷了进来,这出戏就更是好看了……”
“不错,不愧是大哥,一箭三雕,高明!如今李渼死了,颜家那些老顽固,整天嚷嚷着什么忠君爱国,要是能借助此事动摇他们在地方的势力,就等于为恽王平添臂助,到时再接收了雍州王家在西北的财力……”
“哈哈哈……”两人齐声大笑起来,纵是平日里严谨冷肃的人此时也不由得意之极。
一箭三雕?这是……
退后两步,抚住胸口。难道是这样么?原来如此么?因为这些么?
“吩咐下去,让大理寺抓紧追查那‘幕后主使’,给颜家他们再加把火……”
房内,窃窃私语声还在继续,房外,已然震惊到无法言语的秦诗却已无心去听了。是他们么?是他们要算计颜王两家么?是他们要害死王越么?
鲜血在血管中渐渐燃烧,身侧,拳头慢慢攥紧,紧到麻木。
不,她不要,她不允许!
想象不出那个总是傻乎乎微笑的人儿在乱棍下的模样,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她要救她,一定!
或许这才是对你最好的吧?轻轻抚在腹之上,在这金銮殿中,她低头慢慢笑开。她的孩子,应是这世上最光明磊落的人物;他的出生,应是纯真,而不是污点;他的原罪,由她来背负便好!
殿上,宣宗威严的语声终于又在响起,似乎隔了重重的关隘、层层的高台,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
“立宣大理寺卿方程求、刑部侍郎马值、御史大夫严归一觐见!……”
会好的。会吧,会吧?
眼前慢慢旋转,耳边好像听到有人在惊呼,有人扶住自己,有人在奔跑……
发生什么事了?可是好累,真的好累。
最后一丝光湮灭,万物都归于昏暗……
“她怎么样?怎么样?”似乎有人在耳边嘶吼,急呼呼的,却透着熟悉,亲切,“您不能进去,大人,大人!这是女人的地方,快拉住他!……”
“你就消停会儿!”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惯有的讥诮——颜经明?
“我怎么能消停?这才几天啊,秦大家怎么就有了?还……”
“人家有没有又为何要告诉你?你还是先坐下,别耽误大夫诊治!”颜经明凉凉地扇风,“坐下,坐下!”
如果问颜经明颜大公子最大的乐趣是什么?那么调戏他的徒弟王越一定算一个。因此就算是在牢中,他也没放过逗弄自己徒弟的机会,苦中作乐一番。此时也是。两人甫一出狱,便接到翰林府的回禀,却是宫里来人告知秦诗晕倒在禁中。秦诗在京中无亲无故,只有纪婉柔一个要好的姐妹,此次起因论起来却也与翰林府有关,因而宫人们一出事便想到了王越,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便飞奔来报。
这一吓非同可,王越可谓又惊又怒。惊得是秦诗竟然身怀六甲,危在旦夕,怒的是秦诗出现的地点竟然是在禁中。虽然宫人们并未明秦诗出现在禁中的缘由,但两人本就对突然释放心存疑窦,如此重罪,又怎能不交代一句放便放?
颜王二人本就是世家子弟,此时对视一眼,便即明了其中的关节,那自是有了通天的人物压了下来。而这等大罪,这通天的人物就只能有一个,那便是雍王李渼的父亲,当朝的皇帝陛下。
如此这般一联系,再加上秦诗此刻的身份,这最后的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这雍王一案,恐怕和白府脱不了干系,这样又怎能不让王越发怒?于是,当再听到秦诗一直昏迷,孩子却要早产的消息之后,所有的一切突然间都被扩大,终致爆发。
“先生这是什么话?你我明知……”语声顿住,王越涨红了脸,猛然间回头向内跨去,“我要进去!走开!让本公子进去!”
宫中不便之处甚多,秦诗现时却是被安顿在了翰林府,那些挡门的自然也都是翰林府的家人,此时见到主子发怒,不由都有些畏缩,但依旧摇了摇头,不肯退让。
“让开!滚!”王越气急,抬脚便要踹门。
“你在闹什么?”门扉“吱呀”一声,却在此时适时开了,一人柳眉倒竖,满脸怒容地踏出房来,一把将王越拉到一旁,“大夫都在里面,御医也来了,你进去也帮不到什么忙,裹什么乱?”
“秦诗怎么样?”见到来人是她,王越禁不住稍稍敛了些怒气,沉声问道,“醒了么?大夫怎么?”
“没有,”那人摇了摇头,“好像不怎么乐观……王越,秦姐姐……会死么?”声音突然低沉下来,灰暗的因子一分分堆积,慢慢压在两人的心间。
“不会!”停了一停,王越突然大声,似是对自己,也似是对眼前之人,“自然不会!我还有好多话没问秦大家呢,她要死了,我就把她的孩子一天抽上三遍,天天虐待他……你别担心,婉柔……”
“噗,”本自有些黯然神伤的人也不由得破涕为笑,“你这人……干嘛拿孩子事?”圆脸大眼,泪光盈盈,可不正是纪婉柔纪某人,王越现下的“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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