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想我不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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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宵节的那个生日,已经算是从去年的十二月以来, 原逍难得放松又愉快的时光。元宵节之后, 林夏遥就开学了, 这家伙依然是选课疯狂, 时间表从早到晚排得密密麻麻, 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分出来天天跑医院里来陪原逍和原奶奶。

    而在向学校连续续了好几周假期之后,任海珣只好硬着头皮给原逍的妈妈电话,没法再续假期了,得办休学了。再了, 哪怕是能把原逍现在立刻弄过去,他错过的课程和时间也已经太多了。

    原逍又和妈妈吵了一架, 心情恶劣得要命。肖雪原拿儿子没办法,只好先给他办了一学期的休学。

    等到林夏遥好不容易从繁忙的学业里又抽空来医院的时候,一看原逍那个表情那个别扭劲儿,就知道他肯定是又不高兴了。虽然他平常在手机里联系的时候,也是三天两头就不高兴, 却又不为什么不高兴, 总是要人哄, 还不肯承认。

    林夏遥先陪着清醒的原奶奶话讲讲古, 等老人家睡着之后,才陪着原逍去玻璃廊桥那里晒晒太阳溜达散心。

    这天是周日,林夏遥来得早,即使在病房里待了好一会儿,此刻也才是午睡时分而已。

    午后的明媚阳光透着玻璃洒落下来, 照得人浑身都暖融融的。林夏遥开心地抬起左手,跳起来往上空捞了一把空气,欢欣鼓舞地要送走可怕的冬天,然后再摇晃一把握着的右手,嘀咕原逍:“怎么又不开心啦?”

    原逍不想和林夏遥抱怨自己的妈妈,绷着脸,垂着眸,把她箍进怀里,搂得紧紧的。

    “喂,不要总是玩沉默嘛!”林夏遥抬手拍拍他僵硬的背,“你觉得我会读心不成?”

    原逍沉默片刻,没自己和妈妈吵架了,却提到了自己和妈妈吵架时的意外收获:“你已经见过我妈了?”

    “……”林夏遥本来还是一副充作知心大姐姐的模样呢,闻言立刻把自己的胳膊从原逍背后缩了回来,挣开怀抱,声嘀咕道,“啊,期末考试那时候喝过一次下午茶而已嘛。”

    “干嘛不和我!”原逍闷声闷气地质问她。

    林夏遥心虚地摸摸鼻子,没有先回答问题,而是先探道:“你妈妈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啊……”

    原逍瞥了眼埋着头的林夏遥,顿了顿,才解释道:“我妈问我,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虽然原逍没具体是考虑什么,但是林夏遥也知道这指的是他妈妈当时的那个奖学金赞助,摸完鼻子又开始摸耳垂,低声回道:“寒假里不是和你过嘛,我在准备考雅思啊,这学期学分修够了GPA也够的话,想走英国那个交流项目。”

    原逍就更不高兴了。

    这件事,他寒假和林夏遥在手机里就别扭过一次了。但尚且无法理直气壮地别扭。当时林夏遥提到自己想去英国,原逍一百个不乐意。可他自己都是花着母亲的钱留学的,现在还被母亲卡断了一切经济来源,也不好什么。能什么呢?反正自家也不缺钱,不如再把女朋友也弄到美国去?怎么好开这个口。

    可是妈妈毕竟还是妈妈,用着奖学金赞助的名义,想把林夏遥也送去美国,让情侣团聚。

    原逍只是没想到,林夏遥早就见过他的妈妈了,却没有和他。

    林夏遥趴在廊桥的金属扶手上,悄悄歪头去瞅原逍那张臭脸,伸手戳了他一下,还是主动解释了:“当时在期末考嘛。那么忙。我也不想花你妈妈的钱去留学啊,就没和你嘛。我很喜欢那个英国交流项目的对接学校啊,他们主导欧洲史研究的教授我看过好几篇论文了,想去上上她的课嘛。英国离欧洲大陆不是也近吗,放假的时候过去会方便好多,我就可以多去看看那些古迹嘛,我真的很想去那个项目啊。”

    听到林夏遥掰着手数,喜欢那个英国高校,喜欢那个教授,喜欢那个项目,怎么安排到时候的假期,原逍好险好险,差点忿忿不平地问出来一句,那我呢?

    碍于面子,活生生地在牙关前踩了急刹车,咽了下去,憋得脸色冷冷的,好像他其实很不在意似的。

    “那你到时候放假了,飞英国不行嘛?”林夏遥数完了,放软声音撒个娇,眨眨眼,亮晶晶地抬眸,巴巴地往上方望过去。

    看林夏遥主动卖萌,原逍胸口那闷闷的气,就又长长地舒了出去。

    可原逍又忍不住想,虽然他很不愿意这么去设想这个未来,但是他如果真的回了美国,那就明奶奶已经不在了。

    那到时候他的假期,同样也不会有那么轻松空闲了。没有了陪伴年迈奶奶的理由,他妈妈并不会放任他挥霍本科的假期,只为了飞欧洲陪女朋友游历古迹的。各种镀金的实习,拓展人脉的项目,都会安排到日程令人喘不过一口气的。

    只要看看这个圣诞假,也并没有因为唐果,就千里迢迢飞回来见面的任海珣就知道了。

    他俩父母对他们前程的期许,可不是大把银子撒出去,让刚刚大一的儿子这么当空中飞人玩儿恋爱游戏的。

    不过想想还躺在病房里,日渐衰弱的奶奶,原逍又想,多一日是一日吧,也不知道能撑多久,他总不能压着林夏遥和他一样,办个休学,天天陪在医院里。

    也许还能有很远的时间呢,提前这么久自寻烦恼干吗呢?

    大别扭勉勉强强在心里自我服了,暂时没就这个林夏遥非要去英国交流项目的决定又冷战。

    林夏遥瞅着大别扭虽然不话,但是阴转多云了,嫌弃地从兜里摸出来一叠纸方块来,塞到了他手里。

    “真是的,气鬼嘛。”林夏遥嘀嘀咕咕的,觉得要不是这家伙现在被憋闷在医院里,哪儿也去不了,只能看着奶奶一天一天越来越虚弱,还身无分文可怜兮兮的,她才不会每次都服软哄他呢!

    听到林夏遥又喊他气鬼,原逍气呼呼的,伸手去揪她鼓鼓的脸颊。现在林夏遥高兴了喊汤圆儿逗他,不那么高兴的时候就喊气鬼讽刺他,汤圆儿这个他可以接受,气鬼这个,真的是接受不了,太难听了!

    “不准揪了!”林夏遥气得跳起来,把手伸出来捂住自己的脸,才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就很是担心会不会因为被人揪多了,导致自己的脸以后老得更快些。

    原逍遗憾地收回手,去翻林夏遥递给他的方纸块:“什么东西?”

    “我找学长要的,给你在医院解闷玩?”林夏遥上次招待了来比赛的学长,虽然场景是尴尬了些,不过还是和对方了个招呼,拜托对方弄了些又难又耗时间又有意思的竞赛试卷来,给这个关在一方天地里的原逍当娱乐。

    好意原逍是收下了,可他也一样,偏不好生谢谢,还故意挑三拣四的:“叠成这样干吗?学生手工课吗!”

    “!!!”林夏遥气愤地动手揪回去,“坐公交过来那么久!很无聊的!车上闲着叠着玩不行吗!快,谢谢!”

    原逍就不,把厚厚的纸方块塞进兜里,看着廊桥那头迎面推着药瓶和输液挂瓶车过来的刘护理,直接长臂一揽,把林夏遥兜回了病房里。

    原奶奶现在手上就扎着滞留针,明显比起林夏遥十二月刚见她时,精神劲儿要差多了,有时候刘护理过来换药的动静,她都不会醒的。

    但睡过去,或者昏过去得快,有时候醒得也快。睡不了一整个囫囵觉。

    吃得也是越来越少了,有时候实在吞咽不下去,也就不勉强自己了,个营养针续着。

    到了饭点,原奶奶要是还醒着,她就勉强眯着眼,看着原逍和林夏遥在她床边吃个饭,边看边跟着笑笑,像是自己吃得很香一样。

    林夏遥要上课,要准备考试,常常半个月里才能抽空来一次。

    平常林夏遥过着她繁忙而又正常的学生生活的时候,独守病房的原逍就只能对着手机,等待女朋友有空时的回复临幸,更气愤于她时常就忙着忙着,把他给忘在手机里了。

    理由还都特充分,或者是蹲图书馆要安静,或者是跑博物馆没时间,要么上专业课时不看手机,还有复习读书要专心,等到林夏遥有空理他的时候,常常就已经是晚上卡着点回宿舍了。

    林夏遥还要仗一样抢时间去洗头洗澡,最后赶在熄灯前钻进被窝里,自己在女生宿舍呢,视频不能接,电话要声,室友要睡觉,往往只是闲聊安抚个十来分钟,就要和他道晚安了。

    虽然林夏遥能理解原逍的状态,但偶尔还是忍不住偷偷和唐果吐槽,感觉自己不像是有了个男朋友,反而像是住校的时候,在很远很远交通耗时很长的家里,突然养了只很不好哄还很黏人要人陪的大宠物。

    三天一个别扭,五天一个大别扭,特别擅长冷战,气死人了。

    这又不像当年读高中坐同桌的时候,哪句话要是不对了,吵架了闹别扭了,那反正两个人也是每天都要去上课的,低头不见抬头见。

    等到真人面对面了,有表情有动作,还有别的同学在一个教室里热热闹闹地互动,还有任海珣在前桌插科诨递台阶,总归要比只能在手机里联系强,也更生动些,也容易和好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是要等个电话,等条消息,等到有时间了,地铁转公交,才能往郊区跑一趟。

    时光走起来,快也快,慢也慢。要是吵了架,冷战的时候,恨不得隔三秒就要摸手机看看有没有消息进来。要是和好了,翻翻日历,其实一个月里,林夏遥也就会去医院里两天而已。

    还不是一整天,毕竟地铁转公交耗时长,还要等车,一般早上十点后才会到,晚上八点前就要走。

    几个月的时间,噌噌噌的,也就从指缝间漏掉了。原奶奶的状况越来越差,她早早在转院进来前还清醒的时候,就拒绝了过度抢救,但是几次危险症状,却也又撑了过来。

    原逍好几次,都是深更半夜的,被监控仪器的报警声吵醒,而后站在走廊里,等着里面抢救的医生出来给句话。每次都是坐都坐不住,午夜里在外面站着等,一站就是几个时,心里焦躁不安,捏着手机,非常想隔空取物,可以把林夏遥直接从宿舍里抓到医院里来陪他。

    但也就是想想,最后却也没有真的把林夏遥从半夜熟睡的美梦中吵醒。

    这世上又没有任意门。吵醒她,在电话那头干陪着等,她又能什么话来解这个困局呢,又有什么意义呢。反而让她第二天上课都瞌睡。

    好在几次医生出来,都是化险为夷。

    原逍在旁边守着床上安静躺着的奶奶,也就没有示弱一般的,再在第二天的手机里,去和林夏遥讲自己昨夜的惊魂心跳,忐忑不安。

    但林夏遥还是能感觉到,虽然从前原逍就不是什么特别温和的人,如今他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差了。又不爱讲,全靠人猜,相处起来,特别需要耐心。

    每每到林夏遥耐心告罄,三五天都不在手机上讲句软话去哄他的时候,数一数日子,算了,又到周末了,去医院见个面,也就和好了。

    这个相处模式的循环,一路就轻而易举地滚到了五月底。

    林夏遥上周周日本来是应该来医院的,但是她项目申请的结果下来了,只等雅思过关,期末考完,学分拿够,GPA达标,就能拿到名额了。虽然她对自己考试一贯都抱有九成九的信心,但也还是下了十成的力气准备,周末就没过来。

    三周没见到真人,再加上正好林夏遥考试那天前夜,原奶奶又濒危抢救了一次,原逍简直是心不平,气不顺,等到林夏遥考完了跑来医院里,就被他迎面抱进了怀里,闷声闷气地和她:“别去英国了。”

    他不肯承认,可是他确实,也许只会休学这一个学期就会回美国了。奶奶,大概已经撑不到下一个冬天了。

    林夏遥不想就这个问题和原逍吵架,感觉到原逍状态不太好,她努力踮脚,试图越过肩头看一眼病床上的原奶奶。老人家脸色青灰,但是床头柜上的各项指标虽然远低于正常人,却也还没有骤降到报警的地步。

    但是人已经不太清醒了,有点迷迷糊糊的,眼皮都不太睁得开似的,勉强耷拉着,看不出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林夏遥熟练地伸手拍拍背,顺顺气,过了几秒钟,原逍也就松开她了。现在原奶奶住的主卧里,二十四时都留着护理轮班盯着,有外人在呢。

    林夏遥在床边坐了下来。照顾病人也轮不到她和原逍这样非专业的辈上手去擦洗护理,所以不管原奶奶到底清不清醒,她每次来,都还是和原奶奶话。原奶奶的眼珠转了转,似乎是知道有人来了,没扎针的手微微抬了下,林夏遥就握了上去,轻轻柔柔地问问安。

    其实林夏遥如今讲了什么,原奶奶多半也都听不进去了。

    偶尔睁睁眼,原奶奶主要还是在找原逍,清醒一点的时候,含糊地在嗓子里喊汤圆儿。迷糊一些的时候,那就是错拿孙子当儿子,在老泪纵横地喊百川儿。

    看着原奶奶又朝着原逍的角度抬手,林夏遥就把自己握着的原奶奶枯瘦的手交到了他的手中。

    正好她兜里的手机刚震动了,她就摸出来看了眼消息,字回了过去。再过了没一会儿,就有电话过来了。林夏遥起身往客厅里走,压低了声音怕吵到人,但是病房里除了仪器声和呼吸声,安静得要命,所以原逍还是能听的一清二楚。

    听到林夏遥特别甜特别乖地喊赵奶奶好。

    如今原逍很熟悉林夏遥这样的嗓音了,听起来像是洒了糖抹了蜜,要么是她想哄你,要么是她在和老人家话。林夏遥是和爷爷奶奶长大的,特别习惯于用辈的语气和老人家撒娇卖乖,加上她长得乖巧又讨喜,总是让长辈很喜欢。

    去年十二月,她第一次见到原逍的奶奶时,就是这样的。

    但是这通电话里,这声赵奶奶好,喊起来又不太一样了,里面还含着更添三分真心实意的亲密亲昵亲近。

    林夏遥出去电话,随手轻轻带上了主卧的门,最后隐隐约约留下的只言片语,是她轻快又温柔地应道:“嗯嗯,程冬哥哥和我了……”

    门就带上了。

    她和自己爷爷奶奶电话时,确实是这样的语气。但赵奶奶这样的称呼,明显不是她自己的奶奶。没人这么喊自己的奶奶。

    这是程冬的奶奶。

    老人家的通病,大概就是絮叨。林夏遥这通电话里,其实自己基本没什么话,主要都在乖乖地点头,嗯嗯嗯地应答,但也还是了接近二十多分钟。

    等到挂了电话,一回头,她就被闷到了原逍怀里,手机还没锁屏呢,就被原逍给没收了。

    “你干嘛!”林夏遥嘴角挂着的那点笑意还没平复呢,兜头就被按到了原逍胸口,还懵懵地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等到回过神来,发现原逍是在检查她的手机,林夏遥立刻就生气了,挣扎着要把自己的手机拿回来。可她那个单薄的身板,反抗约等于无,被原逍单手牢牢地一扣,就给镇压了,还能腾出另一只手来翻她手机。

    为了程冬吃醋这件事,原逍和林夏遥也不是第一回 吵架了。之前寒假林夏遥当天考完当天就要赶着回去,一天都不留给他,原逍就生过一次闷气。后来大过年的,隔着手机硬是和林夏遥冷战了好几天,又不吭气,别别扭扭到年都快过完了,原逍才闹明白,寒假里其实林夏遥和程冬根本就不在一个城市。

    程冬的爷爷去世以后,程冬的奶奶远离伤心地,跟着儿子住,去了另一个省养老。林夏遥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是回了乡间养老。

    程冬那年高三的春节,为了备考,父母没带着他跨省去和奶奶团聚。大一的寒假,程冬就去了叔叔那里陪奶奶,弥补去年的错过,而林夏遥回了没蚊子的竹林间撒欢。

    可是此刻,本来就心情低落又烦躁的原逍,看着林夏遥的通讯录,简直是火噌噌噌往上冒。程字C头,林夏遥的通讯录里,往下翻不需要多久,就能看到一大排程头的联络人。

    其实程冬的妈妈并不姓程,其实程冬的奶奶也不姓程。可是林夏遥这家伙为了找起来方便,存电话时并没有输入别人的本名,全是以程冬为中心发散出去的称呼关系网。

    她的通讯录里翻开C:程冬手机,程冬家,程冬爸爸手机,程冬爸爸办公室,程冬妈妈手机,程冬奶奶……甚至还留着程冬爷爷的电话。

    当年程爷爷去世的时候,其实林夏遥还没用着现在这个手机呢。可是她并不肯因为别人过世了,就把对方的联络方式删掉,觉得这样好像是亲手在抹杀别人在世间存在过的痕迹一样。

    甚至连换手机,也还是把通讯录一起导入了过来。

    箍住怀里不停挣扎的林夏遥,原逍把这扎眼的通讯录给她全删了,点开了她刚刚收到的消息列表,果然就是程冬发来的。

    快速往上一拉,浏览一番,林夏遥没有随时删除聊天记录的习惯,全都保存了下来,但其实两个人的对话也并没有很暧昧。

    逆着顺序往上,是程冬问她有没有空,自己奶奶收到了她寄过去的生日礼物,想给她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有空接,林夏遥回复现在就行,省得太晚了耽误赵奶奶睡觉。

    林夏遥从到大,不知道去程冬爷爷家蹭过赵奶奶多少顿饭的好手艺,也被赵奶奶哄着睡过午觉,还穿过赵奶奶亲手织的毛衣,虽然现在赵奶奶跟着儿子去了外省,可她手机里依然还为赵奶奶设着生日提醒,会记得寄生日礼物过去。

    不贵重,但也算是她的心意。

    林夏遥从出生起直到十二岁北上求学那一年,每一天都是这样长大的。她喊起一声赵奶奶,比起礼貌地喊一声原奶奶,要亲密要亲近要亲昵许多许多,那大概是理所当然的。

    就像原奶奶其实神智模糊的时候,林夏遥坐在床边跟她招呼,原奶奶也未必真的还记得面前这几个月前刚认识的姑娘是谁一样。

    可是这理所当然,并不能让原逍心里好过多少。

    再往上看聊天记录,是程冬问她雅思考得如何。再往前,是程冬在关心她英国交流项目的申请结果。

    没有什么很出格的对话,基本都是原逍能预计到能想象到的内容,可是亲眼看到,依然扎眼得要命。其实从前也觉得扎眼,但从前他只是林夏遥的同桌而已,如今有了男朋友的身份,直接全给她清空删除了。

    从被原逍拿了自己的手机开始,林夏遥就在挣扎,可是基本等于没用,她气得脸都憋得通红,伸手去拉原逍的胳膊低声吼他:“你还给我!不准看我手机!”

    可惜都被无视了。

    林夏遥那个要是真气急了就连吵架都要哭的毛病,又无声无息地浮了起来。比起吼原逍,其实更像是急哭了。

    言语的诉求被无视,动手抢又抢不过,林夏遥气得在原逍怀里掐他,踢他,刚开始还收着劲儿,可原逍不怕疼,不为所动。个子的林夏遥往上伸手去抢手机又够不着,气得眼泪汪汪的,后来简直是不分轻重的,干脆往下报复,直接狠狠踩了原逍一脚:“你还给我!”

    可林夏遥这气急败坏的眼泪和暴力,甚至让原逍更生气了。在原逍看来,这分明和手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每次,每次,都是这样。一贯卖萌哄劝为主的林夏遥,每次都是遇到程冬的事情,就气得不分青红皂白,甚至就直接想用暴力解决问题。

    “原逍!”林夏遥狠狠地踹了他腿骨一下,满眼都浮着泪光,发急的语气里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威胁,混着浓重的鼻音吼他,“你还不还!不还手机我也不要了!分手好了!就当没你这种男朋友!”

    林夏遥好久没拿大名喊过他了,不是喊汤圆儿就是叫他气鬼,更加从来没拿分手威胁过他。

    此言一出,原逍就是一僵。林夏遥趁机扯住他的胳膊肘,把自己的手机夺了回来,一看被他删掉的东西,即使明知道这家伙是吃醋了,仍旧是气得发疯,又踢了他一下,转身挣脱出去就跑掉了。

    气得一路往学校回去的时候,一边检查手机,还一边掉眼泪。擦了又哭,哭了又擦,眼睛脸颊和鼻尖都被擦得通红,哭得视线模糊到路都看不清了,哭得车上的人以为这姑娘遭遇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还给她让座。

    哭包一路哭得昏天黑地的,气得昏头涨脑的大别扭还没赶紧跟出去追,被林夏遥一句分手气得在病房里原地胀成了一只河豚。

    虽然其实两个人都并没有真的把这句“分手好了”当真,但仍然是气得又开始冷战了。

    本来已经被这两个人三五天闹一闹闹习惯的任海珣,又是通过唐果,知道了林夏遥那边的动静,才知道原逍这好多天以来死气沉沉的原因。

    毕竟原逍心里气归气,他也绝不肯承认一句自己是因为吃醋在生气,更何况是和任海珣抱怨他觉得林夏遥太在乎竹马的奶奶了?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任海珣其实可以理解原逍,可是又无法理解原逍。

    听唐果,这次林夏遥是坚决不肯先服软先低头的,任海珣只好又劳心劳力捏着鼻子去劝臭脾气硬骨头的原逍:“行啦。不就认错哄哄女朋友吗?有什么啊?你居然当着面把人家手机删一通,我的天,这要是唐果,她生吃了我都有可能好吗?跪键盘认错都未必原谅我!”

    原逍很硬气,坚决不肯认错,甚至还怒喷回去:“要删当然是当面删!难道还背地里偷着删?唐果要是有青梅竹马你能忍?”甚至连提到这四个字,原逍都觉得头顶冒火。

    任海珣被他噎了个仰倒,无语半晌,不劝了,也改成回喷道:“那不是唐果没有竹马吗!你第一天认识林夏遥啊!你认识她的时候她不就有竹马吗!你不认识程冬吗!那不是你活该吗!明知道人家有竹马你还喜欢上她了,不是活该你倒霉吗!”

    原逍特别想回喷一句,谁喜欢她了?奈何他不能。气得脸色铁青铁青的。

    手机里安静半天,也没等到原逍半句话。

    任海珣叹了口气,对原逍的脾气表示服气,只好又迂回怀柔道:“女孩子生气了讲分手那不就是句气话吗?那你让人家怎么着?也不过你,抢也抢不回来,话你又不听,不拿分手威胁你,她能怎么着?这半年林夏遥对你算可以的吧,啊?我真的,这半年你脾气越来越差了。”

    原逍不吭气了,他承认,他也知道为什么,任海珣也知道,原奶奶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任海珣劝道:“我跟你,你这事能有什么办法啊?把林夏遥塞回去?重新投个胎投到你家隔壁去和你一起长大?那也不可能好吧!你就刚恋爱几个月,半个月见一次面,你要求人家过去十七年不存在的么?你能把林夏遥的记忆格式化掉?”

    原逍被噎得没话,半天才回了一句:“她现在有男朋友了,总该知道和异性保持点距离吧!”

    “是是是!你得对!”任海珣回道,“但那不是你自己愿意自己喜欢么!我估计如果林夏遥是个谈恋爱第一天,就可以为了你,删掉所有异性朋友的联系方式,拉黑从长大的竹马,忘掉照顾过自己的邻居奶奶,对你百依百顺的女朋友,你还不稀罕瞧不上呢!”

    虽然原逍承认任海珣得有道理,但是他坚决不肯承认。

    原逍一贯就不肯低头。更加不肯为了这件事低头。

    可是林夏遥也不肯来哄他了。哪怕气过劲儿了,也不肯。坚决要求原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道歉才行。

    一僵持,就僵持了大半个月。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个周六傍晚。仍旧气哼哼的林夏遥哪儿也没去,老老实实地坐在图书馆里备考,期末考试周就要来了,她的核心专业GPA不容有失。

    任海珣开始给她电话。林夏遥狠狠摁掉了静音手机上的显示,懒得接,这和事佬最近没事就想劝她,让她想想原逍这段日子不容易,让她先低头。

    呸,没门儿!必须原逍先道歉!发自内心真挚诚恳地反省错误!

    可是林夏遥摁掉了,任海珣还是不停地,不停地。

    这明显就是真的有事了。

    林夏遥就悄悄接了起来,听到任海珣在那头低声道:“林夏遥,你晚上没课的话,去医院陪陪原逍呗?原奶奶刚刚走了。”

    ……

    林夏遥挂了电话,把书包收拾了一下,没有再地铁转公交折腾,直接了个车过去了。

    原逍明明知道这一天是要来的,迟早是要来的,可是等到所有生命体征全部归零那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刻,他还是很难受,异常难受。这半年以来,多少心理疏导情绪纾解心理准备,都缓冲不了的难受。

    林夏遥来了之后,他伸手去牵住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也就默默地又和好了。

    老太太走了,忙碌的如同空中飞人一般的肖董,百忙之中也还是抽空来了。

    其实下葬的各项具体事宜并不需要肖董亲自去奔波忙碌,自有人理,老太太唯一的血缘亲属也是原逍,可虽然老太太活着不想见她,她也不想见老太太,但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总也还是应该来看一眼,上柱香的。

    过往什么恩怨纠葛,一死,其实也就百了了。

    就像原百川死了那么多年了,放不下的看不开的,其实是活人而已。墓碑里的人,只会定格在那张遗像上风华正茂的年纪里,从容又温柔地笑着看她。

    但其实也不是笑着看她,是看这墓碑前站着的每一个人,换了谁都一样,亲儿子也一样,陌生人也一样。如果要是墓碑前不挡着人,那就是那样笑着看墓园间的青山绿水,世间百态。

    从来也没有哪个地方,会像墓园这里,这么清晰地让她感受到,从此以后,这亿万人间,只有儿子和她是有羁绊的。

    虽然儿子一路都牢牢牵着那女生的手,松都不肯松。

    其实林夏遥也并没法全程陪着原逍,她还有排着队的期末考试周在等她,并不会因为男朋友的奶奶过世而放她一马。

    除了原奶奶闭眼的那天,也就是下葬和头七上香的时候,她有尽量抽空陪一陪原逍。原逍也没搬,还躺在那个套间的次卧里睡觉,白天有时候待在主卧空荡荡的床铺边发呆。

    最后这点时光,肖雪原还是纵着他的,也就继续续着费用。反正暑假结束前原逍回去复学就行了,也就是耽误了一个学期而已,她相信以自己儿子的聪明程度,补回来按时毕业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原奶奶的头七过了,在这半年里,一同经历了无数心理疏导的原逍,也已经慢慢学会了接受这个现实,面对这个现实。

    当失去的越来越多的时候,剩下的就更值得珍惜。身为彼此唯一的亲人,他和妈妈就这样十分默契地和解了。办好了复学手续,算暑假飞去美国,拿回了他妈妈没收的那些东西,重新有车开,有卡刷,有钱花,白天看看这学期错过的课程,偶尔放松下,就默默收拾这间套房里,半年来的生活痕迹。

    六个月对原逍而言愁云惨淡心烦意乱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不是遗忘,但也渐渐开始把逝去的亲人藏去记忆的深海里,去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原逍可以走回一个大学生应有的正轨里了,除了还在和林夏遥纠结她的英国交流项目以外。

    因为原奶奶刚走,林夏遥不想和他吵架,可是也不想松口。她期末考试的成绩陆续都出来了,不管是专业GPA还是整体GPA都高得惊人,雅思单项全部8分以上,所有要求都超额达标,名额已经到手。她同交流项目高校里那位研究方向一致且仰慕已久的教授邮件往来几次,也很愉快。

    她不想拿肖董提供的企业奖学金去美国,但也不想和这个时候的原逍闹脾气。

    原逍要是提起这件事,她就拖着,装傻充愣,总之不搞正面冲突。

    可拖着又有什么用,林夏遥期末考完了还留在学校,是因为在办签证了,她要走交流项目,八月底前也要出发了。原逍要复学,八月底前同样也要飞美国了。

    原逍真的是很郁闷,他不喜欢诉苦,也不喜欢直,可这半年的日子有多难过,林夏遥对他来,就有多重要。

    他是真的不想和林夏遥异国恋。就连这半年里,学校和医院之间的距离都让他烦躁,两周见一面也让他抓狂,更别提隔着大西洋,再隔个时差了。

    让林夏遥放弃这个英国交流项目,又不是没有提供别的选择给她。

    原逍就读的藤校虽是商科最顶尖,可历史专业又会差到哪里去,林夏遥的实力申请也没太大问题,履历好看得要命,如果不去这个英国交流项目,她基本两年就能在国内修满学分拿到本科学位,直接申请美国读博就成。钱更不是问题,他妈妈给的奖学金也十分大方。

    她要是真那么喜欢欧洲历史和古迹,放假如果有时间的话,或者以后毕业了抽空再陪她去也不是不行。

    可林夏遥就是不肯妥协。原逍拿这样的林夏遥没辙,除了生闷气,还能怎么办,就像当初肖雪原对儿子一样,能把她绑去美国陪读不成?

    签证下来之前,像是沉默的拉锯战。签证下来之后,那就基本是已成定局的闹别扭。

    不过儿子选择了冷战,母亲却没有。她又约了林夏遥一次下午茶。

    林夏遥其实特别不想去,甚至还犹豫要不要给冷战中的原逍电话,告诉他,别让你妈妈再来找我了。

    可是最后她也还是没这种电话给儿子告亲妈的状,还是选择去见了原逍的妈妈。

    长谈了一下午。

    林夏遥以为自己在尽量收敛以弥补双方上次见面时的不愉快,耐心地放软语气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

    她喜欢的教授和导师,她感兴趣的研究方向,她希望凭实力独立求学的愿望,她不想拿男朋友妈妈提供的奖学金,即使都是综合排名很好听的顶尖高校,其实在细分的专业方向上,各校留任教职的业界大佬名单上,其实有多么巨大的差别。

    肖雪原面前的那杯咖啡见了底,没有对面前这个女生宏伟的未来规划做什么点评,只是放下了咖啡杯,抬眸犀利地盯着林夏遥,沉着声音问她:“你了这么多,我就想问你,你真的爱原逍吗?如果你爱的话,那你爱到就连这么一点事,都不能为他妥协吗?”

    那个下午,林夏遥并没有回答肖雪原问她的这个问题。

    原逍以为是他逼着林夏遥放弃这个英国交流项目,林夏遥又和他闹冷战呢。

    可是一周以后,林夏遥主动去找他了。

    林夏遥不记得半年以来,这是她第几次地铁转公交,跑来这个医院找原逍了。明明冬天的时候更辛苦,出门一次,要穿戴齐全,要裹得像只熊,要带毛绒绒的围巾帽子手套,那么麻烦。可是那时候好像还开心一些。

    如今穿件薄T恤就能出门了,没有如刀般的冷风刮脸了,没有巨大的室内外温差了,正午时的暖风骄阳甚至能令人沁出微微的汗珠了,可她来这里的路上,却越来越不开心了。

    原逍知道林夏遥还在和他闹别扭。但是每次冷战了几天,林夏遥要是主动来了医院的话,就默认是和好了。

    可是这次,林夏遥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只是靠着门框,垂眸盯着空荡荡除了原逍不再有其他人的客厅,以及地上原逍收拾了一半乱糟糟的行李,轻轻地开口和他:“原逍,我们分手吧。”

    “……”原逍难以置信地盯着不肯抬头直视他的林夏遥,半晌才反应过来,质问道,“就为了那个英国项目!?”

    林夏遥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个原因。

    想去英国交流,那去美国留学有什么不行。

    喜欢这个导师,那换个导师又有什么不行。

    想读这个方向,那转个方向又有什么不行。

    可这些就是都不行。

    如果她是这么容易改弦易辙,这么容易妥协交待掉自己未来的人,她根本就不会认识原逍。

    她会在十五岁那一年,就无可无不可地继续把不喜欢的数学专业读下去,早早拿到学位,随波逐流地去走一条虽然她不喜欢,但反正也不至于走不下去的路。

    从上次林夏遥脱口而出“分手好了”那句话开始,原逍就很气,很讨厌林夏遥这话,此刻看她摇头,就更烦了,把手里那专业课本砰地一声扔桌上,没好气地道:“事不过三,吵架归吵架,你能不能别总提分手!”

    他出口了一句事不过三,过了两次分手的林夏遥,咬了咬下唇,狠下心,了第三遍:“我们分手吧。”

    原逍盯着站在门口扣着门框百般纠结一脸黯淡神色的林夏遥,突然意识到,她不是在和自己耍脾气逼自己接受异国恋这件事,而是真的想分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把自己刚刚出来的那句事不过三,给吃回去。

    “为什么!”原逍铁青着脸,紧皱着眉,不能理解她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如果林夏遥非要拿分手来逼他二选一,那他宁可接受异国恋。

    听到这句质问中冲到满是火气的为什么,其实已经在冷战中犹豫了一周的林夏遥在心中过了百般的念头。

    她其实有无数的理由想分手。

    如果和你好好话,你总是无视我的想法。

    不到我和你吵架冷战甚至拿分手威胁你的地步,你就不能把我的想法当回事。

    你的母亲不好相处,并且她将持续而密切地与你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我没有办法想象,自己该怎么放下身段去博得你母亲的好感。

    亲情比爱情要永恒。

    可我不想迁就你的事业来安排我的人生。

    我不能因为你而改变我的志向。

    最重要的是,靠近你以后,这半年以来,我反而越来越不开心。

    可是种种理由,林夏遥最后一句话也没有出口。

    找这些理由有什么用呢?她决定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她决定分手就分得彻彻底底,别举出无数理由,让人误以为解决这些理由,还可以不分手。

    林夏遥低着头,轻声道:“我们分手吧,原逍。我不够爱你。”

    她甚至都没有好好过一句我喜欢你,却在分手的时候,送了他一句,我不够爱你。

    不够爱你,所以分手的理由,才可以称之为理由。

    不够爱你,所以分手的时候,其实也不需要罗列理由。

    凡事有结必有解,可是她连克服千难万险的基础都不具备。

    我不够爱你,我不可以为你牺牲,为你后退,为你妥协,为你改变我自己。

    这一句话出口,让原本以为林夏遥不过是在耍脾气的原逍,脸上连受伤的错愕与狼狈,都来不及收敛。

    原逍知道,他没有对林夏遥过一句我喜欢你,就从一个意外清醒的偷吻中开始了这段恋爱关系。

    可他心里想,我是真的喜欢你。

    反正林夏遥也没有对他过一句,我喜欢你。那他不,也无所谓。

    反正他觉得,林夏遥肯定知道,他喜欢她。

    可没有想到,半年过去,她陪他走过了在医院里最难熬的时光,送别了最亲近的奶奶,在冷酷的严冬已经过去,炎热的夏季即将来临时,他没有等到一句我也喜欢你。

    却等到了一句,我不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