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喜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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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3 喜临门 1

    程询走进静香园,程夫人迎上来。

    “娘, 怎样?”他问。

    程夫人温声道:“一下午都在阵痛, 万幸,这会儿好了些, 能缓一缓。第一胎, 阵痛的时间都长一些。我问过产婆,一定可以顺产。”

    所谓的顺产,那个“顺”字,不过是太多女子粉饰太平的法吧。他牵了牵唇,和声道:“那您回房等消息吧。”

    程夫人颔首,“我去佛前上柱香。”语毕拍拍他的手臂, 回了正房。

    程询走进院落,脚步随着视线, 去往东厢房。

    有产婆迎出来,行礼之后, 阻拦的话还没出口,程询已经迈步走进产房。

    霞光透过窗纱入室, 给室内平添一种朦胧之感。卧在床上的怡君, 面色苍白, 汗湿了额头。

    他心头抽痛,快步走到床前。

    怡君看到他, 笑了笑, 轻声问:“刚回来?”没问他怎么就进了产房, 已经进来了, 也是多余。

    “嗯,刚回来。”程询凝视着她的眼睛,见她虽然气色不佳,双眸中的神采不减,心弦稍稍松弛了一点。其实想问她,不是答应过他,要及时派人去告诉他么?

    “我食言了。”怡君在同时想到,眉眼间又有了笑意,“本来就没想守诺。”这样的婆家,对她的好,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她若在这种时候娇惯自己,便是不识数了。

    “你啊。”程询摸了摸她的头,又握住她的手,“很难受吧?”

    “还好,能忍。”怡君俏皮地挠了挠他的手心,“只要能忍的事儿,就不算事儿。”心里却很庆幸,他是在她能缓口气的时候过来,不然,会更担心。

    程询问她:“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要的。”怡君立刻点头,“我让夏荷等会儿送来。”她看着他的大红色官服,“快出去吧。这是不准时间的,你要是没事,就再给修衡做些字帖,然后早点儿休息。”

    程询笑出来,有点儿没辙的意思,“你倒是看得起我。”在这种时候,还能做事情、照常歇息的话,他得心大到了什么份儿上?

    怡君也忍不住笑了,眸子亮晶晶的,“反正你别太担心就是了。”完,视线不经意地扫向垂首服侍在一旁的产婆等人,再看他时,便有了催促之意。

    “我等会儿换身衣服,到书房等消息。”

    “快去吧。你在这儿,我更不自在。”

    程询笑着俯身,轻抚着她的面颊。

    在一旁侍立的人,见他先前虽然答应得挺好,却分明没有当即离开的意思,定是有体己话要与娇妻,便很默契地转身,背对着夫妻两个。

    怡君对上他温柔之至的视线,看着他温柔之至的笑容,心里更为安稳、镇定。虽然,心里很清楚,他心绪正与流露出来的相反。最近这些日子,他过得比她还辛苦,晚间她稍有动静,便会立时醒来,却不敢显露一丝一毫的紧张,只柔声问怎么了,有什么事。

    “怡君,一定要好好儿的。”痴缠着她的目光,燃着浓烈的爱恋,随后闪过深深地担忧、疼惜。

    怡君颔首,轻声保证道:“会的。会平安无事的。我怎么舍得——”停一停,用口型对他出余下的话,“你,和孩子。”

    程询低头,在她唇上印下轻轻一吻,“记得,我就在家陪着你。”

    “等着我。”怡君抬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微声道。

    程询微笑着点头。

    “快走吧。”怡君又微声一句,用眼神示意他看看下人们的情形,神色间竟有着些许撒娇、讨饶的意味。

    程询笑着好,这才缓步出门。

    .

    程夫人在佛前上了一炷香,回到东次间,坐在圆椅上,心里乱糟糟的。

    正因为是过来人,更晓得生产时的惊险和变数,怕怡君和孩子出岔子。这个家,糟心的事情已经出了太多,决不能再出不好的事情。她绝不能忍受,已经视为女儿一般的长媳出岔子。

    转念又想,阿询和怡君都是有福气的人,怡君虽然看起来纤弱,但是底子很好。

    没有意外,一定不会有意外。

    会没事的,一定会母子平安。

    .

    唐府。

    晚膳前,唐夫人交代一名管事妈妈:“知会外院的厮,明日记得勤去程府听着。得了消息一定要尽快来报我。”语毕,双手合十,对着西方祷告,“千万要母子平安。”

    下午,她去了唐府一趟,程夫人也没瞒她,怡君已经被送进产房。她自是不好逗留,寒暄一阵,便放下各色礼品道辞返回。

    她与怡君本就投缘,加上修衡的缘故,在她心里,怡君是好友,又像是异姓的姐妹。眼下怡君到了这道坎儿,她真的特别担心。

    修衡听到了母亲的话,思索片刻,跑过去问道:“娘亲,叔父和婶婶的孩子,是不是要来了?”

    “是啊。”唐夫人点头。

    “可是,您看起来很担心呢。”修衡的脸儿上也写满了担忧,“那个……弟弟或妹妹来的时候,很辛苦吗?哦不对,是婶婶很辛苦吗?”他从最初听到母亲谈及就开始着急,连这种事能概括为生孩子都忘了。

    因为不清楚,所以更茫然、担心。

    修征出生前后,他由奶娘带着玩儿了一下午,晚上父亲陪他吃饭、哄他睡觉。第二天一大早,是二弟的哭声把他吵醒的。

    他好一阵子都很不高兴。奶娘他这是起床气。

    不管什么气,二弟太爱哭是实情。一天一天,除了睡觉就是大声或声的哭,不知道怎么那么委屈。

    父亲可会给二弟找理由了,爱哭的孩子个子长得快。他听完,好几天都忙着找机会,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比个子,这才发现父亲是面不改色地偏袒二弟——他不爱哭,但是个子不比谁矮。

    唐夫人牵着儿子的手,在饭桌前落座,思索片刻,笑道:“是啊,每个孩子来到尘世,都很辛苦。每个做娘亲的人,也都很辛苦。”

    “我知道娘亲辛苦。”修衡倚着母亲,认真地,“那时候,您卧床将养了好长时间。”

    “难为你记得。”唐夫人欣慰的笑了。

    “那,爹爹呢?”修衡问道,“他什么都不管吗?”

    唐夫人忍俊不禁,“自然不是。爹爹心里特别担心,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照常理家里家外的事,不然的话,你们岂不是都要随着他提心吊胆。”

    “哦。”修衡点点头,即刻举一反三,眼巴巴地望着母亲,“那现在,叔父、婶婶和孩子很都不好过。明天我可以去看望吗?”

    这孩子,是真把程家的人当做亲人了,大眼睛里的担心,让她动容,亦让她欣慰。他的程祖父不告而别之后,他的失落、想念,历历在目。她不需要儿子对谁都重情义,但是,对于一直给予关照疼爱的人,理应付出相等甚至更多的情义。

    她把修衡安置到膝上,语气和缓:“这几日,婶婶叔父定要忙得自顾不暇,我们要是去看望,反倒会给他们添乱。”着,拢住儿子一双手,“放心,一有消息,厮就会来告诉我,我呢,会及时告诉你。让婶婶休息三两天,我们再去看望,好不好?”

    修衡想了想,觉得母亲的很有道理,点头好。

    唐夫人不希望他心绪低落,有意岔开话题:“跟娘亲,到底是盼着在程家有个弟弟,还是有个妹妹?”

    “这个事儿呀……”随着笑容逸出,修衡的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澄澈,熠熠生辉,“我这一阵,认真地想过好几回了。”

    唐夫人失笑:“都想了些什么?”

    修衡手一挥,“弟弟、妹妹都可以的。”

    唐夫人逸出愉悦的笑声。

    恰在这时候,唐栩回来了,见母子两个这样开心,不由问道:“乐什么呢?”着话,走过去,把修衡抱起来。这一段,长子真是让他疼爱到了骨子里,每日回到家里,第一件事都是忙着找这子。

    唐夫人先示意丫鬟摆饭,随后简略地了原委。

    这期间,修衡的胖手揉着父亲的下巴,见父亲要板脸,凑过去亲了一下。不出他意料,父亲很好发,亲一下立马眉开眼笑。

    唐栩就接着先前的话题问修衡:“弟弟妹妹都行?连这事儿都想开了?”

    “是呀。”修衡笑嘻嘻地,“等我拜师以后,程家的弟弟、妹妹,不就是我的师弟、师妹了吗?师弟、师妹,都很好听的。”

    唐栩哈哈大笑,怎么都没想到,这子会甩出这样一个理由。

    “还有啊,”修衡被父亲情绪感染,眉飞色舞起来,“叔父、婶婶很会教孩子,比方我,就跟他们学了好多好多。所以,弟弟、妹妹一定都很懂事、可爱,我会很喜欢的。”

    唐栩更为愉悦。先前真有些担心,这孩子一看到奶娃娃,就像以前似的一脸嫌弃,要是那样,怎样的父母都难以做到一丝芥蒂也无。

    而且,不得不承认,修衡的有一定的道理。程询及其发妻,做父母应该比他和妻子更周到——这是关乎天性的事儿,他跟妻子在家里,就是不够缜密,凭谁都没法子。到底,修衡要不是有他程叔父那个贵人,现在恐怕不会跟他和妻子这样亲昵。

    心念数转,他逗修衡:“怎么?终于承认自己是孩儿了?”

    “在叔父婶婶、祖父祖母跟前儿,我就是孩儿呀。”修衡歪着脑瓜,认真地对父亲,“不是那种孩儿——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摘花架。我是懂事又聪明的孩儿。”着,扁了扁嘴,有些不满地,“爹爹娘亲以前就总把我当那种孩子,看我。”

    夫妻两个笑得跌,心里倒是承认,儿子的没错。但唐栩在家中,从来不是一本正经的做派,笑过之后,又逗儿子:“再怎样,你现在不还是得让我抱着么?让人抱着的孩子,还指望谁都对你从最初就知根知底?”

    “知根知底?”修衡对新听到的这个成语兴趣更大,“爹爹,是什么意思呀?”

    “又岔。”唐夫人知道儿子是无意的,仍是忍不住笑出来。

    唐栩附和,“对,别岔。等会儿我再跟你解释。”心里却想,幸亏自己从文武都学,要是个胸无点墨的真正的武夫,怕少不得在儿子面前吃瘪。

    修衡无奈,这才:“那是爹爹现在抱着舒服,不然就不用啦。我早就会走路了。嗯,我都上学了。”一面,一面笑嘻嘻地量着父亲的神色。

    “混子,真是个开心果。”唐栩溺爱地笑道,“上学归上学,谁叫我儿子少见的聪明呢,但你年岁毕竟太,爹爹该抱还是要抱着。再怎么着,我这不是学会了练出来了么?”

    修衡听了,挺高兴的,亲昵地搂住父亲。

    唐栩又跟儿子腻了一会儿,讲清楚知根知底的意思,这才转去洗漱更衣,回来时,饭菜已上桌。

    修衡问母亲:“二弟睡着多长时间啦?”

    “你回来之前才睡着的。”唐夫人晓得他的心思,笑道,“放心吧,怎么也要到用完饭才会醒。”

    修衡有点儿不好意思,别扭地跟母亲解释:“二弟上了饭桌,总是拍桌子,拿着筷子敲碗,再高兴了,就伸手去碗里抓……”还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的……父亲有时都受不了,何况他了。

    “知道。”唐夫人笑意温柔,“我和奶娘慢慢引导,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她是宠孩子但总宠不到点儿上的那种人:修衡不用人宠,不嫌她絮叨已是不易;次子跟长子大相径庭,抚育长子的经验全了水漂,重头来过,便还是时时出错。

    “没事的。”修衡回给母亲一个甜美的笑脸,“我读书再多一些,就能帮娘亲照顾二弟了吧?”

    “一定会,娘亲等着那一日。”唐夫人心海泛起最柔软的涟漪。

    唐栩则问起修衡的功课,“这几日你和先生怎样?”

    修衡唇角高高地翘起来,很开心,但没有得色,“先生在教我《幼学琼林》了。”

    “是么?”唐栩意外。

    先前他专门去跟坐馆先生招呼,要是瞧着修衡资质还行,每日不妨多给他布置一些功课。

    先生就,读书就像盖房子,地基要是不好,就算盖起高楼大厦,也迟早有坍塌之时。又修衡虽然过目不忘,但是写字的功底委实不够,这便是心性急躁所致。

    他听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我儿子天赋异禀,你不肯承认也罢了,居然敢他急躁?修衡急躁?笑话,那从来就是个慢性子,让他着急的事情,到现在都屈指可数。他才几岁啊,人力薄,习字自然吃力些,肯每日认真习练就特别难得了,做先生的,怎么能这种话?是有多二百五?

    末了他就想,这是头一回,容着你,下回话还这么不着调,我真就要请你走人了。

    “是真的。”修衡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笑脸,“爹爹提点过先生,他就老实了呗。”

    “才怪。”先生要是怕他,头一回就不是那个辞了。唐栩给他夹了两块糖醋藕,语气更加温和,“你是不是想什么法子了?这也算是好事,别瞒着爹爹。”

    修衡也不着急,吃了一口藕片才诚实地,“娘亲跟我过,我可以自己想想法子。于是,前几天,我就让先生帮我解九连环,就是程祖父、叔父给我的那两个最难解的。”

    唐栩莞尔。

    “先生解了大半晌,还是解不开。”修衡继续,“我看着他出了好多汗,怕他中暑,就拿回来,解给他看,跟他,以前有人教过我,应该是这样的,先前记不全步骤了,看着先生解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

    看着人出了好多汗之后,他想起解法了。唐栩强忍着笑,示意修衡继续。

    修衡又吃了一口藕片才:“我解开之后,先生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他问我,谁教你的?我就告诉他了,是程叔父教我的,叔父特别厉害的。

    “先生问,你的叔父,是哪个?我就是连中三元的那个程家叔父呀,以前叔父教我,程祖父出门前,有时候也教我,还教我画画、识字。然后,先生脸色可难看了。

    “我还是担心他中暑了,就让晓瑜叫人扶他回房休息,还要帮他请大夫的,可是他不用,语气很差。我觉得他不知好歹,干脆不理他了,反正他要是真中暑,书童就会告诉管家的。”

    唐栩心里乐得抽筋儿了。

    他这儿子,真挺神的,聪明起来,十几岁的少年郎兴许都比不过,但到底是年纪太,看待一些事情的时候,就还是孩子的看法。

    能适应他的人,真就只能是天生投缘或是至亲的人吧。就比如坐馆先生脸色差这件事,那哪儿是中暑啊,分明是被他的聪明和搬出来的程家父子惊到了。

    唐夫人背转身,轻咳了两声,借此掩饰自己就要到面上的笑意。

    修衡把一块藕片吃完,又喝了一口汤,起后续:“那回之后,先生每天就只让我习字,还要我用他给的帖子临摹。我瞧着不好看,我的字帖是最漂亮的。

    “先生不服气,什么……嗯,文无第一,谁的字能是最好。

    “我就啊,程叔父的字,我看着就是最漂亮的,而且,用叔父给我准备的字帖习字,我会更专心。

    “先生看了看,好像又点儿生气,又好像……反正我不清,他那个人,奇奇怪怪的。不过,到最后,他没管我用什么帖子,只要认真习字就好。

    “习字也挺好的,不然,他总让我背那些背烦了的书。习字好些天之后,我让程祖母和婶婶看了,她们都好根基了。

    “程叔父不是很忙吗?我让晓瑜把我的字拿给他的厮了,第二天,叔父传给我一封短信,我比照着看过的书,认全了,是叔父夸我的话,让我坚持每日继续习字。

    “可是,过了好几天,先生还让我习字,我就生气了。”

    唐栩唇角上扬,唐夫人眼里尽是笑意,“后来呢?”

    修衡:“后来,我就找人给我念了几遍《幼学琼林》,记住了。前几天,习字累了,我问先生,可不可以给他背书。先生好啊,我就给他把整篇《幼学琼林》背了一遍。

    “先生瞪了我好一会儿,后来问,是谁教我的。我就实话了,反正他也管不了府里的人。

    “先生又问我,知不知道释义。

    “我不知道,但是,要是先生懒得教我,我可以去问爹娘,爹娘没空,就问程祖母程婶婶,很快就能知道了。

    “然后,先生就,你再习几日的字,我逐字逐句地给你讲解。”

    到这儿,修衡眉眼间飞扬着笑意,“昨天开始,先生就开始给我讲解了。我请他多讲一些,他居然也不反对,继续讲给我听。嗯,他现在有点儿招人喜欢了。”

    唐栩、唐夫人瞧着他那可爱至极的模样,俱是笑出声来。

    此外,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以后要是给这孩子出主意的时候,可千万要思虑周全。这次只是顺着一个建议,就对着先生出了这么多幺蛾子,要是主意不好、不正,这子也照办的话,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霉,闹不好就要闯出祸来。

    修衡自然想不到那么多,吃完饭,有父亲陪着做功课、歇下,除去对叔父婶婶的担心,算是挺开心的。

    翌日早间,他去给母亲请安的时候,恰逢一名厮禀明母亲:“程家喜得贵子,母子平安!”

    唐夫人欣悦不已,当即命人赏。

    修衡喜滋滋地跑向母亲,他得问问,具体哪天去看望婶婶和弟弟。

    .

    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的那一刻,怡君便觉得,所有的疼痛、疲惫成了一座无形的高山,将她的意志压垮,向她压过来,连看孩子一眼的力气都没了。

    只隐约听到了一句“是位少爷”。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顷刻昏睡过去。

    睡得并不安生,在梦里都惦记着七事八事。先是孩子奶娘的事情,大人看着哪个再好,孩子跟她不投缘也没用。这个时节不大好,七月末,偶尔还是热得很,等进到桂花飘香的八月,才能觉得舒适。再就是程询、婆婆,这两个在近前陪着她、担心着她和孩子的亲人。最重要的是,太想快些看看孩子,看看长得像谁。

    如果没听错,是儿子,那么,还是随程询的好,有最俊朗的容颜,最悦目的笑颜。

    她心里焦急,果真就醒过来。

    几乎在睁开眼睛的同时,有干燥温暖的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温柔的语声亦传入耳中:“醒了?”

    她侧转脸,对上程询的面容,凝眸片刻,笑了。

    他果然留在了家中。

    早就谈过这件事,他一定会请三五日的假,留在家中陪她和孩子。

    她那不大好吧?

    他有什么,官员每年的假是有数的,闲来算着账请几天的假,是多正常的事儿。为家里的事多请几天假,外面的红白事让二弟、三弟替我走动就行,横竖不闹到人追着扣我俸禄就成了。

    她当时听了,笑了一阵子。

    怡君抬手握住他的手,脱口而出的是:“孩子,我要看孩子。”

    程询笑着点头,转身去吩咐,回来时递给她一碗参汤,“喝了。等看完孩子再吃点儿东西。”

    “嗯。”怡君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参汤。

    这期间,程询跟她交代诸事:“奶娘选了卓妈妈,娘在一旁看着选的。孩子睡在南面那间房里,娘让医婆、产婆帮衬着,又仔细布置了一番,孩子绝对不会受罪。这会儿我让娘回房用饭,歇息一会儿,她还没顾上用饭。”

    怡君不安地道:“娘跟着受累了。”

    程询颔首,继而满眼都是柔软的笑意,“没过多久,孩子就睁眼睛了,特别招人喜欢。”

    “是么?”怡君不由笑了。

    这时候,吴妈妈陪着卓妈妈抱着孩子走到床前。

    程询接过来,心翼翼地放在怡君身侧。

    怡君以肘撑身,敛目看着孩子。

    白嫩嫩的脸儿团团的,粉嫩嫩的嘴儿嘟着,正在酣睡。看得出,是头发很浓密的孩子。

    可是……

    “跟我想的不一样呢。”怡君苦着脸,抬头看着程询,“不够漂亮。”也许,睁开眼睛就不一样了,可她总不能把酣睡的孩子吵醒。

    “什么呢?”程询在床前的太师椅上落座,慢条斯理地:“看在你刚醒的份儿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敢我儿子不漂亮?”

    两位妈妈都被他引得笑了。

    “……本来就是啊。”怡君端详着他,又端详着孩子,比较不出。是和一大一太熟悉太亲近的缘故么?

    吴妈妈则笑道:“大奶奶放心,夫人看过大少爷了,大少爷很是漂亮。”因为府里添丁,三兄弟和怡君都长了一辈,下人们自然而然地改了称谓。

    “……”怡君牵了牵唇,心婆婆的话哪儿能信啊,祖母看孙儿,当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了。她不用,这是她生的孩子,还不准她挑剔啊?

    她放下这个话茬,问两位妈妈:“孩子一切都好么?”

    “都好,都好。”吴妈妈笑道,“足月生的,胎相又好,自然是健健康康、白白胖胖。”她是看着怡君长大的,最是了解对方的心思,那句白白胖胖,怕也是不相信的,除非能给她抱个孩子来对比。

    果然,怡君自动把末尾四个字略去,笑:“健健康康的就好。”停一停,道,“我要多看一会儿孩子,你们先去歇歇,有事再唤你们。”

    二人称是,笑呵呵地退出去。

    怡君缓缓地坐起来。

    程询看出她的意图,给她在身后垫了两个大迎枕,把襁褓中的孩子递到她臂弯,继而坐在床畔。

    怡君心翼翼地抱着孩子,看了好一会儿,腾出一手,手指至为轻柔地抚着孩子额头、面颊、鼻子、嘴儿、下巴。随后,把孩子一只手托在掌中。

    “这么……”她呓语一般地着,眼中闪烁出水光,唇畔却绽出笑容。

    这样的含泪带笑,是程询没有见过的。她唇畔的那种笑容,亦是他不曾见过的。

    温柔、美丽,有着自豪,煞是动人。

    那,是一个母亲的笑容。

    怡君用力眨了眨眼睛,低下头去,轻轻的、亲昵的亲了亲孩子的额头,又转头看向他,拍拍身侧。

    程询坐过去。

    怡君倚着他的肩,“我们,做父母了。阿询,我们做父母了。”似是到这一刻,才真的领略到了这样无可取代的人世欢喜。

    “是。”程询揽住她,侧头吻了吻她的脸。心头万千感触,却不出:在此时,没能力把感触化作言语。而且,应该也不需,知晓那是她已忽略的。

    十月怀胎,那么辛苦,生产时的煎熬,何等的痛苦。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

    看到孩子,只需一刻,千辛万苦、疼痛入骨都成过眼烟云,不在乎,只有满足喜悦。

    这是母亲。那种对孩子的不计较、心甘情愿的没有条件的付出,兴许早在怀胎时便已根深蒂固。

    这些让他心里满满的,沉甸甸的。他知道,日后要更加用心地呵护怀里的女子,亦要加倍的孝敬母亲,和她的父母。

    沉了片刻,怡君认真地看着他,“阿询啊。”

    程询微笑,“嗯,我听着呢。”

    “以后,我们要更尽心的孝顺娘,我还要对我的爹娘更尽心一些。”她轻轻地叹息,“只生了回孩子,我就觉得他们很辛苦了,而让一个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不知有多不容易。父母付出的,总要比我们想象的多太多。”

    父母对儿女的不容易,各家有所不同,因为人与人的性情迥异。她是没得到过来自于父母的很多的宠爱,但是,毕竟平安健康的长大了,为此,就该感恩。不然,哪里会有今时今日。

    程询轻轻地笑,“我刚刚就在想这事儿,你倒先出来了。”

    怡君扬了扬眉,笑,“我生完孩子了,脑筋不结了。”

    程询很想紧紧地抱她,狠狠地亲她,却记挂着她此刻的疲惫余痛,便只是和缓地抚着她的背。

    之后,怡君又开始纠结孩子的长相。

    程询心里笑得不轻,把母亲的原话告诉她:“刚才吴妈妈当着我的面儿,不好把话学全。娘原话是,孩子这模样,比我刚出生的时候好看得多,比我白一些、胖一些。”

    “是真的么?”怡君轻声道,“我最怕的就是,要是生了儿子却没你好看,别人瞧着,一定会怪我耽误你。”

    “胡八道。”程询终于撑不住,轻轻地笑起来。

    “本来就是。我的程询,到底跟别人不同。”怡君笑了笑,转而问道,“怎么会比你白、比你胖?”

    “我也奇怪呢,”他,“问娘,娘就横了我一眼,你儿子本来就应该比你好看。”

    怡君强忍着,把孩子交给他,这才笑起来。

    程询亲了亲儿子团团的脸儿,半真半假地叹气:“还没怎么着呢,祖母就开始嫌弃爹爹只顾着你了。”

    怡君又笑了一阵子,道:“记得让娘给孩子选名字。”公公撂挑子不干了,现在的一家之主,是程询,也是婆婆。

    “嗯,知道。”

    语声未落,两人就听到了程夫人低而欢快的语声。

    程夫人走进门来。

    怡君唤道:“娘。”

    “好孩子,受苦了。”程夫人快步走到床前落座,握住儿媳的手,端详片刻,见她面色仍然苍白,但是精气神很好,眼里有未消散的笑意,心里愈发舒坦,“坐月子的时候,一定要照着医婆的安排来,知道么?觉着无聊的时候,就让奶娘把孩子抱到跟前,看着孩子,心里就只有欢喜了。”

    怡君用力点头,“我听您的。”

    程夫人把孙儿接过,敛目看着,慈爱的笑容就到了眼角眉梢,轻轻拍了拍襁褓,“长得好看,又能吃能睡,再找不到这么让人省心、招人喜欢的孩子了。”

    程询就想,孩子出生到这会儿才半天光景,怎么就能断定是省心的?可也只敢腹诽。

    怡君留意到他的神色,明眸中笑意渐浓。

    .

    当日下午,程询取出父亲留给他的那张笺纸,请母亲为孩子选取名字、乳名。

    程夫人与他商量着,给孩子取名恺之,乳名天赐,末了:“让怡君看看喜不喜欢,大名要照着族谱来,乳名则有的商量。”

    “怡君不会不喜欢……”程询的话没完,就得了母亲一记冷眼:

    “还没跟她呢,你怎么知道她喜不喜欢?而且,乳名由你们取也是应当应分的。你这是什么态度?……”

    “娘娘娘,”程询笑着告饶,“听我完成么?这事儿吧,我跟怡君过了,都是心底地希望您给选。她了,让您做主。”

    “……哦,那还行。”程夫人咳了一声,“我这不是担心你让她在月子里就不痛快么?”

    “您担心我不知轻重没事儿,但是娘啊,”程询笑微微地商量母亲,“往后咱能别动不动就劈头盖脸一通数落么?好歹我也是当爹的人了,要是总被您训得跟傻子似的,往后您孙儿瞧着,得怎么看我啊?”

    “混子。”程夫人笑着戳了戳他的脸颊,“知道自己当爹了就成。实话告诉你,再让我宠着你、纵着你是不能够了。长了一辈,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知道么?”

    程询笑道:“自然知道。但是,这事儿跟您偏心没什么关系吧?”

    “就偏心了,怎么着吧?”程夫人理直气壮的,“好意思的话,你不妨叫人来评评理。”

    程询笑开来,心里是真服气了。

    .

    天赐睡醒之后,哭了一会儿,吃到奶就安静下来。

    卓妈妈等天赐吃饱了,见他当下不困,睁着漂亮懵懂的大眼睛,安安静静的,想着怡君肯定想看看孩子,便把孩子送到怡君房里。

    怡君正要吩咐,见卓妈妈近来,颔首一笑。

    卓妈妈不让她起身,把孩子放在她身侧。

    这回看到天赐,便是怎么看怎么觉着漂亮。那双大眼睛,真的是像极了程询。

    她缓缓地凑近些,亲了亲儿子的手、脸儿,天赐没哭没闹,只在她亲脸颊的时候,眨了眨眼睛。

    怡君逸出透着喜悦与感动的笑容。要是这身板儿再争气些,真要亲自带着孩子,一时一刻都不离开。可是没法子,能够顺利的生下儿子已是莫大的幸运,之后真的是精力不足,不可能细致周到地看顾孩子。

    廖大太太赶来看望女儿和外孙。

    怡君看到母亲,神色间有着不自觉的胜过以往的亲昵,“娘。”

    廖大太太顾及着她身侧的孩子,轻声道,“声些。”又示意她不要起身。之后,走到床前,把孩子抱起来,又腾出一手,用力地握了握女儿的手,“受苦了吧?”

    “没事,挺好的。”怡君知道,比起婆婆,母亲不是在言语间流露慈母心肠的人,便笑着握了握儿子的手,“天赐,外祖母来看你了。”

    “天赐。”廖大太太笑了,“名字好,长得也是少见的漂亮。”

    怡君笑道:“婆婆也这么,是真的吗?”着就要坐起来。

    廖大太太却及时按住了她,“好生躺着,好生将养。自然是真的,我见过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犯得着哄你么?这孩子,像二姑爷。”

    怡君笑意更浓。

    廖大太太则开始语气和缓地告诫她:“坐月子该怎样,亲家母和产婆定是与你了,可千万不能不当回事,不然会落下病。你要是这种日子出幺蛾子,我可要越过你婆婆罚你的。”

    怡君笑着点头,“嗯,我听话就是了。”

    “跟你正经的呢。”廖大太太一面轻轻拍着外孙的襁褓,一面叮嘱女儿,“可别敷衍我。你是不知道,一旦落下病,年岁越长,情形越严重。不远的,只你大姐的婆婆,生你姐夫的时候,没好好儿坐月子,现在手时不时地作痛,但凡做点儿事情,就疼得厉害,偶尔都恨不得哭一场——是前几日,我们两个坐在一起话,她跟我的,让我千万叮嘱你。这种不顺耳的话,别人也不好跟你直。”

    “那么严重啊?”怡君立时认真地点头,“我记住了,一定会听话的。”

    “亲家母定会好生照顾你,我只怕你不听话。”廖大太太弯身拍了拍女儿的脸,笑容慈爱,随即,视线落到外孙脸上,“这孩子,这模样儿。太好了……”太好了,很可能是又一个程询。

    她固然曾因为程清远的致仕心慌过,但在后来,品出了皇帝赏识程询的意思,心也就踏实下来。

    五品比起那么多王侯将相是不算什么,却是太多官员一辈子都走不上去的一个台阶。二十来岁便已是五品大员,还是在六部之首的吏部行走,谁要是敢他前景堪忧,那满朝的年轻人都不用苦苦拼了。

    看过女儿、外孙之后,廖大太太去了正房,和亲家母欢欢喜喜地坐在一起叙话多时。

    .

    当晚,程询到了怡君房里,吩咐吴妈妈在室内加一张躺椅。

    吴妈妈立时会意,依言行事。

    怡君则柔声道:“这头是我,另一头是孩子,哪头有动静,都要让你睡不安生。还是去正屋歇息吧?”她看得出,他昨夜就整夜未眠,白日里不明显,这会儿已现出些许疲惫之色。

    “要的就是这份儿不安生。”程询笑道,“我睡一两个时辰就足够了。你个坐月子的人,就别管这管那的了。横竖也没人听你的。”

    “……”怡君无法,只得随他去。

    各自歇下之后,室内只在角落里点了一盏灯,灯罩是浅红色的,透出来的灯光很温馨、柔和,让人很惬意。

    程询知道她迷易经八卦、奇门遁甲的时日已久,就:“眼下你不能看书,我就当你一阵子的先生,有什么想不通的,不妨跟我。毕竟,我比你琢磨的年月长。”

    怡君欣然应道:“好啊。”之后,把自己一些存疑之处娓娓道来,要他讲给自己听。孩子不在身边,睡前又不能看书的话,她真的是不习惯。而且,睡前琢磨学问,远比琢磨眼前的日后的事情要轻松。最起码,对她是这样。

    程询对她自然是毫无保留,知无不言,但凡被问及的,都给她讲的分外细致明了,直到她困倦之时。

    睡意浓了,怡君揉了揉眼睛,阖了眼睑,轻轻地道:“有你,我真的知足了。”

    真的,知足,满足。这方方面面,他都是不声不响地予以照顾、体贴甚至懂得。一定有人跟他做的同样的好,但一定没人比他做的更好。不需比较,她就是知道。

    “有你,我是真的知足了。”他。

    真的。

    .

    这一晚,程询身体很疲惫,却是久久不能入眠。

    转世重生,看到的、经历的改变,已是不胜枚举,有一些,是两相欢喜,例如和怡君的姻缘;有一些,是喜忧参半,例如父亲的远行。再一些,便是他身为人/臣、官员该担起的责任——景家的覆灭、杨家的倒台,都是势在必行,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如何做,在于帝王抉择。幸好,提前了几年,皇帝是全然相同的心性、做派。

    如今,他和怡君的孩子已然出生,他已做了父亲。

    这样的重活一世,值得,该庆幸。

    亦正因此,他更要缜密周到且更尽责的为人为官,更不能松懈。

    有些庙堂中的大事,他正在缓缓发力,只望日后如愿。这些事亦能得偿所愿的话,他重获的这一生,大致上才算得无悔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