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简嘉忽然进来,仰头:“不可以用湿布擦, 他这个实木……”
脚底踩到东西。
“程程!”周琼下来, 瞪着眼,抢着和她一起捡散落的信件, 很多, 简嘉本要话的,但看到浅绿信笺,愣在那。
两人同时抬头, 对视, 一刹那, 变作六年级的学生。
都在用眼神问彼此。
“我, 我不是故意的,程程, 我就是好奇,陈医生这个铁盒子我见有把锁,我就……”周琼的鸡零狗碎,但,这都不是重点。
简嘉低着头,读那些熟悉的句子, 以及, 看自己的笔迹。
两年的书信。
迷路了。
她脑子里, 第一唤醒的, 是救护车, 亮闪闪的急救灯, 曲曲折折地响,一共三次,对,两年三次。
“陈医生跟……”简嘉不出来那个名字,刚发现,她们不知道全名。
周琼快速把信收好,咔嚓上锁,把简嘉薅出来。
“当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更不要问陈医生一句话!”周琼把她嘴巴捂住。
两个学生的秘密。
她们当年窝在简嘉的书房,当作补习,谁也不会怀疑。
没有人会告诉妈妈。
简嘉出神地想陈清焰,一颗心,缩成核桃。
他一点点撬开她。
“可为什么是这样?”简嘉神志虚渺地开口。
她是A,坐在桌子上为B给C抄信,然后成为一个关于D的想象故事,但迷津里分叉无数,也许,最后一秒,呈现的是一个关于E的结局。
旁边站着F君,周琼。
还有不为人知的G。
信件,让两人的童年同时变成卡夫卡的城堡,永远,不能再抵达。
周琼喝水压惊,慈悲口气:“谁没谈过几个恋爱,就算是,可陈医生现在是跟你结婚了。”
这本没什么。
但为什么又是这样?
简嘉咬着唇:“你帮我开开,我想,再看看。”
“看什么?”周琼无力望天,“我记得你抄了一本子,哦,我也抄了,背好久。”
学生当好词佳句摘抄,偶尔用,老师惊为天人,两人默契得很,你用这句,我用那句。
七年级,简嘉心思变了,绵远的,她忘记自己会长大,觉得真是自己在跟素未谋面的大哥哥通信,她开始,缓缓的,慢慢的,喜欢上他。
那个时候,誊抄完,脸红着偷偷去亲信笺,再偷偷的,自言自语喊“学长”。
保鲜袋一样。
浅绿色信笺,要和底稿,物归原主。
她只不过是抄写员。
瘦劲的柳体,横,逆锋起笔,回锋减弱,要压笔回勾,骨力开张。
“晓菲姐姐,你男朋友长什么样子?”简嘉是六年级,学生,懵懂的第二性,但偏尤其好奇,男朋友,尚且是一个幽微词汇。
被喊“姐姐”的晓菲笑容忧郁:“他?睫毛很长,很高,很英俊。”
“很高是多高?”学生没概念。
晓菲的白裙子飘到花园台沿,踩上去,美丽的少女,居高临下,笑出害羞:
“就这样吧。”
“哇!”两个学生啧啧称奇,“好高呀!”简嘉心里,长大后我会嫁给他,学生的天真。
去跳皮筋,没足够人手,让家里的狗在那撑绳。
“我见过牛的眼睫毛,在老家,超长,”周琼等美丽的身影走开,神秘地卖弄,“她的男朋友,眼睫毛会比牛的还长吗?”
笑到扭曲。
跳完绳,晓菲过来“辅导”她功课,温柔地摸着她两个高马尾,上面飞蝴蝶结:
“程程,你的柳体跟我的是双胞胎。”完,浅绿的笺纸给她。
她被她选中。
“那我跟姐姐也是双胞胎!”简嘉哼哧傻话。
晓菲静静地看着她,默然半晌,“不要这样的话,程程,答应我。”
简嘉咬钢笔帽,怕她生气,但晓菲姐姐永远温柔可亲,从不生气,她眨巴两下眼,用力地点头,跑出去,给晓菲拿饼干果冻,希望对方喜欢。
“你不要长大就好了。”晓菲这话时,只有自己听到,眼睛里,盛满一大颗眼泪,简嘉一歪头,看到了。
对面,窗台,放着虎皮兰,虎视眈眈。
“程程,哎,你要全部复习一遍吗?”周琼断简嘉的思绪,耸着肩。
她慢慢把信折叠,忽然:“我想不通。”
周琼没办法回答,含糊的:“那就不想,反正都过去了。再,回头想,当时本来就发生的奇奇怪怪,明明她自己可以,”完,自嘲,“也没找我啊!”
“可陈医生,留着这些信。”简嘉喃喃,他,还在爱着写下文字的人吗?
“留些纪念品,也正常啊,我初恋送的项链一直锁柜子里呢,这没什么,虽然,十块钱一条。”周琼知道她的意思,拍她脑袋,“你没恋爱过,不懂,这很正常,简同学。”
风卷残叶一样,把信扫走。
原封不动放回去。
两人又守住一个秘密,共同的。
吃饭时,简嘉突然搁筷子:“你看我,是不是长得很像晓菲姐姐?”
“不像啊!”周琼记不清姐姐具体的五官了,只记得,她们都觉得姐姐好美。
因为她穿白裙子,再插对翅膀,能当天使。
晓菲也希望自己的伤口里,能长出,翅膀。
但更多的,却穿黑裙子,那样,很《樱桃园》。
“一点都不像吗?”简嘉不死心。
周琼吸溜喝汤:“她比你好看,所以,不像。”
简嘉托起腮,仔细回想,嗯,是的,姐姐眼里有湖水,还有薄纱似的雾气,她其实不爱笑,唯独那次起男朋友身高时特别地笑。
匙放下时,汤溅过来,一滴,简嘉哆嗦一下,仿佛是十年前没掉的那颗泪,此刻坠落,砸得碗碟都好痛。
简嘉在走神。
她离开椅子,到阁楼,把自己的皮箱拉出来,翻出那本《地狱一季》,混乱,虚影间是一丛暗红的鲜花。
时间像史前的河流,把人和事,隔开。
但毕业季的忙碌,让简嘉,暂时忘记这一切。因为过去对人们来,也是个巨大的泡沫,泡沫,是留破灭的,希望,才是留给明天的。
法语班那边,再次联系她,主动的,新老师把学生几乎带的跑光,没办法,又想起简嘉。
她毫不犹豫答应,晚上,重新赶过去。
其间,简母去103复查,做检查,拿药,陈清焰卡上的数字不得不减少,简嘉把每一笔开销,短信编辑给他。
他看着短信,不当回事,直接拨回去电话:
“程程?”
他总要先喊她一声。
“陈医生,”简嘉喉咙眼跳一下,“我在。”好像他知道了所有。
“钱的事,没必要这样,听明白了吗?”他在健身房挥汗,停下来,拿起运动饮料。
简嘉做不到心安理得花他的钱,至少,目前是这样。
“程程?”陈清焰又喊她。
她回神,眼前,摆脱他没穿衣服的柳体,赶紧应声:“婚纱,那个,我订了条……”
陈清焰断她:“不要告诉我你订了条最便宜的。”
“我要是订了条最贵的呢?”
“很好,”陈清焰想起她的麻花辫,“卡里如果钱不够,通知我。”
他对自己的女人,永远大方。
简嘉弯着唇角:“我,要不要去看看爷爷?”她想去,陈景明让她没压力。
“等我。”陈清焰否决。
她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那,你想我吗?”
陈清焰没承认,不过,也没否认,他沉默地喝着水,:“晚上视频。”
挂了电话。
九点半,简嘉兴奋又惶然地从法语班出来时,鹿祁连喊住她:“简老师!”
她一脸抱歉:“那个,我今天恐怕不行,要早些回去。”
“不是,简老师,”鹿祁连把一包东西略拘谨递给她,“我回了趟老家,一直麻烦简老师,这是我们老家特产,黑枸杞。”
他是青海人,茶卡的。
简嘉看他几句话闹大红脸,觉得可爱,没推辞,高高兴兴收下道谢:“你女朋友出国了吗?”
“没,我得多为她攒钱。”他拉低鸭舌帽。
“你们,挺好的。”简嘉笑,往地铁方向走,过了斑马线,前方,听见一串娇俏的声音,“不要,他在附近!”
女孩子,整个人吊在男人身上,男人,是许远。
简嘉吃了一惊,可来不及了,许远看到她。
“程程,好巧。”许远一点都不尴尬地招呼。
他的手,没放开女孩子的腰,可女孩子,警惕地盯着简嘉。
简嘉不自觉回敬她一眼,觉得眼熟,下一秒,反应过来,她多看了几眼,忽然愤怒,但教养只是让她很客气地问:
“请问,你认识鹿祁连吗?”
女孩子僵了一下,很快,镇定自若:“你管的着?”随后,讽刺笑了,“你不会是他‘同事’吧,我看你还挺漂亮的。”
“同事”咬字怪。
完,扯许远衣服撒娇,“我好累,你送我回去。”
简嘉看两人情态,皱眉,对许远:“我先走了。”
“我送你。”许远这话时,手依旧没动。
简嘉摇摇头,果断走开,在坐上地铁后,发呆,给许远发信息:
她有男朋友。
地铁的窗户上,有光飞驰。
一直到她去开公寓的房门,信息回过来:
我知道。
三个字,没脸没皮。
简嘉觉得这跟自己的价值观,南辕北辙,摇摇头,去拆开黑枸杞,忽然,怪难受的。
其实,跟她没什么关系。
只是,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总有人心安理得地去践踏别人的真心?
又为什么,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自尊?
她犹豫,要不要告诉鹿祁连。
有人在放烟花,不知什么日子。
香港的夜景,很好。
陈清焰从那座英式电话亭过,总要看几眼,每一眼,都是满足。
和不甘。
进门后,浴缸放水,他躺下,头发全湿,往上抓一把,露出全部额头,这几天,太忙,参与手术。
没时间理头发。
一杯红酒喝完,点烟,缭缭绕绕中,跟简嘉视频。
这边,简嘉冲完澡,拿粉色毛茸茸的蝴蝶结,把头发箍起,穿草莓睡衣,对准镜头,猛地看到陈清焰赤、裸的胸膛,冲击力比较大。
她有点躲镜头。
陈清焰冷漠:“躲什么?”
简嘉又回来,忙找话题,起身,带着他的目光把家里新添的布置溜一圈,花架、台灯、杯子、稍微破坏了原来的均衡感,陈清焰蹙眉。
他的装修,不便宜。
汉斯格雅的花洒,一万多。看起来,就那么回事。
“这个,钓鱼形的落地灯你喜欢吗?”简嘉问,站在百叶窗那。
在新家的世界里,有安全感,她非常喜欢。
陈清焰看着那一团粉色,晃过来,晃过去,:“程程,你能不能换套睡衣?”
在家里,应该给他看,这么可爱的少女,他吃不消。
似乎,那个移动的身影,总在提醒他,陈清焰,你站在八零后尾巴上。
陈清焰看她迷茫,作罢,准备重新买,寄过去。
烟在燃,陈清焰的眼睛落在自己的书房,没变动,这是他要求的。两人安静了好一会儿,没人出声,时间拉得越久,某种情绪就越要破壤。
简嘉:“我想去练练字,陈医生,没事的话,我先挂了。”
她心狂跳。
“等一下,”陈清焰突然在挂了之后,又拨来,“我看着你写。”
简嘉脑子嗡地一声。
不知道是期待,是抗拒。
“你见过我的字。”她隐喻时,浑身的血液快速逆流,心里,热气腾腾。
那本法语教材,上面,其实没几个她书写的汉字。
但,陈清焰早在十年前,见过了。
可,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个学生,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但形成一个秘密,很快乐。学生,最希望得到中学生的垂青,一个美丽神秘的姐姐。
十年前,她是班里成绩最好,写字最漂亮的女孩,从第一封信,向一个成年男性在浅绿笺纸上腌透告白。她在七年级时,开始略懂。
“你的字,”陈清焰,停顿一下,一支烟,要燃完了,“我很喜欢。”
这才是爱屋及乌。
简嘉和他四目相接,深呼吸:“为什么?”
空气里有清新的花香,简嘉的心,是马鞭草的味道。
陈清焰凝神透过两千五百三十六公里的距离,看她:“没什么,喜欢就是喜欢。”
“不会,”简嘉摇头,“喜欢总是有原因的,比如,”她在喊他,从心里,陈医生,我知道跟你有关的每一句情话。
“我有喜欢过一个大哥哥,七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