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和平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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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前的那个十一长假,林夏遥也是和如今一样, 颠簸之后开始发烧。

    但是也有很多不一样。

    往常她高烧起得快, 退得也快, 那年的国庆长假跑回家玩, 七天折腾个来回, 林爸爸林妈妈听她回学校之后发烧了,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父母远在异地鞭长莫及,便在电话里叮嘱她好好吃药, 要是睡一觉还不退烧,记得去校医院。

    可那次林夏遥烧得没完没了的。那是她人生第一次, 生病了却没人哄更没亲人照顾,一个人躺在校医院里挂吊瓶。人丁不太兴旺的校医院有点冷清,不像外头的医院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的。

    林夏遥一个人躺在病房里,享受了单人间待遇, 孤孤单单的, 药劲儿上来了也睡不踏实, 梦里迷迷糊糊都是以前同学朋友的黑影, 看不清面孔,看不到阳光,只能感觉到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围着躺着不能动弹的自己,每张脸上都没有五官,满满的都写着我们讨厌你。

    嗓子肿得疼到不出话来, 梦里想张嘴声对不起,都发不出声音来,好像一个着急的哑巴,只能张张合合,却无法表达心中的歉意。

    然后听着围着她的这些影子,每个都在张嘴,我们讨厌你,我们讨厌你。

    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大声,震得她嗡嗡的耳鸣。感觉脑浆都被烧成了浆糊。

    烧到后来直接从校医院转去了大医院,辅导员急急忙忙地给她的家长电话,生怕这十三岁的孩子在学校里烧出什么问题来。

    等到林重岩和夏清担心得都要请假连夜启程北上去学校了,林夏遥的病才将将好了起来。

    一次高烧,烧垮了她所有的自信,烧掉了她所有的骄傲。她一个人夜里偶尔醒过来,盯着左手上遍布的针孔,心想,老黄是对的。自己就是在县城里充大王,耀武扬威。有什么了不起。井底之蛙。

    康复之后,学着沉下身,学着静下心,一头扎进了少年班预科的学业里。比起从前的轻轻松松,如今每一次考试,都像一次真刀真枪的搏杀,几十个神童天才丢在一起,也必然会有一个倒数第一。

    要是不想被成绩单的排名羞辱一脸,就好像是后腰上被人抵了枪,必须一直在轨道上拼命地冲下去,一刻也不能松懈。

    心态崩了的学生也不是没有,毕竟稍有不慎就是掉队出轨,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高速列车上的同学们轰轰烈烈地往远大前程奔去,只能间或给你甩下一个或遗憾或轻视的眼神,最后留给你一排飞驰而去的背影。

    别提骄傲了,别提优哉游哉地撒欢了,别提和老师对着干了。点灯熬夜,埋头苦读,林夏遥没日没夜地学习,那些课程,就好像是逼到脸上,码在面前,等待攀爬的无数阶梯,没有时间想别的,光是挨个翻过去就占据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

    花了一年,她提前读完了预科,站在了大学里。

    又花了一年,开始慢慢学着认清自己。

    发现再多的赞美,再多的奖状,也抵不过,我不喜欢。真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好像很多大人都还没她这么奢侈,觉得能有份工作,能有口饭吃,就已经能算是好日子了。

    可林夏遥站在十五岁的门槛上,觉得我不喜欢,比什么都重要。虽然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知道自己不想要面前这条路。

    林重岩和夏清就是这么纵容,就真的让她退学了。

    老程觉得他们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实验高中在林夏遥嘴里,那就只是一个“离家近”“不用住读”“图书馆优秀”的中庸偏上选择,可放在程冬那里,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省重点高中了。毕竟他连普高都考不上。

    程松柏拎茶拎酒拎烟,上门弯腰求人,花了十几万,大动干戈地搬家回来,定主意儿子高考之前都不挪窝了,可程冬还不领情。

    其实自从上次把程冬抽进了医院里导致他离家出走以后,这两年,程松柏已经不太那么狠的动手了。程冬也比以前听话了一些,不那么犟不那么跟当爸的硬顶了。

    但程松柏觉得程冬这次真的是不可理喻。当年那个事儿,和林夏遥就没多大关系,他一个男孩子,至于吗?心眼就到这个地步了?丫头都比他大气,三番两次登门道歉,结果两年过去了,他还记着仇呢。

    但程冬这次什么都不听,一副宁可不读大学,去工地搬砖的模样,气得程松柏又动了手。

    最后程冬管不了自己的学籍,管不了自己转去哪里读书,但是他能管住自己,明明同路上学同路放学,装得和个不熟悉的陌生人似的。

    又在长假里发了一次烧的林夏遥,脑子里糊满了时候的事,跟在程冬后面上学,就瞅着他那大长腿,嗖嗖嗖的,一会就走没影了。她也没什么,路上还停下来,买了杯热豆浆,捧着喝,感觉手和胃都热乎了起来,才背着书包慢慢悠悠地继续往学校走。

    林夏遥踩着早自习的点到了教室里,从讲台上绕下来的时候,目光顺便悄悄地往最后一排溜了一眼,看见程冬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在看书。

    程伯伯的算,林夏遥很清楚,程冬自己学习的效率,她更清楚。可她不知道怎么走过去,和程冬,我帮你补习吧,我保证我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过去两年见不到面,那还好,可以如程冬所,保持面上的和平就行。但如今程冬分分钟在她面前晃悠,假装陌生人,她也分分钟地想直接掀摊子,想直接窜到他背上去勒住他的脖子晃悠,吼他到底要怎么样道歉才算行。

    这样做不太好,这话听起也真的很欠揍,林夏遥自己知道。可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手痒痒,见不得程冬那张假装冷漠的脸。可能是十几年来被娇惯的身体记忆,远比后天的那点自我反省那点自知之明要来得深刻,来得刻入骨髓。

    林夏遥把书包往第三排的椅子上一放,坐下来,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然后就发现同桌原逍整个人瞬间被她这口气叹得脊背都绷紧绷直了,似乎防备着她这声叹气后面,又要接上一句什么嘲讽的话似的。

    逗得明明在发愁的林夏遥就笑了一下。

    原逍之前还觉得,林夏遥有时候和他话,就像老人家给孩子讲道理,听得他浑身不舒服,就想和她吵架,摆数据列论点,非要掰扯清楚。

    但其实林夏遥还真是这么想的。

    她瞅着原逍仗着自己天才自己中考状元自己成绩好到一骑绝尘,在班上那么招人讨厌,就总想起从前的自己。

    不过时间过去了两年,林夏遥她虽然时常还有点摸不清人际交往的尺度,偶尔有点矫枉过正圣母过头不懂拒绝,但是已经不像当年在校医院发烧时那样觉得全世界都讨厌自己了。

    太极端了,想什么呢。把自己父母亲人放哪里去了。

    林夏遥托着腮又再看了原逍两眼,觉得在讨人厌这点上,还是原逍更胜一筹,自己绝对是输给他的,绝对没他那么毒舌那么欠揍。

    反正她从前嚣张,那肯定也没有原逍这么嚣张。顶多算是不自知的傲气往外冒。原逍那是主动寻衅滋事主动出言击。

    所以一脚把他踩成了第二名,还一不心踩成了九科第二兼之总分第二,那种成就感,确实挺让人满足的。

    但是看着原逍一副如临大敌的炸毛样子,林夏遥抿着唇乐,觉得自己也不能太过分了,做人不要太绝对,要见好就收,便主动伸出了和解的橄榄枝。

    “你不做吉米多维奇了吗?”林夏遥尽可能把这句话平铺直述地裹在了友好的询问语气里,再用好奇的目光看了眼他面前老老实实摆放的高中数学教材,对他的数学水平予以肯定,“下次心点不用超纲内容就行了吧,我觉得你的水平也没必要和高中教材过不去。”

    原逍狐疑地看着林夏遥,觉得过了个十一长假,同桌这遮都遮不住的大尾巴,就又好生生地藏了回去,缩回了她最开始见面时温柔平和的面具里。但又总觉得这温柔平和的背后,替他挖了个大坑,只等他接受这友好示意,往前走两步,肯定一头就要栽进去,再被她狠狠嘲笑。

    林夏遥看他一脸警惕提防再遭毒舌讽刺的样子,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又有点忍不住想笑,赶紧憋住了。

    原逍试探着往和平之桥上踩了一脚,实在是他心中也装了挺多好奇,板着一张线条锋利的俊脸,假装毫不在意地问了一句:“你之前吉米多维奇做完了吗?”

    “没有啊,题那么多,好几千道题呢,好多还是重复类型的,哪有那么多时间啊,有的题我就是看了看,没有真的动手做。”林夏遥确实没有给原逍挖坑,好生生地回答了他,“主要都是计算,我觉得也没必要啊,你做得太细太认真了吧,简直就是刷题了,腾出时间看点别的呗,这么喜欢数分吗?”

    原逍难得这么心平气和地和人聊聊数学,伸手翻了翻桌角那套只能在学校时自己做做的吉米多维奇,低声回答:“就是喜欢做数学题而已。”

    “这么喜欢数学,干嘛不去一中搞数学竞赛呢?”林夏遥趴在语文书上,无聊地翻了翻,对这些已经熟背的古文不感兴趣,倒是对原逍干什么在实验中学死磕感兴趣。

    “那你呢?干什么放弃数学系回来读高中?”原逍不想回答自己为什么不去搞数学竞赛,比起这个,他更好奇林夏遥为什么从数学系退学,看她水平看这学习的自制力,也不像是被强制清退的。

    “嗯……怎么呢。”林夏遥趴在手臂上,把头扭过来,眉眼一弯,露出一个有点狡黠的笑,“你喜欢得第二名的感觉吗?”

    !!!

    原逍气恼地把面前的高中数学教材扔回了桌肚里,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林夏遥忍不住笑出了声,赶紧往回找补:“我不是讽刺你。反正我不喜欢。我就喜欢得第一,我就一直想赢,你把我放在哪个环境里,我都想赢。在少年班里读书,像是被推到轨道上被绑上梁山一样,身不由己,一刻都喘不了气。但是数学本身,让我觉得痛苦,每时每刻都让我觉得自己无能。能拿到那个文凭又有什么用,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追根溯源,分分钟明白为什么有的科学家最终疯了或者晚年信了上帝,我觉得我不是个能当科学家的料。我要是不跳车,我会把自己逼死的。”

    原逍看了吐露真心话的同桌一眼,铁口直断,下了结论:“你就是不喜欢数学。”

    数学到了溯源的阶段,会令人痛苦再正常不过了。对原逍而言,哪怕考试得不了第一,哪怕可能一生也没法完成对数学这个学科而言一丁点的突破,他也还是喜欢。

    林夏遥不以为意,弯起大眼睛笑了笑,回道:“是啊。我以前还大放厥词,自己想成为教科书的单位和定理,现在回头看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人总要在某一个阶段,才会发现,原来自己不是个天选之人,其实就是个普通人。可惜人呢,总是要等到死到临头的那一刻才肯承认的。我早些年是绝对认识不到的。记住知识,使用知识,真的多简单啊。到了一锤子敲碎认知,让你去思考公理为什么能成为公理,1+1为什么等于2的时候,才令人痛苦呢。”

    大概每一个人,都会有一刻,是沮丧的,是承认自己是平庸的,会承认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只是每个人的刻度线,最终依照个人,停留在了不一样的刻度尺上。

    有人刚迈入学,就发现自己是垫底的那一个,是个笨蛋。

    有的人在中考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有一半的人,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就要面对不一样的路。

    有的人在高考的时候,才会懂得什么叫做名落孙山。

    而林夏遥,在将将推开了科学那扇门,窥探到了背后浩渺的宇宙时,就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深渊。

    原逍一愣,微妙地看了明明才十五岁就老气横秋地感叹早些年如何如何的林夏遥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却没接话。

    “怎么了?”林夏遥还有点早起的困倦,懒洋洋地趴在胳膊上,扭头望了他一眼。

    十月初的光依旧耀眼,林夏遥歪过头来看原逍的时候,因她靠着窗,正好映着玻璃窗外无遮无拦的光芒,落在原逍的视网膜上,她背光的五官和轮廓都模糊中带着些光晕。

    原逍垂眸,把桌角那套吉米多维奇的数学分析拉回了面前,低声道:“我也写过。”

    “写过什么?”

    “以后想成为教科书的单位和定理。”

    原逍别扭地装平静,林夏遥却笑了起来,两个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狂妄地想去拓展科学边界的假学霸真傻瓜,暂时就九月第一次月考的考试排名引起的那一点嘲讽和击达成了和解。

    林夏遥不想满处树敌,原逍倒也没那么气,两个人的记忆力都好得并不需要在语文早自习背古文,便趁着周围叽叽咕咕的背书声,讨论起了那套吉米多维奇里的一道题。

    林夏遥拿着她的蓝色解压圆珠笔,准确地挑开了记忆中的页码,和原逍低声道:“我早就想了,你看看这题你这解法……”

    原逍毫不客气地用手里的水性笔敲了她的解压圆珠笔一发,吐槽不甘人后:“以后有人问题你讲不明白就别讲了,别摁你这破圆珠笔了,听得闹心。完全是负和游戏,浪费两个人的时间,获得一个人的收益。哦,可能还没听懂。一个人的收益都达不到。但两个人的时间是一定都浪费了的。”

    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程冬,因为身高的原因,人生早就习惯了这种位置安排。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尤其是抬头往前望的时候,看似盯着讲台黑板,但其实别人并不会看出来你放空望去了哪里,整个教室都是你的视野范围。

    背古文背烦了,抬起头看一眼。他本来不至于会立刻看到林夏遥的,因为她坐在程冬正前方的第三排,个子的,要是规规矩矩地坐着,早就被后方的同学遮没了。

    可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并不耐烦早自习好生背那些早就会背的课文,但也没有埋头看自己的书,而是整个人趴在胳膊肘上,探头去了同桌的桌面上在看什么,顺便在讲话,似乎还很激动,拿着笔戳戳写写的,身影便从两列人的中间露出了痕迹。

    程冬心浮气躁地瞥了一眼面前的之乎者也焉哉乎也,觉得古人云比前方异常幼稚的“拿笔架”的场景要有深度多了。

    可惜并不如前面更能吸引他的目光和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