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周涤非整理下思绪,事实上, 一旦触动记忆阀门, 她向来都有刮骨般的清醒和痛感。
电话拨回去:“你想做什么?”
这个号码,经年未变。
“只是想问候一下。”
周涤非捏碎了玫瑰花瓣, 非常冷酷:“不需要,我很好。”
“他很快就要举行婚礼,你也很好?”
两人的对话以一种奇异的和谐进行着,彼此清淡, 但没有任何想要撕破脸的意思。
“如果你真的为我好, 就不要提他。”周涤非熬着眼,被玫瑰刺伤,她的黑裙与花同色几乎。
“好, 我不提他, 我的意思是, 既然你们愿意断的这么彻底, 你可以考虑我,别人能给的,我同样给得起。”
孩子一样的天真和毒辣, 两者都毫无掩饰。
周涤非的脸,一下枯萎哀伤:“我过, 我不会祸害你们任何一个人。”
“我想要你, 我不在乎。”那头在短暂沉默后, 眼睛里, 突然燃起怒火, 她以为她是谁呢?不祸害任何一个人?还是她不够清楚,她已经“祸害”了每一个人?
玫瑰花瓣,落了一地,玫瑰是周涤非最热爱的花卉,热烈,饱满,大家本来都以为这样神秘忧伤气质的婚纱设计师,是喜欢百合一类,相反,她有种弱到谷底而反弹回来的爆裂式情感。
只有玫瑰可以承载,而且,一定是开到近黑的玫瑰。
世界本来就是一团漆黑而又浓烈的绝望。
“我只想你记得,无论什么时候,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一件事。”对方的口气宛如影子,又如人偶。
周涤非默然很久,强压住那股情绪,忍住的,是没出口的话:
你可不可以再帮我杀死一个人?
然而,又只是嘲弄且虚弱地一笑,她挂了电话。
一夜过后,简嘉的痛经痊愈。
陈清焰在香港的日程扫尾,忙于各种表格、总结、归档。他不让简嘉回去,学校里,重要的事情,只剩毕业典礼、拍照、散伙,再往后,最重要的是六月间的婚礼。
晚上,两人没一起吃饭,陈清焰有个应酬,进门洗漱后,他拿毛巾揉着头发,看向伏在桌案读书的简嘉,她一直都没注意到自己,几分钟后,走过去,把人拉起来,推按在大床,“我教你用卫生棉条。”
简嘉惊呆了。
“我不……”太亲密了,她根本没办法想象那一幕。
这种冲击波是无与伦比的。
陈清焰清冷的眼睛里,幽幽的,他觉得程程惊慌失措的样子太逗,好像,他要把她按到马桶里一样。
“陈医生,你怎么会?”简嘉忽然警觉,她又绷紧了。
陈清焰继续揉着自己的头发,他其实不爱用吹风机,手一伸,捏了颗她放在桌子上的糖果,剥到嘴里。
“我不会,但我看一遍教程就会了。”
完,眼睛里露出淡淡的揶揄,意思是你很蠢。
快要离港,心情莫名,陈清焰漫不经心含着糖,他穿真丝睡衣,性感,幽暗,沉沉坐在那,像一朵黑色大丽花,不可否认,他是那种又英俊又漂亮的男人。
简嘉悄悄窥他两眼:陈医生懒如一头优雅的豹子,似乎只要眼波一动,全世界都跟着悠悠荡荡。
“我想回去。”她确定他刚才只是发神经撩自己一下,回到桌子旁。
“再等我两天,一起走。”他不是在跟她商量,是要求。
简嘉合上书:“不,我要先走,陈医生,你有工作可是我在这里没有。”
陈清焰却问她:“想做老师吗?”
简嘉摇摇头:“没感觉,我喜欢数字。”
“那做数学老师呢?”
“我的证只能教英语。”简嘉对当老师,实在太寡淡。
教师资格证是为她妈妈考的,陈清焰知道,他自己够辛苦,尽管享受其中的风险与挑战,但他不希望简嘉进事务所,那意味着,她也要忙成陀螺,孩子的教育呢?
陈清焰被自己骇一下,孩子,这是他三十余年为人生涯中第一次想到的物种。
“我订好机票了。”简嘉站起来,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两天,两人维持着非常平静的相处。
但她压抑,是那种随时随地可以被击中的压抑。
他到底见的谁?以后还会吗?是不是会随时随地可以把自己丢弃?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
简嘉有点心慌,衣服丢到行李箱外,是陈清焰帮她重新捡到该放的位置。
但他没吭声。
房里只剩拉链活动的声音,简嘉忽然“哎”一声,她垂下的头发,缠住了。
两人不约而同记起不算相识的第一次碰面,她的长发,他的纽扣。
陈清焰伸出手,耐心的,帮她一点一点解开,防止她再次简单粗暴,一把薅断。
“我们一起走,把票退了。”他抬起她的脸,把头发给往后拢。
简嘉眼睛微微泛红,还是摇头。
白兔总是十分倔强的,哪怕风雨飘摇。
陈清焰静默地盯了她几秒,随后,把她揽过来,嘴唇在额间轻轻摩挲:
“不可以拒绝我。”
他这话时,毫无感情。
一味索求而已。
某种时候,陈清焰会有一种冷酷残忍的幼稚。
这和平时在工作上成熟从容镇定的风格,存在巨大反差。
整个103,从没有人质疑他的能力。
包括最不起眼的护士,也承认,陈主任是最有担当最堪称妙手仁心的医生。
这也是陈景明骄傲的地方。
简嘉被他捆绑在香港最后的日子里。
陈清焰处理完医院的事,带她去迪士尼。
这种地方,童年一旦错过,其实,是很难重拾兴味的。但情侣来,又别有滋味。
两人玩“灰熊山谷”,突然急坠,简嘉的尖叫声混在蔚为壮观的尖叫声里,不分彼此,她去抓陈清焰的手臂,终于在不断的刺激里璀璨地笑起来。
当三辆矿车并排的一刹,她亮晶晶的眼,突然迸出光芒,在急促的呼吸声里,告诉他:
“陈医生,我爱你。”
陈清焰听见了。
一点也不意外。
他无动于衷看着女孩年轻饱满的脸,一晃眼,好像看见很多年前的周涤非--
如此年少。
但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迅速涌到眼睛里。
陈清焰低下头,避开,在最刺激的游戏里他都毫无知觉,因为,陈景明上过越战,家里,有战争的照片,老爷子的腿,曾经白骨去肉,肠子流一地,塞回去,继续。
突然的告白,简嘉脑子轰然乱响,她没有后悔,只是心跳得太快。
好傻呀,程程。
简嘉在心里。
下来时,耳朵又清楚了,没有了混乱的乱叫声,被一通普通话粤语英语的混搭忽然笑到。
还好,不是节假日,没有人挤,迪士尼尚且梦幻。
旋转木马,好大,好美。
简嘉很快忘记告白没回应的尴尬和失望,坐上去,时间变得神奇,因为陈清焰插兜站在那,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她冲他甜甜地笑,但看不到他时,笑又很荒凉。
又一圈,她发现陈清焰不见了。
以为是错觉,再转过来,还是没有他。
他再一次走了。
甚至,都没有,程程,等我一下。
简嘉眼中的世界一下就变得模糊。
她想跳下来,但动不了,像被丢弃的破布娃娃坐在精美的木马上,一圈又一圈,愚蠢地转着圈,出不来。
手机响时,是从旋转木马走出时,简嘉一阵惊喜,但备注让她沮丧萎顿,她清下嗓音,接许远的电话:
“程程,帮你选了份婚礼礼物,你注意查收快递。”
态度真诚。
让人没办法推诿。
“是什么?你不能气!”简嘉强装好奇,脸上,是止不住的泪水,程程,你真傻,她像只淋了雨的猫咪,不断骂自己。
那边,许远的声音,时近时远,她胡乱反复道谢,最后,匆匆挂上电话。
因为,陈清焰突然又出现在视线里,他在张望,像在找人,在目光触到她时,迈开长腿,走了过来。
“这么快?”他问,额头上,微有汗意。
简嘉一动不动看着他。
“订了粤菜,去试试。”原来,他去订晚饭。
她忽然扑到他怀里,克制颤抖:“陈医生,你也不可以随便走掉,要告诉我,你知道吗?如果跟对方提前一声,总是有个心理准备的,这样会比较好过一点。”
剩下的话,没有出口:
如果,你不会改变,我不会原谅你,一定。
她不要做永远被抛弃的一方。
她会把陈医生也关到“监狱”里,和自己,永远隔绝开。
哪怕,会很痛。
陈清焰摸摸她的脸,潮湿的,他没有穿风衣,在香港,用不到,这样的季节,在南城也穿不到,但他想再用风衣把程程裹起来。
“你不饿吗?”他不心踩到她的脚,笑了一笑。
含含糊糊的。
“你踩我脚了。”简嘉抹去坏情绪,提醒他。
“对不起?”陈清焰好笑地道歉,简嘉撇下嘴,“对不起时,要鞠躬。”
她念学时,班主任总是强调这点,大家都好懂礼貌,长大后,却总是张狂得不如幼儿园大班朋友。
这孩……
陈清焰似笑非笑地又踩她一脚,白色帆布鞋,脏脏的,本来,今天,她被意外踩了好几脚。
简嘉看看他,忽然,揽住他的腰,直接双脚都踩了上去,压着,陈清焰怕她仰了,下意识环住她:
“程程……”
对她忽如其来的调皮劲儿,束手无策,明明,刚才好像在哭的。
这孩。
他蹙眉的模样,有那么点无奈。
“陈医生要好好道歉,否则,我会生气的。”简嘉柔声细语,借着灯火辉煌,脸变得,粉扑扑。
夜风暖暖地吹。
陈清焰低笑两声:“怎么算好好道歉?”
他没意识到,自己,真的像在恋爱,琐琐碎碎的,点点滴滴的,浪漫和细节。
和周涤非,他太紧张,太劳累,以至于两人从来没有所谓的轻松愉悦时刻,他像捧着珍奇琉璃,怕一不留神,跌了,拼凑不回去,暴殄天物,真是罪过。
“嗯,”简嘉松开他的腰,全靠他的手掌撑着自己,点他的胸膛,问,“心脏在哪里?”
她温热的呼吸,夹杂淡淡的馨香扑到脸上来,陈清焰捉住她的手指,找对位置,回答她:“这里。”
“好好道歉,就是这里要非常坦诚。”她完,又忽然从他脚下跳下去,闪他一下。
陈清焰的怀抱空出个片段,像听写,忘记了某个字,补不全。
她已经轻快地跑了。
陈清焰笑笑,追上去。
粤菜的精髓是尊重食材,鸡有鸡味,鱼有鱼味。简嘉无论吃什么东西,也非常尊重食材,这一点,陈清焰深深领教。程程的饭量,让骨科专家纳闷:我是因为工作,而她,为什么要吃这么多?
而且,永远纤细。
好在,胸脯发育的饱满而又柔软,屁股也很好。
陈清焰忽然想起程述曾经评价她的那句话,微微有些不适。
不是节假日,看烟火时,周围没有一边嗑瓜子一边瞎哈拉的各路群众,头顶是星空一样的美丽世界,简嘉的眼睛里,也闪耀烟火。
而陈清焰的眼中,盛大的烟火,投进来,映照的是一片虚空与流离。
他转过脸,看着简嘉,久久的,没有移开目光,终于,在她笑眼弯弯再一次仰头时,:
“程程,我想看你穿婚纱。”
如果,没有比烟火更寂寞的周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