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二章 大唐霓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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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越因为先前隐瞒之事本对她有些忐忑,此时却见纪婉柔对自己若无其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不由稍稍放下心来,本来积压的怒气也消了大半,当下只是在房门前走来走去,时不时向内张望。

    只是秦诗现下的状况却是真不容乐观,羊水已破,孩子就要临盆,可是人却始终未醒,又不敢用药。请来的几位大夫在房中争执不休,有坚持先针灸,有坚持先引产,各执一词,针锋相对,却是谁都不肯让谁。

    “大人如此虚弱,即便是醒了,也未必能保得住孩子。一尸两命,更是不美,还不如先将孩子流掉……”

    “不可不可,若是流掉孩子,势必对母体伤害极大,以这位夫人现时的状况,老夫恐怕未必能撑得下去!”

    “赵老此言有理。医者救人,乃是本分,若是急功冒进,反而对患者无益,还是稳妥为上。”

    “那依孙大夫之见,是要耗着不理了么?大人孩子,总要保一个!”

    “何大夫,若是贸然动手,都保不住又该如何是好?还是先针灸,唤醒大人……”

    “还是先流掉孩子!……”

    “大人!”

    “孩子!”

    “……”

    曾若水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榻上,拧了拧手中的毛巾要为她换上。同行是冤家,文人相轻,甭管哪个,用到这儿都再合适不过了,就连那两位请来的御医这会儿也都兴致勃勃地加入其中,争执得起劲儿。房内乱糟糟的一片,也不知谁占了上风。

    “呃……你,你醒了?”手中一颤,毛巾险些掉下地去。乌黑幽深的眸子,正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可不是醒了?

    “我去告诉大夫……”

    “等等,”衣袖一紧,曾若水连忙又转过身来。却见榻上之人微微摇头,眼中涟漪闪过,欲还休,缓了缓,终于轻声道,“曾公子,我有话讲……”

    “哇……哇……”

    两个时辰后。

    “恭喜,恭喜王大人,是个大姐!恭喜王大人喜得千金!”房门开,两个稳婆满脸喜色地扭出来,冲着王越行礼。

    身后,颜经明“噗”的一声,喷笑出来。纪婉柔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是不知为何,羞红了脸。

    王越顾不得去理会这些,只是抓着这两人连声追问道,“那大人怎么样?没什么事吧?可还好么?……”着也不待她们回话,绕过二人身旁,三两步就踏进房里去了。

    “哎,越!”纪婉柔唤了一声,连忙追了进去。

    两个时辰前,里面的丫鬟下人来报,道是秦大家醒了,吩咐将里面的大夫们都请出去,重新换了稳婆来,却是要接生。王越和纪婉柔哪儿经历过这些,当下六神无主,只得按她的吩咐做了。两人就像没头苍蝇般,在外转了大半天,此时听得平安,方才放下一半心来,现下却是急慌慌地冲进房里,去放另外那一大半心。

    房内除了丫鬟稳婆,就只有曾若水在一旁照料,正倾着身子帮秦诗擦汗,见王越两人进来,便直起腰来,却将手里的毛巾递给了王越。

    王越愣了愣,回眼看了看身侧两人,下意识接过来,上前在榻边坐下,将毛巾轻轻浸湿,盖在秦诗的额上。

    苍白的脸上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红晕,无力靠在榻上的人轻轻笑了笑,看向她,“你来了,在牢里受的伤严重么?”

    “嗯,”王越点点头,眼圈有些发红,“你觉得怎么样?怎么会突然有了孩子,这是怎么回事,你去宫里做什么?”

    秦诗扬了扬唇,抬手按住她,却换了个话题,“王公子……北音,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么?”

    “第一次?”王越一愣,点点头,“自然,我还记得,那时我第一次去平康坊,然后就见到了你,接着……就被婉柔了,是你帮我擦的药……”

    秦诗的笑容愈大,似是也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俊不禁。那时的王越,还是个初涉世事的家伙。刚来京城便得皇帝赏识,书院读书,春风得意,就像初出茅庐的鸡仔,带着好奇的目光量世界。谁知,第一次去平康坊,就在醉月楼吃了个大亏,被人灰头土脸地了一顿,不由得既委屈又愤怒。想起那时她像炸了毛的猫儿似的眨啊眨的样子,笑意禁不住更深。

    这个人……

    第二次相见是什么时候?对了,探花郎庆功,白捷安闹场。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明明又瘦又弱,却还偏偏跳出来学人家救美,忆起楼上厢房之中她狡黠得意的笑脸,目光愈发温柔起来。这个人,总是这么不知深浅,冒冒失失的,仅凭着自己的心意就乱闯乱撞,一如她们初见,这次恐怕连何时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北音,这次事后你有什么算?”默了一默,秦诗望向她,思忖着问道。

    “算?”王越摇摇头。

    “官场险恶,还是早思退路为是!”同样的话已经过一次,只是这次和上次的分量却已不同。上次王越对秦诗犹有疑虑,而这次的疑虑却已转成了亲近。

    “嗯!”王越低低地应着,俯身取下她额上的毛巾。

    “如此便好,”似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秦诗若有若无地扯了扯唇角,眯眯眼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如此便好……”

    “嗯,”王越又应了声,将帕子浸到水中,扭头,“秦姐姐,你累了么?”

    “啊!”一旁举盆的丫头突然一声尖叫,“哐啷”,手中的盆子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金黄色的铜盆在地上翻滚着,转动着,“嘭”,一声重响,却是撞到了墙角,“当啷啷”停下,让人心中无端地不由一颤。

    “怎么……”

    “血!血,好多好多血……”丫头哆嗦着嘴唇,颤巍巍地指向一个地方。

    心下一惊,众人应声回头。王越身子晃了一晃,当先扑上前去。

    红,触目惊心的红,到处都是鲜红色,染满了榻上的锦被,顺着榻脚汩汩流下。

    “若……若水?”锦被掀了一半,王越早就闭上眼睛又放下,却又转过头去,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若水……”这次,已然带上一丝哭腔。

    曾若水早就自人群之后冲上前来,此时就站在王越身边,当下也顾不得多,只是匆匆取出银针来,连连刺下,手腕一翻,一个药瓶便出现在掌中,倒出几粒药丸迅速给秦诗服下。

    “怎……么样,怎么样?”王越被他挡着,看不见他的动作,只得急急地追问道,语调都变了,“秦大家到底怎……”话未完,便觉得手里晃了一晃,不由一呆,随即便反应过来,是秦诗!

    长舒一口气,看了看方才不知不觉早就交握的手,王越连忙靠上前去。

    秦诗的脸色微微红润了些,唇角含笑,眉目间一如既往的安然,“北音,帮我件事……”

    “嗯,”王越点头,“我帮你!”

    微微扯了扯嘴角,这个人……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日的大殿之上,“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亲爱的良人啊,见不到你,就如早上饥饿一般,直到我们再次相见,才能终于放下心来……

    是啊,可以放心了吧?目光越过她的身后,看向那个人。那个人,是她的姐妹,她的好友。她会照顾她的吧?她的目光和自己一样,一碰到这个人就化成了水,揉成了火,挪不开去,放不开来。那么即便知道,也会原谅的吧?

    她与自己不同,即便是黑暗的白府,也能听到她为王越四处奔走的声音,她远远比自己要勇敢的多。她是个好人,就像眼前这个傻人儿,一直都是。

    “北音,北音……”目光渐渐暗淡下来,其实她一直不知道,那日的大殿,那支歌是为她而唱的吧?这个傻人儿!

    “……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亲爱的良人啊,自己好像还没有好好为你舞上一曲吧,好像……

    黑暗慢慢袭来,真遗憾,可是似乎没有机会了。这个傻瓜,你在哭泣么?

    别哭,别哭……

    王越的眼前早已模糊,她不要哭,不要!自从很久很久以前,自从九岁那年,自从叔祖把自己救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不哭就不会死吧?不哭就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吧?不哭一切就还会和以前一样吧?

    我不哭,不哭!

    可是为何,为何会这么模糊,为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哭?榻上这个女子,从来都是那么淡然,纵是久别之后恽王府上的重逢,也是那般闲逸依旧,不动如山,这次,也会那样吧?不会有事的,哭什么哭?

    想要为她抚去脸上的泪珠,可是手刚刚抬起便无力垂下,秦诗在心底终于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因缘天注定,我和你的距离始终都是这一尺,从开始到结束,即便到了此刻,也终究无法逾越。这样也好吧,至少她不明了,不会伤心……

    “秦诗,秦诗……”垂下的手掌落到一个温暖的环抱中,是王越,“你别怕,很快就没事了,若水的医术很高的,很高……婉柔去请御医了,你再等等……”支离破碎的语调,似是在服秦诗,更似乎是在服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呜呜,你别死……”终究忍不住,忍不住……压抑已久的感情蓬勃而出,慌乱,伤心,委屈,年轻的翰林郎终于像个孩子一样,痛哭出声,“你别死,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我还有事没问你,白捷安那个坏人!……别吓我……”

    “傻瓜!”心底的痛阵阵袭来,涣散的目光重又凝聚,秦诗吃力地抬头,看着王越。不舍,难过,对不起,对不起,让你独自伤心。可是我……

    “帮我好好照顾孩子……你要好好的……都好好的……”跌回榻上,最后一句话,也是王越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如果有来生,我愿只为你独舞;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好好抓住你;如果有来生,我会更爱自己多一点。

    我希望,你幸福。

    都好好的。

    人生若只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是不是不会早产?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是不是不会死?

    一朵鲜花自枝头跌落,碾入红尘。窗下的婴儿,突然大声啼哭起来……恍恍惚惚的,踏出一步,两步……及至一百步,一千步……如果这么走下去,在某一个转角,某一个路口,某一个不知名处,会不会再遇到你?

    浮生繁华,全是一梦。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如生?……前路渺漫天血,低首独叹奈若何……奈若何,骓不逝,愿得白首一心人……愿得白首一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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