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金错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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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2 金错刀 2

    刘允与程询相形去往毓庆宫。

    路上, 程询发现, 宫中一点儿过年的喜气都没有,夜色之中,给人的感受只有沉寂、冰冷。

    在宫里熬到刘允这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为过,但他这人的好处在于,不到一定的地步, 绝不会给任何人冷脸看。从见到程询到此刻, 他都显得特别的客气, 这是因为皇帝的欣赏,和自己由衷的钦佩。这会儿,他笑呵呵地与程询闲话:“宫里今年委实冷清了些。柳阁老最初看到这情形,都愣了一会儿。”

    前世程询与这人了很多年的交道, 早就摸清楚了他的脾气, 因而回道:“英明不过皇上,但近日真是受苦了。”

    刘允闻言, 神色立时一黯,“可不就是么。”摇了摇头,好心提醒道, “宫里的事儿,程大人不知道。今日杨阁老都来三回了。”

    “哦?”程询侧头看着刘允,显得很是意外。

    刘允点了点头, “锦衣卫在中间传话, 皇上本是无可无不可的意思, 要在奉先殿思过,大抵没工夫见,但是,杨阁老愿意来就来吧。

    “结果,杨阁老早中晚来了三回。皇上用晚膳时,听宫人了,杨阁老要是这么清闲,那就子时再来,到那会儿,怎么也批阅完奏折了。结果,杨阁老就让宫人回话,到时候宫门若是落锁,他就跪在门外等;若是能进宫,还请皇上给他一个当面请罪的机会。”

    程询心生笑意。

    刘允凝了程询一眼,不等他搭话就道:“程大人是聪明人,听咱家了这些,心里必定有数了。”

    程询牵出感激的笑容,“多谢大总管。”

    刘允也笑了笑,“言重了。咱家只是盼着,皇上能顺心些。”

    “改日定要答谢大总管的恩情。”正是皇上气不顺的时候,太监、宫女人人自危,刘允这地位再高,也不能不心,这时候要是在宫里给谁递荷包,不亚于害谁。

    刘允笑道:“喜得贵子的时候,咱家能喝杯酒沾沾喜气就行了。”

    两人笑着到了毓庆宫,刘允进去复命、通禀,旋踵回来,对程询做个请的手势,在前面带路。

    程询走进殿中,随刘允走到东次间,瞥见皇帝独坐在棋桌前,面前一局棋。他走上前去,恭敬地行礼参拜。

    皇帝望向程询,微笑着免礼平身,随即指一指对面的位置,“与朕把这局棋走完。将君臣礼数放下,好好儿地下几盘棋。”

    程询告罪之后落座,敛目观望棋局。看得出,皇帝情绪很冷静,一个人走的这半局棋,不偏不倚,心思缜密,只是透着些戾气。

    皇帝端起手边的茶盏,示意刘允给程询上茶,“好生看看,别敷衍了事。”

    程询称是。

    前世他遇见过的棋艺精绝之人,是怡君和修衡。皇帝稍逊修衡一筹。

    修衡那种杀气、煞气,一旦显露出来,便是他脑筋灵活敏锐至巅峰的时候,凭谁也没辙。他也有自知之明,从不肯正经陪着皇帝下棋,实在推拖不过,就把棋走得乱七八糟,让皇帝赢了也觉得扫兴,便慢慢地歇了找他的心思。

    至于怡君,正经下棋时心无杂念,棋只是棋,这样一来,就像是一个四大皆空的人与有着七情六欲的人过招,鲜少有人能赢过她。

    至于前世的他,许多年不曾下棋,辞官之后才有时间静下心来琢磨,棋艺很得过去了。

    在此时,他自然要按照前生这时的火候落子。

    皇帝等待期间,闲闲问道:“程先生近况如何?”

    程询如实回道:“平时与寻常人无异,但凡着急上火,便会头疼欲裂。”

    皇帝道:“这就有点儿难办了。”别身居高位的权臣了,便是七品芝麻官,平日里都不知道有多少暴跳如雷的事情缠身。稍稍停顿,他继续道,“既然如此,便让他好生将养。”

    程询微笑,称是,落下一子。

    皇帝拈起一枚棋子,却是迟迟不落,问起程询在翰林院的情形。

    翰林院修撰,主要负责掌修国史、掌修实录、进讲经史、草拟典礼文稿诸事,无定员。

    程询进到翰林院之后,主要负责掌修国史、实录,此刻,便将上任之后到如今的进展如实道出。心里却是清楚,皇帝这是明知故问。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程询的,他心里一清二楚。兴许数百年才出一个的人物,怎么可能不让人留意。起这些,不过是随意找个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年前诸事,实在是让不少官员看到他就瘆的慌。

    刘允亲自端茶给程询,随后笑呵呵地侍立在一旁,一面观棋,一面听君臣两个话,听了半晌,发现两人都能一心二用,所谈及的,一句关乎正事的都没有:

    皇帝问,到了正月十五,民间有多热闹。

    程询答,街头巷尾都可看到花灯,不少路段,行人摩肩接踵,拥挤都不为过。

    皇帝又问,花灯都是什么样子的。

    程询语气和缓地逐一报出,顺带地提了提猜灯谜的情形。

    皇帝心绪一个跳转,又有了新问题:正月十六走百病,是怎样的景象。

    程询把见闻娓娓道来。

    皇帝叹气:“听着就煞是有趣,朕却从没亲眼见过。”有点儿后悔,自己做皇子、太子的时候太老实了些,不曾溜出去看看民间喜乐。

    程询道:“微臣亦是偶然得见,与皇上起的这些,已是两年前的见闻,眼下情形是否愈发有趣,并不清楚。”

    皇帝笑道:“为着科考,可不就要少一些消遣。”随后,先后问起京城七月七、中秋节、重阳节在民间的情形。

    程询有问必答,这些他在年少时都曾亲眼见过。

    是的,这些世俗的喜乐,他都见过,有时是父亲亲自带他出门游玩,有时父亲不得空,便安排人手陪他出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父亲很推崇这句话,一度遗憾没有长时间的假期,带着他去到更远的地方,有更多的见识。

    想起这些,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些民间习俗,只盼着朕有一日能够亲眼看看。”皇帝听得兴致勃勃,眼中阴鸷一扫而空,唯有愉悦。

    刘允在一旁瞧着,心里特别舒坦。

    这时候,有太监在门外通禀:“皇上,杨阁老来了。”

    皇帝却没当即示下,手里的棋子落下去,“朕是实心实意找人下棋,不是找谁陪着消磨时间,输赢都听从棋局。刻意输给朕的话,你往后就别想清闲了。”

    程询笑着称是。

    皇帝转头吩咐刘允:“记着,明日派人把吏部那些公文卷宗送到程府。”随即凝了程询一眼,“既是奇才,过目不忘的本事是少不得的,朕要你看的,不单要你记住,还要摸出门道。”

    程询留意到皇帝的是送到程府——这分明是早已命人准备好了。他立刻起身谢恩。皇帝的话是很委婉,没点破,但只要有点儿脑子的就能明白。

    皇帝一笑,示意程询落座,“抓紧些,十天八天能了然于胸的话,再好不过。”

    “微臣定会竭力而为。”程询恭声回话之后方落座。

    皇帝这才吩咐等着示下的太监,“请杨先生进来。”这个阶段,对他至关重要,要改变内阁——也就是朝堂的格局,更要提携新一代才俊。

    到底,处置景家,终究算是处置皇亲国戚,是国事,也算家事,而整治首辅,便绝对是关乎朝堂的举措。

    再就是次辅,瞧着那意思,应该也会不出他所料的辞官致仕。

    这样一来,有些天生不安分的人便会暗中散播一些法,隐晦地指责他玩儿上任三把火那一套却玩儿不好,煽动学子、官员对他不满的情绪。

    他的应对之策,只能是提携与杨、程二人相关的人,如此,足以堵住悠悠之口。

    只是,到眼下,杨阁老那些资质平庸的儿子门生,他真是受不了,要是抬举他们,自己得窝火很多年。

    比起杨阁老,程阁老的情形要好很多。最要紧的是,程家有程询。

    不是没担心过的。有些人在学问上聪明绝顶,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这样的人就算连中三元,进入官场也是废物。万幸,程询不是那样的人。

    他通过翰林院几名官员和蔚滨之口,都能确定,这人公事上沉稳内敛、进退有度、明辨是非,与上下级官员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与人有分歧的时候,解决的手段不同,但不肯妥协、达到目的是宗旨。

    种种相加,他全然笃定提携、重用程询的心思。那杆子闲人就算闹腾,阵仗也大不了。

    能够服众的人才,就是有这点好。

    杨阁老走进门来,见皇帝竟然在与程询下棋,很是惊讶。

    程询望过去,发现杨阁老面带病容,步履迟缓,神色颓丧,全无昔日的神采。这时皇帝手里的棋子落下,他却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子罐,赶在杨阁老跪拜之前起身,退后几步。

    皇帝落子之后,总会审视片刻,估算对方会怎么走下一步,此刻亦然,看了一会儿,笑了。此时棋盘上的情形,势均力敌,却给他一种一团和气的感觉,与程询刚来时的局面大相径庭。

    “有意思。”完这句,皇帝转头望向杨阁老,“平身。”随后示意程询落座,“快些,该你了。”

    程询称是。

    因为程询在场,杨阁老心绪烦乱起来,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话做开场白。

    皇帝先开口问道:“石长青的事情,杨先生听没有?”

    杨阁老忙道:“罪臣听石长青入狱,但不知原由。”锦衣卫的嘴一向很严,此事又是蔚滨亲自查办,他则算是被皇帝软/禁起来的处境,便只听了结果。

    皇帝道:“刘允,跟杨先生原委,也让程知行听听,他的父亲是如何被人污蔑的。”

    刘允躬身领命,将石长青随柳阁老当日进宫的情形娓娓道来。

    杨阁老听到中途,已是神色骇然,恨极了石长青。有那样的本事,却一直瞒着他,石长青的到底是什么主意?斟酌片刻,他便推断出,石长青是想在关键时刻做他的恩人,这件事若能做成,他日后定要把他当亲儿子一样栽培、扶持。

    可石长青怎么就不想想,他与柳阁老这么多年都没能逐出内阁的人,怎么可能被一个晚辈算计?

    眼下好了,石长青定是活不成了,皇帝对杨家的火气更大了:锦衣卫还没结案,皇帝却分明是已认定石长青栽赃次辅。

    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刘允完时,杨阁老已面如金纸,整个人哆嗦起来。

    皇帝留意到,“赐座。”

    杨阁老谢恩,半坐在椅子上,却哆嗦得更厉害了。

    皇帝有点儿无奈地笑了笑,“上茶。”

    棋局仍旧推算不出输赢,程询的手法却是越来越稳,让皇帝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少还得半个时辰才能见输赢。

    这正是皇帝乐于见到的情形,最烦的就是臣子绞尽脑汁地步步落下风输给他。下棋而已,他输了赢了又怎样,又不是用这一手治国。

    等杨阁老缓了一阵子,皇帝问道:“你现在可以如常话了么?”

    杨阁老站起身来,“回皇上,可以了。”

    “那就跟朕,石长青此举,是否与你有关?”

    杨阁老只能委婉地道,“罪臣近日在家中思过,深觉愧对圣恩。听得石长青一事,惊诧不已,若见到他,定要质问他因何起了这种心思。”

    “你都把女儿许配给他了,竟没料到这档子事儿?”皇帝笑微微的,“而且,先生不妨猜一猜,他在诏狱之中,会怎么跟锦衣卫?”

    “……”

    程询站起身来,算暂且回避。这是他不该听到的君臣叙话。

    皇帝却道:“老老实实坐着。”

    程询无奈,只得依言行事。

    “这件事,你很清楚,朕怎么都行。”皇帝继续对杨阁老道,“朕耿耿于怀的,是你与景鸿翼辞官一事,是你对景家的纵容。

    “身为首辅,动辄就要辞官不做,幸亏阁员没有对你马首是瞻,不然的话,岂不是要一起撂挑子,让朕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敢拍着良心,景家做的孽、犯的错,你毫不知情?朕自辅政监国起,每年都为了国库亏空焦头烂额,你不是不知道。

    “景鸿翼一张嘴就要几百万两官银,你这首辅,是不是该用心核实?你没有,反倒不动声色地带领阁员上报给朕。这教训,足够朕记一辈子。

    “看了朕那么久的笑话,杨先生,没笑出病痛来吧?”

    杨阁老便要下跪,皇帝却先一步道:“站着回话。”

    回话?能什么?否认的话,是不识相,承认的话,兴许就要与景家同罪。权衡一下,杨阁老只能选择不识相:“景家贪墨案,罪臣真的不知情,的确有失察之罪。”

    皇帝牵了牵唇,“两广被景家弄的乌烟瘴气,你到底是失察,还是眼神儿不好?”

    程询、刘允听了,心生笑意。

    杨阁老只能道:“罪臣的确不是心明眼亮之人。”

    “你得给朕一个得过去的交代。”皇帝道,“到正月十六,朕把看守杨家的锦衣卫撤了,该做什么,你明白。”

    杨阁老恭声称是,神色愈发颓丧。

    .

    壹夜之间,程询先后两次派人回房传话,怡君自然是轻松不起来。

    先前可能要留宿在正房,她可以断定,不是公公婆婆有了分歧,便是公公和他生了新的矛盾,并且,事态严重。毕竟,这情形太反常。

    她着实担心了一阵子。

    后来,听他随刘允进宫面圣,心里又是一番忐忑,担心石长青的事情起了反复。

    她让吴妈妈留意着正房的动静,“等夫人、老爷歇下了,把红翡请过来。”

    吴妈妈应声而去,过了好一阵子,与红翡相形进门。

    红翡行礼后,笑容可掬,“奴婢本就想着,等到夫人歇下了,来跟您正房的事。先前实在是顾不上,大少奶奶担心了吧?”

    “的确是心里没底。”怡君让红翡在近前坐下。

    吴妈妈以准备茶点为由,带着夏荷、款冬避了出去。

    红翡斟酌片刻,把程清远算致仕、刘允来府中的事娓娓道来,却没提程清远算远游。

    怡君听了,敛目斟酌片刻,对着红翡微微一笑,“我怎么觉着不对劲呢?单为老爷致仕的事,夫人不会让大少爷一回来就去正房。老爷若是主意已定,根本瞒不住;若是还没定主意,根本不需从速知会大少爷。”再多的,她和红翡都清楚,却不好把话摆到台面上。

    “……这个……”红翡更加为难了。

    怡君诚恳地道:“你还不知道我么,凡事给我个法,我心里就踏实了。你也清楚,夫人今日有些反常,我实在是不能不多思多虑。”平时不论什么事,婆婆都会事先命人提醒她。

    红翡思忖再三,到底是把程清远的全盘算如实道来。

    怡君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难怪。我知道了。”

    红翡好言好语地宽慰一番,道辞回了正房。

    怡君歇下之后,静下心来,考虑程清远离京远游的事。

    站在婆婆的角度考虑,的确是难以接受。少年夫妻老来伴,不知道夫君何时回来,甚至拿不准他还愿不愿意回家,那……

    站在程询的角度考虑,便是心里乱糟糟,想不出个所以然。

    算了,横竖是任谁都无能为力的事,她想再多也于事无补。

    她翻个身,放空心绪,让自己快些入眠。

    翌日一早,朦胧间,她听到程询的脚步声,揉了揉眼睛,翻身望向床帐外,隐约看到他的身影,轻声唤他:“阿询?”

    程询嗯了一声,笑微微地到了床前,“想看看你再去洗漱更衣,却把你吵醒了。”

    “没有的事。”怡君笑着坐起来,伸手握住他的手,“就盼着你回来呢。”

    程询连同被子把她搂到怀里,也不管是不是会弄皱官服,“跟皇上下了几盘棋,期间只是听着皇帝跟杨阁老话,什么事都没有。”略停一停,又问,“怎样?昨日何时睡的?有没有不舒坦?”

    “没有。”怡君审视着他略显疲惫的面容,“你跟皇上,是不是一整夜都下棋了?”

    程询颔首,“少睡一晚而已,算不得什么。”

    怡君失笑。也是啊,这些男人,可不似她们这些娇养着的闺秀,精力充沛得简直到了吓人的地步。她摸了摸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你离府之前,还有一档子事。我跟人听过了。”

    程询没瞒她,简略地了,“怎么都没法子的事儿,顺其自然吧。你别放在心上才好。”

    “我只是心疼娘和你。”怡君轻声。

    “知道。”程询轻轻地拍着她,“到时我妥善安排就是了。”

    怡君凝视着他的眼睛,想探究他真实的情绪,他却低头吻一吻她的眼睑,她本能地阖了眼睑。随即,他捕获她的唇,辗转绵长的亲吻着。

    不想让她探究到,他心头那些自己都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厮磨一阵子,程询柔声:“你再睡会儿,我去书房。”

    怡君点头。

    程询转到书房,亲自清点宫人送来的两大箱子公文卷宗。

    一整夜,皇帝与他对弈期间,都在与杨阁老话,起先只景家、石长青相关的事,后来所一切,都与吏部相关——杨阁老早年曾在吏部做过堂官,皇帝要他的,都是身在吏部的心得。

    皇帝本没必要了解这些,之所以让杨阁老详谈,自然是让他听一听,取其精华,日后派上用场。

    .

    正月十六,皇帝临朝的同时,程询被提拔到吏部,做了正五品吏部郎中。

    朝臣听这件事,有不少人心底不满:再有才也是一样,不到一年就成了朝廷五品大员,进到六部之首的吏部行走,皇帝的偏袒之心未免太重,把一年一年熬资历的人置于何处了?

    只是,不满归不满,当着皇帝的面儿,一个字都不敢。景家那场腥风血雨过后,他们看到皇帝心里就发毛。

    二月初四,杨阁老的请罪折子送到内阁,转呈皇帝。

    皇帝总算给了明确的批示:虽怪他失察,却顾念杨家多年报效朝廷的情分,没有降罪。

    次日,石长青栽赃诬告次辅一事公之于众,皇帝下旨:石长青处死,与景家父子一同行刑,石家其余人等流放,三代不可入仕、不可从军。

    二月初六,杨阁老上了一道辞官致仕的折子。

    皇帝二话不,立刻应允。没有循例恩封爵位,更没有任何赏赐。

    二月初七,景家父子、石长青处斩。

    皇帝撤掉监视杨阁老的锦衣卫之后,杨阁老明里暗里都没少叮嘱儿女、门生、旧部,让他们千万别自作主张给他惹祸,不然的话,他的致仕,很可能变成牢狱之灾。

    除此之外,他上了几道密折,把官居首辅之后看到的一些人才、留意到的一些隐患如实禀明。

    唯有如此,皇帝才不会继续让他没脸,不会让他被石长青连累。

    就这样,杨阁老灰溜溜地离开京城,返回祖籍江南养老。

    自登基之后,前所未有的一场腥风血雨终于度过去,皇帝稍稍松了一口气。

    幸好,如黎兆先、唐栩这样的武将自最初便一致赞同他的举措;幸好,在这种时期,程清远不但没有给他添乱,反倒于暗中尽力帮他出谋划策;幸好,柳阁老、付大学士没辜负他的期许,一刚一柔相互配合,用最短的时间稳住了阁员、朝臣的心。

    但凡哪儿出了岔子,朝堂都要乱上一阵子,一旦走到那样的地步,江南士林便会跳着脚地诟病帝王、为杨阁老鸣不平,他不知要被奚落到何年何月。

    大局稳住了,引发的一些事也正慢慢呈现结果。例如皇后。

    景家父子问斩之后,皇后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太医,撑不过三月。

    又要送走一个人。他这一生就是这样了,前朝、后宫,看着人来人去。

    礼部尚书惦记着选妃的事情,一次心翼翼地问起,是否如期举行。

    皇帝听了,疑惑地看了礼部尚书片刻,才记起这的确是自己交代过的,一笑,“罢了。过一两年再吧。”

    礼部尚书一向知道,皇帝最膈应人置喙后宫的事,因此当即恭声称是,转头吩咐下去,取消选妃一事。

    二月下旬,程清远上了一道辞官致仕的奏疏,详尽地了自己的病情,实在不宜继续为官。

    这份奏折是按照章程送出,先到了内阁。柳阁老和付大学士看到之后,不免讶然。首辅不在了,按资历,次辅补缺是定势,他程清远竟要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会。

    皇帝看过折子之后,没准奏,批阅时措辞温和客气,让程先生安心将养,不需顾虑那些有的没的。之后又吩咐刘允,送一些上好的药材到程府。

    君臣之间,给或不给情面,是相互的事儿。

    程清远得到这样的结果,笑了笑,心里是清楚,皇帝给的这情面,一半是不想让冷眼旁观的朝臣唇亡齿寒,一半则是让程询的仕途走得平顺一些。

    如此,他就过段日子再请辞,陪着皇帝把场面功夫做足。

    最近,他在家的日子很是惬意,因为修衡时不时就会过来。

    这一日,程夫人出门赴宴,唐府管家替自家侯爷把修衡送了过来。

    修衡噔噔噔地跑进书房,匆匆行礼之后,就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手扶着他的膝盖,:“祖父,能帮我个忙吗?”

    程清远握了握修衡的手,态度和蔼:“只要我能帮到你。来听听。”

    “爹爹给我请了一位先生,”修衡,“先生是外地的,要下个月才能到我们家,爹爹就让我提前识字读书,这几天,我在习字。您能借给我一些字特别漂亮的字帖吗?您和祖母、叔父、婶婶写的,都可以。”

    程清远莞尔,“你猜怎么着,祖父已经让你叔父给你准备了一些。”修衡今年启蒙的事,他听唐栩过,近日想起来,就让人传话给程询,给修衡做一些字帖。

    程询的字、画,是京城名士、学子最为推崇的,不论馆阁体、行楷、行草,功底、笔力都非常人可及。他的妻子、长媳的字写得也很好,但女子的手法到底与男子不同,最适合修衡临摹习练的,当然是长子的字。

    关乎修衡的事,程询从来不含糊,当即答应下来,连续忙了几晚,便派程禄把一摞字帖送到他面前。

    修衡笑得眉眼飞扬,拍着手道谢。

    程清远笑着抱起他,走到书柜前,把字帖取出来,“你叔父特地做的,适合你现在临摹。等大一些了,再来找他要。”停一停,又解释,“我的字不如你叔父的好,我们修衡要习字,自然要用最好的。”

    修衡乖乖地点头好,之后想了一会儿,:“叔父的字比您的更好,是不是叫做,青出于蓝胜于蓝?”

    “是啊。”程清远笑意更浓,“你怎么知道这句话的?”

    修衡歪了歪脑瓜,“听爹娘过,我问过是什么意思。”

    一老一了一阵子话,程清远让修衡去静香园,“不是最喜欢你婶婶房里的点心么?快去吧,下午再来找我。”

    “好。”修衡亲昵地搂了搂他,这才带着晓瑜,随一名丫鬟去了静香园。

    阿初正在向怡君回事,听得唐家大少爷来了,忙收住话,告退出门。到了院中,遇到修衡,恭敬行礼,出门时,他回头多看了跟在修衡身后的丫鬟几眼。

    款冬见他若有所思,笑着走到他近前,问道:“怎么了?”

    阿初笑了笑,走到院门外才低声道:“唐大少爷身边那名丫鬟,是习武之人,功夫应该很不错。”

    款冬惊讶得睁大眼睛,“是么?晓瑜也就十多岁吧?”

    阿初则自顾自地道:“先前我听只有一名丫鬟贴身服侍唐大少爷,心里还觉得唐侯爷未免太心大了些,怎么也不让有眼色的大丫鬟、管事妈妈陪着。到这会儿才明白。”

    有个身怀绝技的丫鬟服侍着,不管到了哪家内宅,都出不了意外。句难听的,唐大少爷不让晓瑜祸害别人就不错了。

    款冬听阿初完,想了想,释然一笑,“可不就是么。以往倒是看不出,唐侯爷是这般缜密的做派。”

    室内,修衡坐在炕桌一侧,正在津津有味地享用枣泥糕,边吃边和怡君话:“二弟现在两虚岁、一周岁,在学走路了。”大眼睛一转,唇畔绽出喜悦的笑容,“他现在很爱笑,只是睡前、睡醒时哭一会儿,不哭就挺可爱的。”

    怡君莞尔,“这样来,开始喜欢二弟了?”

    “是呀。我不怎么烦他了。”修衡点头,“有一回,叔父跟我,我在家是大哥,就应该从照顾着手足。这样的话,等我们长大了,才能像他和二叔父、三叔父一样,清闲时结伴放烟花爆竹、去马场看马,忙碌时齐心协力,帮双亲分忧。”

    怡君坐过去,把晾得温度适宜的羊奶端到修衡手边,柔声道:“你觉得叔父的对么?”

    修衡吃完一口枣泥糕,一本正经地:“对呀。我仔细想过了,想长大以后,二弟也跟我很亲,一起玩儿,一起给爹娘争气。我要是一直嫌他烦,他就不会跟我亲。嗯,我得从现在就对他好,要想的长远一些。”到这儿,抬头看着怡君,“婶婶,我想的对吗?”

    “对啊。”怡君立刻点头,温柔地抚了抚他的脸儿。私心里,其实并没想到,程询会在有意无意间教导修衡关乎人情世故的道理。可这样多好,让她愈发笃定,他会是最好的父亲。

    修衡抿着嘴笑了,“爹爹、娘亲这些天总跟我,你怎么突然开窍了呀?怎么突然想开了呀?我才不告诉他们。等二弟会很多话了,我还不烦他的话,再告诉爹爹娘亲。不然很麻烦的。叔父教我的,我没做到就告诉爹娘,到时候他会没面子的。”

    怡君笑着搂了搂他,用力亲了亲他的额头,“回头我要告诉你叔父,他听了一定会很高兴,也会很欣慰。”

    “好呀。”修衡吃完一块枣泥糕,自己取过帕子擦手,“爹爹,等我学完三百千,字写得好看了,就让我正经拜师,做叔父的学生。婶婶,我要等什么时候才能拜师呀?”

    “这我可不准。”怡君如实道,“你上学也像学画那样聪明的话,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不需几日就能学会,耗时间的是识字、习字,这个比较辛苦。”

    “我不怕吃苦。”修衡双手捧着碗,喝了一口羊奶,“而且,那些很有意思,和画画一样,我喜欢学。”

    “那婶婶就等着你早些拜师了。”怡君笑盈盈地问,“羊奶喝着还成么?”

    修衡点头,“婶婶不是也经常喝吗?喝几次就习惯了。”

    怡君心里暖暖的。这孩子,是真把程家人当做亲人一般信任、依赖。他们有意无意间影响着修衡,修衡也在无形中影响了程家一些事。这般的缘分,她相信,能够长久维系。

    临近正午,她去了厨房,亲自给修衡做了一道香椿芽炒鸡蛋。这道菜,也是修衡和唐夫人口味完全不同的,唐夫人怎样都吃不来,修衡却特别喜欢。她有心再给修衡多做两道菜,灶上的两位妈妈、丫鬟便如何都不肯让她动手了,都是好意,也就作罢。

    怡君和修衡欢欢喜喜地用过午膳,又了一阵子话,修衡懂事地告辞,“婶婶要多休息,我去找祖父。”

    怡君柔声道:“婶婶送你过去。用饭后,我都要出去转转。”怀胎月份大了一些,她便不需要总闷在房里,每日都会适当地走动一阵。

    修衡笑着好,主动把手交到她手里。

    .

    程夫人近来在人前一切如常,继续张罗程译、程谨的婚事。她希望,在程清远离京之时,把次子、三子的婚事定下来。这样,他走时能更加心安,总不见痊愈的头疼病,不至于总发作。

    白日里的喧嚣浮华落尽,晚间每每想到他的决定,总少不得在心里长吁短叹一番。

    她总是怕他一生都不能对长子释怀,怕他一旦离开就再不肯回来。万一心灰意冷得遁入空门……会成为她与孩子们余生的缺憾。

    怎样的女子,嫁人生儿育女之后,能够接受夫君与自己生生离散?

    怎样的儿女,能够从容接受父亲常年离家的情形?长子长媳的孩子出生、懂事之后,他们要怎样对孩子起那个空留位置却不现身的祖父?

    可他心意已决,更改不得。

    今日出门,她是去蒋家相看一名闺秀。二月初,她见到蒋家婆媳三个的时候,让她们费心留意着,若是有合适的闺秀,就让她看看。蒋家观望一段日子,见她心诚,斟酌之后,推荐了蒋家旁支里的闺秀蒋映雪,让她过去瞧瞧是否合眼缘。

    蒋映雪样貌清丽,性格温婉,气质婉约,不似嫁人前的碧君那样过于单纯,也不似怡君那般在进退间面面俱到。

    程夫人没可能一见就很喜欢,却是清楚,蒋映雪比以往留意过的闺秀都更出挑,性情、门第亦没得挑剔——程家与蒋家成了亲戚,是因碧君、怡君,亲事若成了,勉强算得上亲上加亲,不会让外人眼热,也没有利用裙带关系巩固门第根基的嫌疑。

    因此,她回来的时候眉眼含笑,在外院逗留片刻,把程译唤到跟前:“今日相看了蒋家旁支一个女孩子,我瞧着很不错。你要是还没找到意中人,我可就给你做主了。”

    程译猝不及防之下,听到母亲出这样一番话,腾一下红了脸,“娘……”

    程夫人笑出声来,“男孩子,脸皮儿还这么薄。快跟我交个底,到底有没有意中人?要是有,我自然会尽力成全你。”

    “我上哪儿找意中人啊?”程译低下头,声道,“一年到头都在学堂,而且,这种事……不就得双亲做主么?”

    “行啊。我知道了。”程夫人得了次子的准话,笑吟吟地回了内宅,得到程清远的赞同之后,第二天起,照章程请了媒人项。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三月初,程译与蒋映雪的亲事定下来。

    .

    程清远请辞的奏疏又先后三次送到宫里,言辞一次比一次诚恳,告知皇帝想到民间寻找能够医治自己病痛的良医,亦想寄情于山水,寻访得道高人。

    最终,皇帝答应下来,恩准致仕的同时,册封程清远为太子太傅。这在如今是个白享俸禄的头衔,品阶虽高,但无实权,意味着的是皇帝对次辅的情分、给程家的荣宠。

    程清远进宫谢恩。至此,风风光光地离开官场,赋闲在家。

    几日后,皇后殡天。

    皇后临终前,吩咐总管太监转告皇帝:她身死之后,凡内外百官,服丧三日即可。那是她再看不到的景象,却是想想就觉得讽刺。

    皇帝没办法同意,命太监告诉她:国丧最少也要二十七天。

    皇后想了想,那就二十七天,恳请皇上成全,给彼此一份清净。随后,再无只言片语。

    皇帝答应了,后来也没食言于她,丧葬其余事宜,则命礼部按最高规格筹备,赐皇后谥号孝诚,自己辍朝七日,素服七日。他出奇的冷静,随之而来的,是从没有过的寡言少语。

    对程夫人、怡君这样的命妇来,不论以前对皇后有着怎样的印象或看法,真的听到皇后红颜早逝的消息,都不免唏嘘感慨一番。

    哭丧的时候,程夫人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怡君受不住,幸好怡君底子不错,平顺地度了过去。

    .

    国丧期间,程清远有条不紊地清点自己的家当,抽空与程译、程谨了日后的算。

    程译、程谨震惊,问明原委之后,齐齐下跪,请父亲收回成命。心里却是明白,母亲和长兄都做不到的事,他们什么都是徒劳。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哀求。

    程清远和声道:“那些就别了。日后你们要孝敬母亲,帮长兄理家门内外的事。凡事都要先问过长兄的意思,切不可自作主张。”

    兄弟两个黯然称是。

    国丧过后,程清远派管家给修衡送去不少物件儿,又分别赏了妻子、三个儿子、长媳一些珍玩字画首饰古籍。

    随后,他亲自带人去了柳府一趟,送给柳家父子两箱子东西。

    凭谁都看得出,他就快离开。

    程询选出三名护卫,找到父亲跟前,“都是身怀绝技,有眼色,有忠心,您带上他们。别的您不需担心,日后,他们只听从您的吩咐。”

    程清远笑了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之后再出门走动,都带上那三名护卫。

    这一晚,程夫人想到林姨娘,提醒他:“你好歹跟她一声,赏她几样东西。如此,是给她体面,更是给老三体面。”

    程清远乍一听到林姨娘,扬了扬眉,又略显不安地笑了笑。

    他竟然把曾经宠爱有加的林姨娘抛到了脑后,她若不提醒,他恐怕到离开之时都不会记起。这男人对女子凉薄的一面,委实叫人心惊。思及此,她不由苦笑。如今是林姨娘,过一二年,便轮到自己了吧?能让他记挂在心的,大概只有程家的前程、程家的儿孙。

    程清远起身去了林姨娘房里一趟,全然照着妻子的行事,逗留片刻便回到正房。随后,仍是带着三名护卫,每日出去串门。

    谁都没想过,他离开的时候,都不给亲人送行的机会——

    那天,一名客栈的伙计送来一封信,“有人要的当面交给程夫人。”

    管事把伙计带到正房。

    程夫人收下信件,命红翡赏。伙计道辞之后,她取出信件,展开来看。是程清远留给她和孩子们的。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半晌,一行泪缓缓滑落。

    他已经走了。

    程询亦没料到父亲会这般行事,下衙后看过信件,沉默多时。

    怡君获悉后,心里有些酸楚。到了这地步,所有的前尘事,都已过去,程清远只是一个离家漂泊的人。

    程译、程谨闻讯后,当即红了眼眶,林姨娘则在房里哭了大半天。

    这件事,让府里的气氛低落了两日。

    程夫人尽快振作了起来。

    怡君已经大腹便便,她得物色产婆、医婆、奶娘等人手,还要命人把静香园的东厢房收拾出来,留作产房。

    再就是程译的婚事,蒋映雪已经及笄,那边若是答应,她今年就能迎二儿媳进门。

    她和孩子们的日子,要如常过下去,而且要尽力过得更好。

    谁缺了谁都活得了。是他程清远放下了一家之主的责任,不是一家人对不起他。

    是,她也有凉薄、心狠的一面,至亲的人给她什么,她便回馈什么。

    .

    修衡已经跟着先生识字、读书一段日子,并不是很开心,经常跟先生着急上火:他要先生每日多教给他一些东西,先生却他好高骛远。

    “我们不能请先生走吗?”这天中午,用饭的时候,修衡气鼓鼓地问母亲。

    唐夫人如实道:“那可不行,先生又没做错什么。”

    修衡不满地:“他讲课慢吞吞的,总耽误时间,还不叫犯错么?嗯……这个叫误人子弟吧?”

    唐夫人笑起来,温言道:“你得让他慢慢承认,你学东西比很多人都快。不然啊,给你换多少先生,都是这个情形。”

    “……”修衡西里呼噜地吃饭,过一会儿才,“那我好好儿想想。”

    修征由奶娘牵着手走进来,看到修衡,就笑得现出了几颗白牙,步子加快了些,走向哥哥。

    奶娘紧张兮兮地护着。

    “二弟,想我了吗?”修衡也笑起来,滑下椅子,伸手握住修征的手,“叫哥哥。”

    修征奶声奶气地唤道:“哥、哥。”

    修衡笑着答应,弯腰握了握修征的手,“二弟好乖啊。”

    修征指着外面,“哥哥,去玩儿。”

    “我想带你去,但是没空啊。”修衡犯愁地叹了一口气。

    唐夫人被长子逗得笑出声来,起身把次子抱到餐桌前,“哥哥还没吃完饭,饭后要去学堂,等娘亲带你出去玩儿。”

    修征立刻被餐具吸引,伸出手去拿筷子。

    修衡坐回原位,加快速度吃饭。二弟只要坐在餐桌前,就会撒着欢儿的折腾,那个折腾法,他再想当好哥哥也受不了。只好躲远些。

    麻利地吃饱喝足,修衡知会母亲一声,背上书包,向门外走。

    “哥哥,哥哥。”修征喊他。

    “二弟乖,等我下学再陪你玩儿。”着话,摆一摆手,脚步更快了。

    唐夫人看着修衡逃跑一般没了踪影,笑了一阵子。能这样,变化已经不容忽视。她偶尔会想,应该是程家的人委婉地提点过修衡。

    修衡到了外院,直奔学堂。他现在午间不瞌睡,就把时间用来习字。却没想到,路上,远远地望见了父亲。

    “爹爹!”他跑过去,厮亦步亦趋。

    “跑什么?”唐栩俯身拍拍儿子粉嫩的面颊,“刚吃完饭,走慢些。”

    “这不是高兴吗。”修衡笑,“您怎么回来啦?”

    唐栩犹豫片刻,牵着他的手,走到就近的院儿中,在石桌前落座,“跟你件事。”

    修衡坐姿端正了一些,“爹爹吧。”

    唐栩把程清远离京远游的事情委婉地告诉修衡。

    修衡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那,祖父什么时候回来?”

    “不准。要把事情都办完了才能回来。”

    “哦。”修衡扇子一样的睫毛缓缓垂下,过了片刻,滑下石凳,“我知道了。该去学堂了。”

    “……”唐栩觉得儿子的反应过于平静了。

    修衡走出去几步,把一向自己背着的书包扔给厮,“累得慌。”

    厮连忙接住,替他背着。

    修衡走出去一段,脚步越来越慢,之后转身,慢吞吞地走回到父亲跟前,腮帮鼓鼓的。

    “怎么了?”唐栩问。

    “难过。”修衡扁了扁嘴,身子倚着父亲的腿,“我想程祖父了。昨晚才跟娘的,休沐的时候要去看祖父。”

    唐栩有些不是滋味。

    “爹爹抱。”修衡对父亲张开手臂。

    唐栩忙把儿子抱到怀里,让他站在膝上,搂着自己的脖子,全不顾官服沾上尘土。

    修衡把脸埋在父亲肩头,“我可不可以请半天假?”

    “嗯?”唐栩,“就因为心里难受?”

    “是呀。我不难受的时候,看到先生都生气。今天这么难受,看到他更生气。把他惹得我手板的话……凭什么呀,是他不会教我,又不是我不肯学。”

    唐栩听了,轻轻地笑起来,用冒出胡茬的下巴蹭着儿子,“行。等会儿我让管事去给你请假,给你半天时间缓和心情。”

    修衡哭笑不得地推着父亲,“你不能哄哄我吗?”

    “行。”唐栩站起身来,用力亲了亲儿子,“爹爹晚一些再回衙门,带你去后花园划船。”

    “去不去都行。”修衡停了停,商量父亲,“你要是把先生请走,我不定会好受一点儿。”

    唐栩哈哈大笑,“鬼子,你想都别想。回头我帮你跟先生就是了。”

    修衡点点头,神色稍稍松快了些。

    休沐时,唐栩带着修衡到程府。修衡想起程祖父教自己画画的情形,想到程祖父赏给自己很多有趣或名贵的物件儿,便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大人们自然是温言软语地哄着,这样过了好一段日子,修衡才慢慢恢复常态。

    .

    进入盛夏,唐栩、唐夫人派管家给程府送来两车消暑的冰。程家给修衡的太多了,他们自然要用心地准备一份像样的回礼。这个季节,冰在哪家都是多多益善的东西。

    寡言少语很久的皇帝,心绪总算明朗了一些,得空就唤唐栩或程询到宫里,有时候是议事,听听他们对朝政是否有别的看法,有时候则只是与二人下棋闲谈。

    怡君的身子越来越沉,在这个时节,晚间便有些受罪,室内太凉快不行,不凉快也不行。程询总是亲自给她扇,直到她沉沉入睡。

    随着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怡君越来越沉稳镇定,程询却是越来越紧张担心。

    一次,他对她:“这事儿太要命了,以后不生了,就要这一个。”

    怡君失笑,“你了可不算。这事儿,做了父母的都一样,大多是过两年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疼。”

    “……”程询不大相信,问起别的,“新添置的人手,你都亲眼看过没有?有没有不满意的?”

    怡君摇头,“没。娘给选的,都很好。”

    .

    七月下旬,程询回府的路上,母亲派人来禀:怡君下午开始阵痛,已经送到产房待产。

    程询立时弃了马车,策马赶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