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荣华路
082 荣华路6
初夏, 蒋映雪生下一子, 取名恺逍, 乳名取自名字,唤阿逍。
有了这件喜事,阖府洋溢着喜气,一次, 程夫人一面抱着阿逍,一面笑吟吟地跟两个儿媳妇:“眼下我最想要的还是孙女。”
怡君、蒋映雪失笑。
时光荏苒, 又是一年秋。
怡君在婆家、娘家之间来回忙活,到了冬日,先后把嫂嫂孙氏、妯娌徐氏迎进门。
没过多久,昌恩伯世子夫人和碧君先后传出有喜的好消息,廖大太太总算能放下这桩心事, 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程夫人和怡君闻讯,循礼前去看望, 送去补品和孩子的衣料。程夫人感觉得出,姐妹两个不似以往亲近了, 再就是徐岩, 对碧君似乎也生分了许多。
她也没问,仔细一想,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三个女子终归不是一路人, 长年累月做场面功夫相互担待, 不定闹得生出嫌隙, 倒不如这样不咸不淡地走动着。
天气越来越冷了,程谨开始着手为长兄筹备在异乡的年货,列出了长达几页的单子,先随信件让程询过目。
程询看完之后,只挑选了几样,回信我又不是来这儿过日子,你给我筹备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回京时是扔了还是带回去?
程谨看了,笑了一阵子,却并没听从长兄的话,转手把信拿给母亲、长嫂过目。
程夫人看到长子的言辞,笑得不轻,“你别理他,又不让他千里迢迢扛回来。”
怡君则特别认真地看了好几遍,删减了一些,解释道:“我看过地域治,有不少东西的确用不上。”
程夫人和程谨俱是点头同意。
程询不想要家里的东西,年节之前,却给亲友置办了好几车东西,长辈、平辈、一辈都照顾到了,都是当地土特产、有趣的物件儿。
徐氏听夫君了这些事,心完全落了地:嫁的毕竟是庶子,总会担心自己会被婆婆、长辈一并看低。进门后却发现,兄弟三个情分深厚,婆婆待人宽和,两个妯娌对她就像是很亲近的友人。这样的日子,只需知足,便可长乐。
再一个让她意外的人是黎王妃。不少人黎王妃性子爽利,对人不乏态度强悍冷硬的时候,却是想不到,私下里是特别可爱的性情,一次与大嫂开玩笑:“我跟你三弟妹,五百年前是一家,你可不准欺负这孩子。”
大嫂也是个妙人,对她眨了眨眼睛,“这人要给你撑腰,往后你要是受了我帮不上忙的委屈,就去黎王府找她。这事儿我帮你记在账本儿上,免得她话不算数。”
黎王妃就笑着点了点大嫂的面颊,“你主持中馈落下病根儿了吧?动不动就要给人在账本儿上记一笔。”
那是做不得真的玩笑话,她只是觉得这种氛围特别温暖、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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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底,又到了皇帝为国库犯愁的日子。
这晚,他把黎兆先唤进宫里,一面一起用膳,一面念叨前朝那些事儿。
“今年国库里好歹有了点儿银子,但是完全不够明年的开销。”皇帝笑容苦涩,“舆图中好些边边角角,都是贫瘠之地,朝廷不但要减免赋税,还要贴补百姓,各地官员的俸禄也要按时发放,将士更是不能委屈,他们要是有所懈怠,就又要乱起来。”
黎兆先只能自己理的事:“臣这儿没事,都知道朝廷难,没人张罗着多讨封赏。”
眼前人是他格外尊敬的帝王:登基好几年了,别建造宫殿,修缮宫殿的事情都一再延后——自己能省就省。每到年末,翻着六部呈上来的账目,心里在的算盘都是来年用到哪些地方最妥当。如今宠爱皇后到了这地步,给的赏赐从没出格的时候。
“如你一般体谅朝廷的人不少,更多的却是漠不关心。”皇帝皱了皱眉,“今年知行、董志和上的那些折子,历数两广境内冤案繁多,不少地方的百姓民不聊生。”
“到底是前些年贪官污吏太多,已成了风气。”这些,黎兆先以前没少听程询起,因而一清二楚,此刻亦是皱了皱眉,“要不然,皇上给臣几千军兵,去那边帮忙肃清风气?”
“不妥。”皇帝眉宇舒展开来,微微一笑,“知行、董志和过那么久的笔墨官司,原由就是武将只有在战时一不二,平时总受窝囊气。况且,整治那边的人,就得是知行这种文官里的人精,他能拿捏住火候,知道什么时候与人虚以委蛇,什么时候心狠手辣。”
黎兆先想想,也是,“虽如此,臣总是有些担心他。”
“这话的。他何尝是需要担心的人?”皇帝终于恢复了笑微微的样子,“我知道你一直对这事儿不大痛快,但这不也是为了他好么?”
“……”黎兆先没话,神色却分明是在:我一点儿没看出来,明明是你把人扔狼窝里去了,怎么好意思这种话的?
皇帝笑意更浓,“在那边办事得力的话,三二年可建功立业,回来之后做三品侍郎,便能堵住悠悠之口。这样一来,入阁做候补阁员,便是顺理成章。”
黎兆先这才明白皇帝的深远用意。
皇帝继续推心置腹:“自然,要不是那边的情形太给我添堵,也不会着磨炼他的旗号把他扔那儿去,捧个奇才而已,我捧得起——别的文官我是真不放心,真没他那个胆色、才智。柳阁老倒是行,但你也知道,他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到了那边万一缠绵病榻,也是有心无力。”
黎兆先对皇帝端杯敬酒,“臣明白了。”
皇帝端杯,一饮而尽,随后起程询的趣事:“那厮到了广东,什么都习惯,就是受不了那边的饮食。我总不好柴米油盐地赏他,便私下里赏了他二十坛御酒。前一阵他几个案子办得很漂亮,我就问他,赏你点儿什么好,直。你猜他什么?”
黎兆先好奇地笑问:“什么了?”
“那厮问我,宫里是不是没有烧刀子、梨花白、竹叶青?”皇帝着,自己就先笑起来,“真把我气乐了。末了又什么呢?宫里的琼浆玉液,喝多了折他的寿。”
黎兆先亦是忍俊不禁。
“我为他好,让他少喝烈酒,他却不领情。这叫个什么事儿?”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先是训斥了他一通,到底是派人一车一车地给他送去了上好的烈酒,由着他当醉猫去。有什么法子?我不如此,那厮也能寻到。”
黎兆先笑道:“皇上赏这么多,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心里却是觉得,有时皇帝对程询,真跟对待自家兄弟似的,一边儿一本正经地数落着,一边儿又老老实实地让兄弟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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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当日傍晚,程询在书房的蒲团上坐。
坐是道教、佛教及至内功都不可或缺的一门基础功夫,静心修身,到了火候的一个好处,是在睡前放空思绪、摒除一切杂念。
他对佛、道都是择优而取,其余忽略。
这边的冬日,比起京城的飞雪连天、寒风呼啸,过于暖和了些。是以,大多数时候,门窗都是敞开的。
陆放、董志和相形来找程询。
陆开林虽然年纪与修衡相仿,陆放却比唐栩年长几岁,已过而立。
就快过年了,他想跟左膀右臂在一起聚聚,顺道细致地当地诸事,他自己的总督府、程询所在的提刑按察使司都在广州,便邀请董志和过来。
程禄把两位贵客请到待客的花厅。
约莫过了一刻钟,程询走进门来,与陆放、董志和见礼。
因为唐栩的关系,陆放没见到程询的时候,便已视为友人,今年上下级共事又颇有默契,更多了一份亲近随意,落座后笑道:“听你物色了两个手艺精湛的厨子,能做地道的北方菜,今儿可得让他们露一手。”
程询颔首笑道:“这自然不用。不但有北方菜,还有陈年梨花白。怎么着,来我这儿不亏吧?”
陆放哈哈地笑起来,“不亏。往后我可有蹭饭的地儿了。”
他对这些不是很讲究,妻儿在这里的时候,发妻物色了一个会做京菜的厨子,一家三口都觉得凑合,之后再没计较过这事儿,心思都花到别的地方了:穿的、住的更舒坦点儿是大事。后来妻儿回京,他就更不挑食了。
眼下程询来了,却是跟他正相反,穿、住都能将就,吃喝却是大事,一点儿都不敷衍。
程询望向董志和,“你在那边儿怎么样?饭菜合口么?”
“我还行,一切都好。”董志和笑得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
席间,三人谈起两广在职官员。
陆放道:“我比你们早来一步,倒是真发现了一名清官,只是,有时候比官场的混子还让人头疼,凡事都是一板一眼,死心眼儿得过了头,根本不肯为大局、长远考虑。”
董志和接话道:“部堂的是懋远县的父母官万鹤年吧?”
陆放笑着颔首,“那老头儿我起初挺敬重,但有好几回让他气得跳脚。终究是不堪用。”
董志和就看向程询,“这种烫手山芋,可是你的分内事。想想法子,让他脑筋开窍。”
程询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明年广东有一场涝灾,在前世,万鹤年丧命于杨阁老举荐的按察使手里,理由是阻挠朝廷缓解灾情。皇帝也知道他是当地少见的清官,听得按察使行驶先斩后奏的权利之后,竟也由着此事这样结案。
只因为杨阁老的原因,程询认定万鹤年是含冤而死,而看皇帝态度,便不能不对万鹤年的死因将信将疑。
此次外放,或许可以解开这一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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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六。
修衡站在床上,由师母帮自己穿上一件锦袍,这是她亲手做的。
怡君量片刻,满意地笑了,捧住修衡那张俊美得出奇的脸儿,“好看。”转手取过一个大红包,帮他揣入怀中,“师母给你的零花钱。等会儿给祖母请过安、用过饭,就回家准备过年。”
修衡则依赖地搂住她,“师母,其实吧,我觉得还是我们这儿好。”
怡君笑着拍拍他的背,又亲一下他的面颊,“你长大了,过年就要多顾着家里一些。过完年,你想不来,我都要让阿初去接你。”
“我现在觉得,长大了也不大好。”修衡诚实地,“再大一些,师母就不能抱着我了。”
怡君轻笑出声,坐到床上,把修衡安置到膝上,搂到怀里,又低头亲一下他的脸儿,“难得啊,我们修衡这是在撒娇么?”
“是啊。”修衡脸儿蹭着她肩头,笑嘻嘻的,“早知今日,以前就该总腻着您。”
“你这开心果儿。”怡君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不过也没事。”修衡笑容璀璨,“还有天赐呢,我会帮您照顾好弟弟的。我长大了,有好多好处。”
怡君含笑点头,帮他穿戴齐整。
天赐噔噔噔地跑进来,进门的时候一个没留神,跌了一跤。
卓妈妈立时神色大变,弯腰去扶的时候,天赐却已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继续往里跑着,嘴里喊着:“娘亲,哥哥,我们去找祖母。”
怡君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天赐和修衡时候有着一些相似之处:这一年,抹眼泪的时候基本没有了,口齿越来越清晰伶俐,林林总总的问题越来越多。
修衡快步走过去,“正要去。”又细心地检查了一下天赐的手,“还好,没事。”
天赐拉住修衡的手,又仰脸望着怡君,“娘亲,快些,好不好?我要吃馄饨。”
哥儿俩特别亲,以至于天赐的口味都随了修衡,脾气则随了程询:馄饨要放了香菜的才可以,荠菜包、灌汤包要刚出锅的才肯吃,雪里蕻好歹也要有点儿辣味——这是连修衡都劝不了的。
怡君笑着走过去,“好啊,我们这就去。”
天赐扬起空闲的那只胖手,交到母亲温暖的掌心。
走在路上,天赐特别开心,转脸望着修衡,“哥哥,等会儿你要回家吗?”
“是。”修衡道,“等哥哥回来的时候,带红包和九连环给你——昨晚跟你的,没忘吧?”
“嗯!没忘。”天赐,“我要九连环,不要红包。”语毕,转头望一眼母亲。这是母亲的,不准要同辈人的红包。
修衡笑起来,“那我多给你带一些有趣的九连环,对了,还有画册,我也给你带几本过来。”
“好呀。”天赐愈发地眉飞色舞,“哥哥回来之后,还要给我讲故事。”
修衡欣然点头,“一定的,放心。”
怡君在一旁看着,心海似有阳光普照,暖融融的,亮堂堂的。
入冬后,修衡歇在程府的日子,每晚都会讲故事给天赐听,孩子哄孩子,可那份儿融洽、喜乐,连大人都做不到。
这是她喜闻乐见的。比起时时刻刻守着孩子,不如让孩子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快乐地长大。她明白这个道理,唐夫人、唐栩甚至陆夫人都如此。
孩子不该是抓在手里由着自己心思成长的,长辈要做的是分辨出哪些人与事对孩子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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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间一起用膳的,是程夫人、怡君、徐氏和两个孩子。
程译、蒋映雪不宜带着几个月的阿逍顶着寒气来请安,程谨则是因为到了年底庶务繁忙——程夫人早就免了这三个人的昏定省。
天赐从过了一岁之后,就开始吃糕点、喝羹汤,后来就闹着要上桌吃饭。
程询、修衡时候都是这样,怡君分别请教过母亲、唐夫人,没什么不放心的,由着儿子的性子断了奶。
饭桌上,天赐乖乖地坐在修衡身侧,用勺子舀起馄饨,学着哥哥的样子,先吹几口气,再慢慢地放进嘴里,吃完一个之后,喜滋滋地道:“真好吃。”
修衡则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天赐夹了一个豆腐皮包子,“这个也很好吃,祖母让厨房特地给你做的。不烫了。”
“是吗?”天赐饶有兴致,伸出手拿起来,送到嘴边,慢条斯理地享用。
程夫人瞧着哥儿俩,由衷地笑道:“有时候是越瞧越像。”喜好像,那慢条斯理的样子更像。
“可不是么。”怡君笑着应声,又抚了抚修衡的肩,“别只顾着天赐,多吃些。”
修衡点头好。
天赐却侧头、仰脸,眼神儿透着不满。
怡君拍拍儿子的脑门儿,“哥哥就不用吃早膳么?祖母、娘亲、三婶不都可以照顾你么?”
“……”天赐这才老实了,哦了一声,继续口口地吃包子,过了片刻,咕哝道,“你们又不知道,我爱吃什么。哥哥知道。”
怡君啼笑皆非。
程夫人、修衡和徐氏则逸出愉悦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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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膳,天赐坚持要送哥哥去垂花门外,程夫人和怡君便由着他。
两个孩子到了垂花门外,恰逢两辆马车抵达。
“修衡哥!”董飞卿下了马车,神采飞扬地跑向修衡,“我来接你回家。”
“……”修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自己回家,怎么就需要他来接了?
董飞卿知道,修衡平时慢性子,也不着急,笑嘻嘻地站在那儿。
“哦。”修衡沉了一会儿,就闷出这么一个字。
“嗳,这孩儿是谁呀?”董飞卿敛目望着修衡身边的天赐,“哎呀,这也忒好看了。”着就弯下腰,跟天赐话,“修衡哥从哪儿把你捡来的?”
修衡把董飞卿往一旁一带,板了脸,“这是我师弟。”着剑眉一扬,“你又想挨踹了是吧?”
言辞不善,语气不佳,董飞卿却一点儿都不在意,“那你不早?我又不会算卦。真是的……”
修衡扯了扯嘴角,这毛孩儿话忒没个正形。
“哥哥,”天赐奶声奶气地唤着修衡,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们是来串门的吗?”
修衡笑着点头,握住天赐的手,“是。等会儿你要是瞧着哪个不顺眼,就让厮撵出去。”
董飞卿立时苦了脸。这会儿是完全明白了,眼前这孩儿,就是修衡哥奉为神明的师父的儿子——程家大少爷。
天赐眨了眨大眼睛,“我听哥哥的。”
陆开林这才走过来,“走吗?”着指一指董飞卿,“他要跟我挤一挤,在你们家里住两天。”完了,对天赐抿出一个礼貌的笑容,算是招呼。
“……为什么?”修衡嫌弃地看着董飞卿。
陆开林挠了挠额头,“不知道。你别岔,行不行啊?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他带回家去。”
修衡转头望向董飞卿,见对方正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修衡哥……”董飞卿的一双手搅在一起,“我在家里,人嫌狗不待见的……你就让我去你家里住两天吧。”
修衡笑了,“这都是从哪儿学的词儿?”
董飞卿却笑不出,“我们家大人好像在吵架,都顾不上搭理我了。一早,我不心碎一个花瓶,我娘亲差点儿我。”
修衡和陆开林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的天赐则不安地摇了摇修衡的手,“碎东西,就要挨?”
被长辈这样对待,在他们三个,想都没想过。
“闭嘴。”虽然挺同情董飞卿的,修衡仍是当即瞪了他一眼,又俯身对天赐一本正经地道,“没事,没事,他给我们书呢。”
天赐将信将疑,“是吗?”
“是啊,别当回事。”修衡面不变色,“哥哥得走了,你跟卓妈妈回去找祖母。恺之乖。”天赐是师弟的乳名,恺之是名字,在人前,他会适当地变换称谓。
天赐也已习惯这种情形,不止哥哥,长辈都是这样。他抿嘴笑着点头,又:“哥哥,初一早点儿来。”
“好。”修衡开心地笑着,弯身抱了抱师弟,“听祖母、师母的话,好吗?”
“嗯!好!”天赐转身前,对修衡摆了摆手,“我回去啦。哥哥让车夫当心,刚下过雪,路滑。”
“放心,我一定会留神的。”修衡语气柔和又耐心。
董飞卿看得一愣一愣的,用胳膊肘撞了撞陆开林,“开林哥,修衡哥他……经常这样吗?”想问的是,他崇拜的不得了的唐修衡,对着程恺之的时候,是否总是这样……啰嗦又温和?
陆开林背着手,转头瞧着他,“你管得着吗?”
董飞卿沮丧地搓着手:“这是不是就叫流年不利呀?爹娘祖父祖母架,你们也不待见我。”
陆开林笑起来。
修衡也听到了,忍不住笑了,“走吧,我跟家里看。”
“好啊,好啊。只要你肯,唐伯父就一定会同意的。”董飞卿立时神气活现,一面追着修衡,一面絮絮叨叨,“哥,你的工笔画那么好,这两天能不能教我啊?还有下棋,我也想学诶。”
修衡言简意赅:“再吧。”继而敲了敲董飞卿的头,“你实在愿意,就喊我修衡哥,别图省事。你爹总跟我师父作对,你不知道啊?”
“大人的事,跟我们无关啊。”董飞卿一脸无辜,“师父没跟你过吗?”
“……过也是一样,不准显得跟我特别亲。”修衡犹豫的那一会儿,是因为董飞卿末一句的措辞:他怎么觉得,师父被身边这毛孩儿自作主张地认了呢?那可不行。
“不管。”董飞卿索性拉住修衡的手,“就要赖着你跟开林哥。别人都没意思,我才不跟他们玩儿呢。”
修衡记得,自己以前也没少这种话,再瞥一眼他那个模样,没撑住,笑起来,“那你得听话。”
“嗯!”董飞卿用力点头,随即仍是赖着修衡,坚持同乘一辆马车。
修衡拿这皮猴子没辙,只好让他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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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当日,程询收到了怡君给自己的新年礼物:六幅工笔画,是天赐、修衡和阿逍的,另附一封厚实的信件。
程询看完信件之后,对着画像看了好半晌,随后提笔回信,要她下次把最新作的水墨送一幅过来,让他看看有无进益。
以她的功底,若长期坚持,迟早会与名家比肩。倒不是他想有一个才名在外的妻子,而是晓得她对作画近乎痴迷的喜爱,那份灵气悟性也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
她告诉他,这一年,二弟妹、三弟妹和三弟大事情地帮衬她,府里不少管事、丫鬟也都从不播不转变成了得力之人,她每日清闲的时间越来越多。
既然如此,他希望她把做女工、研读《奇门遁甲》的时间用来作画。
他跟她开玩笑,别忘了,成婚前,我好歹做过你几日的先生,教过你作画,你总没个长进,我有时候真上火,觉着自己把你耽误了。
随后,又让她给自己弄几份调理身体的菜谱,了原由:他寻找两个厨子、皇帝赏赐烈酒的事情,她迟早会听,与其到时候让她气呼呼地数落自己,倒不如先一步招供,就像在家似的,一面调理,一面放心地吃喝。
的都是这样零碎的事,可在书写的时候,心绪会变得特别平和、安稳。
当晚,舒明达来与他一起过年。这些年的交情了,同在异乡过年却是头一回。
“折腾一年了,只有这几日能喘口气。”舒明达笑,“咱哥儿俩得好好儿喝几顿。”
程询莞尔,“酒管够。”
守着一桌丰盛的年夜饭相对而坐,看到的是对方明显消瘦的面容。
大年初六,有不速之客来找程询。此人是富甲苏杭的商贾汪祖寿,程询在花厅与之相见。
汪祖寿年近五十,一袭布衣,清瘦,透着书卷气。他见程询果然如传言中那样年轻俊朗,然而气势慑人,神色中更添三分尊敬。
程询客气地请汪祖寿落座,唤程安上茶。这个人是他没机会留意过的人,一来汪祖寿终究没成为修衡前世至交沈笑山那样天下皆知的巨贾,二来是经商之人,本就不是他能了如指掌的一类人。
汪祖寿开门见山:“在下今年起要在两广扎根,为这里的百姓、将士贴补些银钱。”
程询悠然一笑,“这是莫大的好事。因何亲自登门见我?”
“有一点,要请大人通融。”汪祖寿道,“来日在下要交给朝廷的赋税、两广的银子,三二年内,账目都要经由按察使司。不合规矩,但是我信不过别人,别人也保不了我的命。此事,大人若能帮忙斡旋,在下才敢留在此地。此外,我可以立下字据,绝不会染指海上贸易。”
“除此之外——”
“没别的了。”汪祖寿。
“来日我若调任至别处——”
汪祖寿道:“大人调离此处之时,这里必然不再是以前、如今的风气。”
程询笑微微地凝视着汪祖寿,“您若守诺、为人清白,该我帮忙斡旋的,都会尽力。只是,您得明白一点,事到临头起反复的话,我定会翻脸无情。”
那样锋利、直接的视线,若非真的心里没鬼,汪祖寿真要心虚气短。他笑了笑,“大人来这里一年的光景,为多少人翻案昭雪,惩戒了多少贪官污吏,天下皆知。您也放心,您在外绝不是仁厚宽和的名声。”
程询哈哈一笑,“这样来,来日我需要静心等待,才能知晓您这般义举的原由?”
汪祖寿默认,随即起身道辞,“见过大人,心里踏实了,好去见陆部堂了。”
程询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过了一阵子,舒明达来书房找他,起汪祖寿的事:“我怎么觉着,他可能是哪个官员的仇人呢?他有没有与你透露?”
程询摇头,“那些不重要。他来给两广百姓、将士送银子,又照常纳税,不管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哪个或哪些官员,只要相关之人该死该整治,我就该让他如愿。”
“……你是真不怕捅娄子。”
“也要看值不值。”程询笑道,“但这个人经商的大致情形,要尽快了解清楚,不然对谁都没法儿交代。”
“交给我。”
两日后,陆放派人请程询过去议事,的正是汪祖寿的事,担心的与舒明达大同异:“我毕竟握着兵权,不论是两广、京城官员,轻易不会对我下狠手。可你不一样,你是文官,这两年开罪最多的又是文官,到时候他们若是群起而攻之,这儿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怕你应付不来。以我之见,不如先对汪祖寿施压,让他出到底是何意图,再酌情而定。”
程询摆一摆手,“早晚的事。想让我卷包袱走人的比比皆是,就算是如我们所料,先帮汪祖寿除掉相关的官员,等他们知道汪祖寿的账只走按察使司上报朝廷,他们仍旧会因为失去牟利的机会疯狂弹劾我。不是这种事,也会有别的事。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汪祖寿心安?眼下他为何不能怀疑我们会成为第二个景鸿翼?”
陆放沉思良久,叹息一声,黯然点头,“如此,你我联名给皇上上一道折子,明此事。”
程询颔首,开玩笑:“放心,我不是短命的人。”
陆放瞪了他一眼,“丧气!大过年的,你就不能几句吉利话?”
程询却朗声大笑。
陆放又是担心又是气闷,把手边的书砸了过去,“兔崽子,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随后,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至京城,皇帝很快批示,让陆放、程询酌情安排下去。
与此同时,程询写给在钦天监行走的友人的信也急速送到,友人二话不,寻找机会反复给皇帝提醒:今年南方将有天灾。
程询的目的在于,皇帝事先生出隐忧,便会吩咐南方各地防患于未然,并且,留出一笔赈灾的银子。
二月,汪祖寿以惊人的速度在广东扎根:出高价让几十间掌柜的把店铺转让给自己;派出手里五名大管事带人去各地,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钱,收购百姓家中存着的茶叶、水稻;收购上来的粮食八成上交按察使司,赈济最贫苦的乡镇百姓;最令人咋舌的是,捐银三百万两,用做造战船。
对于此人近十年来经商的情形,苏杭一代的人传回消息:虽无奸不商,但在商贾之中,汪祖寿是仁厚之辈。
有些百姓是活佛显灵了,有的是财神爷降世了。
官场情形却是大相径庭。
通报此事的邸报送到各官员手里,陆放也召集官员宣读了圣旨,更态度强硬地警告过,结果仍与无用功一般——
从这时开始,程询的签押房就没断过官员。问他为何越权干涉商人缴税的人有之,要求看汪祖寿经手诸事账册的人有之,气冲冲来质问、威胁他的人有之。
他们就是要仗着天高皇帝远装聋作哑,就是要跳着脚地拉帮结伙找程询闹事。
程询起初一概不理,没时间:梳理汪祖寿及时交上来的账目、入账存档,跟皇帝讨得力的专司这笔账目的人手,向陆放讨要赈灾的官兵、去最贫穷的乡镇县城赈济……哪一件事,都比应付那些官员重要。
忙过这一阵,他也看出了端倪,大抵知晓汪祖寿想通过自己除掉的人是谁了。
这一阵,官员因为他的避之不见,肝火更为旺盛,以端州知府汪正为首的六名知府、四名县令,联名上疏告他的状,大意是他与商贾勾结,牟取暴利,汪祖寿刚到广东,他们便已发现诸多端倪,恳请朝廷派御史来彻查。
这不是他消息灵通,那些人根本就没想瞒他,四处放话。
他看过那十个人的名单之后,讶然挑眉,其中竟有懋远县令万鹤年——那个算是硕果仅存的清官。
要知道,万鹤年管辖的懋远县,一万人左右,一直穷得叮当响,如今是赈济的县城之一。
想不通,就要见一见,何况对方一直在等着。他当即唤人去请。
程询没换官服,坐在长案后方,望着万鹤年在霞光之中进门,见对方身量不高、精瘦,一看就是分外耿直、倔强的面相。
万鹤年见程询一身便衣,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停下脚步。
程询牵了牵唇,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话。”
万鹤年却道:“卑职此番前来,是为公务。请程大人换上官服,卑职才好详细禀明。”
程询淡然一笑,“那你不妨回去,等我治了你擅离职守的罪,再别的。”
万鹤年皱了皱眉,冷笑一声,眼含鄙夷地望着程询。
只凭这些,便不难想见到,对方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怪不得陆放对这人是那样的评价。程询睨着万鹤年,眼神由温和转为冷凛。相对而言,贪官污吏不足为患,最棘手的反倒是这种墨守成规冥顽不灵的清官。整治,于心不忍,亦可能激起一方百姓的民愤;不整治,日后他底气更足,时不时地给你添堵。
但是,不知好歹、影响大局的人,在他这儿与赃官没有任何区别。
对视片刻,万鹤年败下阵来,敛目看着地上方砖。程询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只是需要权衡得失、选择是否舍弃的物件儿。年纪轻轻,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气度、威仪?
程询语气凉飕飕的:“坐下话,或者,走。”
“卑职站着话。”
“。”
万鹤年道:“商贾汪祖寿的事情,卑职不知大人与陆部堂是如何动了皇上,但卑职以为,二位犯了大忌。”
程询侧转身形,换了个闲适的坐姿,“怎么?”
万鹤年瞬间义愤填膺起来,“商贾是什么东西?官府怎可与商贾纠缠不清?日后若是出了商贾乱政的事,是你程大人担得起的干系?!”
程询眸子微眯,“不过五十来岁,耳力、眼神就都不行了?宣读皇上的旨意时你没听到?邸报上的字都不识得?”
“圣旨、邸报怎么来的,程大人比谁都清楚。”万鹤年又冷笑了,“卑职实在是想不通,汪祖寿为何谁都不信,只相信你程大人所辖的按察使司?眼下他的确是会给百姓一些甜头,可谁知道他真正的是什么主意?只要通了对外贸易这条路,眼下他付出的这些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况且他那架势,分明是有备而来,焉知不是你程大人早就与他商议妥当了一些事!”
程询玩味地笑了,不屑与他解释,“得好。这些你写到折子上就是。”
“卑职要奉劝程大人一句,上有黄天,下有厚土,中间有黎民百姓,人活在世上,总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程询问道:“你对得起懋远的百姓么?”
万鹤年语声铿锵有力:“卑职无愧于心!”
程询追问:“汪祖寿赈济懋远的粮食,你收不收?”
“为何不收?本就是不义之财,本就是百姓的民脂民膏。”
程询唇角缓缓上扬,定定地看了话的人一会儿,道:“回去。粮食三两日就到懋远。”
“卑职已安排下去,县丞可代为签押。”
“好。我素来欣赏硬气的人。”程询从容起身,吩咐左右:“更衣,升堂。”
“是!”
万鹤年再看到的程询,身穿三品大红官服,凛然之气令人不敢逼视,竟是久居上位者的威仪。
程询落座,望着下方的万鹤年,惊堂木落下,沉声道:“来见本官,可有上峰允准的手谕?”
“……”万鹤年哽了哽,“大人容禀……”
程询抄起一把令签掷于地上,语气冷硬如铁:“擅离职守,还欲辩解,拉出去杖责!”
万鹤年却冷哼一声,“若无天子诏命,卑职若非罪大恶极,大人便不可对官员滥用刑罚。”程询来广东一年了,所经手的案子、查办的官员,自来是先上报刑部,不曾行使先斩后奏的无上权利,所有人就都以为,皇帝并没给他最重的生杀大权。
程询起身,“万鹤年接旨。”
“……”万鹤年一时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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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明达行色匆匆地来找程询,在书房落座,先听程禄了至交与万鹤年杠上的事儿,少见地现出惊愕之色,“结果呢?”
程禄回道:“了万鹤年十板子,念在他是初犯,素来清廉,不予深究擅离职守的过错,让他从速滚回懋远,去做他的父母官,若再不知轻重,当即革职查办。”
“……”包括万鹤年在内,应该没人能想到,程询敢让鹤立鸡群的清官颜面尽失。沉了片刻,他笑了,“也好。这何尝不是立威的绝佳手段。”动辄玩儿命的清官犯浑的时候都不容着,何况本就做贼心虚的官员?但是,这也存着莫大的风险,不是被惹毛了,程询不会这样做。
此刻,程询负手站在一顶软轿前,等万鹤年被抬到跟前,摆一摆手,等人退下之后,言语似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若为官,要有自知之明,切忌自命清高;若爱民,要先学会自省,反思你的百姓因何需要商贾接济;若厌弃商贾,此后一针一线一餐一饭,一概亲力亲为。我欣赏硬气之辈,却厌恶硬气却无资格之辈。我之功过,自有朝廷、百姓评判。”
万鹤年没有抬头看他。
程询后退两步,个手势,“送他走。”随即阔步去了书房。
程禄已经备好六菜一汤、两碗肉丝面、一壶烧刀子。
程询换了身衣服,坐到桌前,仍是目光如刀。
舒明达低低地笑起来,亲手给他斟了一杯酒,“还成么?”
缓了片刻,程询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气得肝儿疼。”
舒明达哈哈大笑,“先吃几口菜,我有好消息给你——与汪正、汪祖寿相关。”
程询点头,举筷吃面。
舒明达娓娓道:“蔚滨和我、陆部堂一起派人从速查出来的:汪正与汪祖寿本是堂兄弟,汪正做官之后,侵吞了汪祖寿那个房头的产业,用来上下点。汪祖寿双亲一把年纪,哪儿生得起这种气,真是被活活气死的。
“汪祖寿葬了双亲之后,变卖家当,离开家门,换了名字,原名单字一个昰。
“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倒是没想到,今时汪祖寿能找到你面前,绕着弯儿地让你给他双亲报仇雪恨。
“汪正见过汪祖寿了,初衷是去攀交情,却没想到……不然不至于闹腾得这么厉害。”
程询继续大口吃面,吃完之后,把碗一推,问:“属实?”
“废话。”舒明达怀疑他被万鹤年气糊涂了,“我们三个人出手,查一个商贾、一个官员的底细,那不是手到擒来么?”
“属实就行。”程询用指关节刮了刮一边的眉毛,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有了结论:“办他。”
舒明达放声大笑,“早想到了,但你悠着点儿吧,把人逼得买凶杀你就犯不上了。”
“悠着点儿?”程询唇角上扬,语气悠然,言辞却带着刀子,“藐视君王、散播流言、扰乱军心民心,哪一条不是杀头的罪?要是到这会儿都不下狠手,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就知道你得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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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汪正等十人的折子被原样驳回,皇帝质问陆放、程询的旨意尾随而至:为何失察,为何任由官场谣言四起。
而就在前一日,汪正被处斩立决。
三月下旬,程询先后问罪联名上折子的五名知府、三名县令,轻则罢黜官职,重则上报刑部,抄家之后,木龙囚车押解回京。
一时间,官场人人自危,再无人敢妄谈汪祖寿一事,只有百姓始终对这商贾感恩戴德。
汪正死后,汪祖寿对着双亲的灵位大哭一场,病了半个月,之后一切如常,兢兢业业地造福这一方天地间的百姓,不乏做散财童子的行径。
四月初,户部两名主事、工部右侍郎来到广东,分别协理程询经手汪祖寿上交的账目、督造造战船事宜。补缺的官员也一一就任。
没几日,河道总督前来,进河道衙门,摄河道巡察、堤防、疏浚事宜。
程询总算能稍稍松口气的时候,收到了董志和一封信。那厮在信里居然跟他客客气气的,飞卿一向顽劣乖张,这一年多亏有修衡带着,进益颇多,几时回京,当登门感谢你与唐侯。
程询回信只客气了,一辈人,随缘即可。之后,又收到修衡的来信。
修衡每封信都要写十来页,这次也不例外,事无巨细地起身边大事情,恰好提到了董飞卿。
董飞卿今年一直不大高兴,总爱往唐府或陆府跑,动辄就要住几日,稀奇的是董家的长辈也能放心。修衡觉得奇怪,就和开林派厮出去听了几句,才知道董飞卿的长辈起了冲突:董飞卿双亲正在闹和离,董大奶奶和公婆冲突不断。
修衡:董大人在广西的差事特别清闲么?一定是,不然怎么会隔着几千里跟妻子吵架?
一如以往,这孩子聊着聊着就跑题了,问他在广东是不是特别繁忙特别威风,因为好多人提起他,都显得很害怕。
但是,修衡,我知道您是有铮骨、风骨的人,被您惩戒的人,是罪有应得。师父,我以您为荣。我跟天赐师弟过,他很认真地点头,我也是。
随后,话题到了天赐身上,天赐也会解九连环了,看过的画册再看第二遍,都记得清清楚楚。又我可得更加用功,不然迟早露怯,没什么可教师弟的。
于是,话题再次跳转,关乎正统学问、偏门学问,先见解,再疑问。
到末了,他总算又记起了董飞卿的事情,师父,我看着董飞卿可怜巴巴的,想对他好一点儿,可以么?
随信而至的,有两幅工笔画,一幅是他养的那条笨狗,憨态可掬,活灵活现;另一幅是董飞卿的画像,剑眉凤眼、笑容璀璨张扬的一个孩儿。
这算是交的功课,也是跟师父分享生活点滴。
程询看信时,一直是笑微微的,回信时心情也很愉悦。至于董志和的家事,并不关情,只让修衡随心迹结交友人。
经过春日里杖责万鹤年,杀伐果决地惩处了以汪正为首的九名官吏,两广官场真的安生下来,风气再不是以前那样的一盘散沙。
官员只要不傻,没疯,就看得出皇帝全然信任程询,自己的仕途掌握在程询手中。
只杀人整人也不行,手中有权,便要恩威并施。为此,程询筛选出几名积极当差的官员,上报吏部,为几个人请功,少至嘉奖几个月的俸禄,多至官职升迁。
侯尚书收到折子,当即转呈皇帝过目,皇帝当即批准。
官场一直肃穆乃至沉重的氛围终于有所缓解,都看到了盼头,办差竟都积极起来,有的是知道天命难违,有的则是想为程询升迁回朝出一份力——越早送走这位煞星越好。
至于万鹤年,程询自然会多留意几分。万鹤年被杖责送回懋远县之后,养伤数日,痊愈后一如既往做父母官,但是,细枝末节流露出他对程询乃至朝廷的不满,这情绪无形中也影响到了当地百姓。
程询懒得搭理他。年过半百,仍是看不清局势,心中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这种人不想往好处活,他绝不拦着。
入夏,皇帝的密信频繁起来,这次是心绪愉悦之故。
皇帝对这边生出了诸多乐观的憧憬,在信中,只要将这情形再维持一年半载,知行你便可回京。
程询心你想得倒是美,我这儿最难的一关还没到呢。他只能委婉地给皇帝泼冷水,起河道总督来到广东的事,问是否钦天监看出了异象,认为此地将有天灾。
皇帝的信件再至,情绪便明显地有些低落,钦天监这回的有鼻子有眼的,笃定今年广东将有天灾,我最头疼的正是这件事。我想过,再传一道旨意,你协理河道总督巡察各处,好生琢磨琢磨河道管理,若是钦天监言中,要力求将损失减至最低。但此举有待斟酌。你好生权衡一番,毕竟,这件事办好了,是大功一件,办砸了,便是两广百姓心头的罪人之一。更何况,你本就可以置身事外。
程询要的就是这结果,毫不犹豫地回信,为臣者没有应不应该,只有是否尽力尽忠,此事全凭圣上做主。心里却有点儿啼笑皆非:皇帝永远用着蹩脚的一招,就是激将法。
半个月后,皇帝的旨意如约而至。
河道衙门人人自危之余,起十二分精神,只求自己别招惹到这煞星。高兴的只有河道总督:他官职比程询高一级,却没有先斩后奏那样大的权利,什么不是什么的情形屡见不鲜,有了这个助力,就等于有了皇权做靠山,可以毫无顾忌地行事,力求做出点儿功绩。
程询与河道总督都庆幸的是,这边的河堤、河道修建得很坚固。毕竟,这类事朝廷当初都派专人督办,饶是当初景鸿翼那等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坏事。
当务之急,是拿出行之有效的章程。
程询对着河道舆图琢磨了大半个月,大抵明白了前世万鹤年的死因。
懋远县地势很低,邻水,百姓大多在坡地种植水稻茶叶为生,坡地最下方是没有用处的荒地。若有水灾,主干道便要分流削减水势,懋远是所在区域最适合之处。若分流,势必湮没百姓的田地。这样的地方有几个,但别处的父母官不是万鹤年。
若在当时,官府没有妥善地安排懋远县百姓,万鹤年和百姓一定会认为没有活路了,既然如此,那就不妨与分流的官员军兵玩儿命。官员就算有先斩后奏的权利,能当即处死一个万鹤年,却绝对不敢斩杀无辜百姓,只要事后被清算,严重了要落个灭九族的下场。
一处分流不成功,便会影响甚至摧毁全盘计划,让几十万百姓置身于修罗场,轻则失去家园,重则葬身洪水之中。
损失早已注定,部分农田会被摧毁绝收,部分房屋势必倒塌。
这一回,亲身参与,程询需得绞尽脑汁,帮河道总督完善细节,帮百姓安排退路、讨要补偿,把几十万受灾的数目减至几中之一。一旦失败,正如皇帝所言,他就是罪人。
怡君来信,第一次起他在这边的情形,问会不会觉得特别棘手。
程询斟酌之后,适度地透露了一些实情,我要尽力而为。
怡君再回信的时候,绝口不提此事,只是告诉他:近来听了他的建议,每日作画一个时辰,许是心绪平和之故,大有长进;她和修衡都画了几幅他的画像,常让天赐看,如今天赐看到画像就会指着是爹爹,又问爹爹何时回家;修衡如今琴棋书画皆精,功底甩了同龄人好几年。
末了,她:前两日与娘闲聊,我广东那边的衣料、茶叶好像很不错,娘笑,那还不容易,等知行回来的时候,让他亲自置办一些,亲自带回来,这点儿事,他还是办得到的。
我替你答应娘了。
我和娘都觉得,不论你是位极人臣,还是闲云野鹤,只要你在,都很好。
做你认为对的事,记得我们在等你回家。
她用家中微末事告诉他:只管放手去做,不需考虑成败,不论如何,他们是他的亲人,信任、支持,更会陪他接受成败。
程询心里暖流涌动,又有一点儿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或许,人世欢欣知足到了极处,总会有淡淡的酸楚相伴。
或许,那淡淡的酸楚,是为了提醒人要珍惜。
一直,一世,用心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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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天象异常,可恨的天灾还是来了。
暴雨来临前两日,陆放调集官兵,按照事先与程询、河道总督商议好的章程,从速安排下去:分流会影响到的百姓,在高处搭建帐篷木棚,准备相应应急之物;请锦衣卫携圣旨给当地官员,带官兵明灾情将至,分流淹田势在必行,官员不论如何要劝百姓迁移;陆放与程询、河道总督已为这些百姓请示朝廷减免三年赋税,酌情贴补钱粮,皇上已恩准。
此外,陆放选拔出一万精锐军兵,留作抢救受困、落水的百姓。
他们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否能成,都是天意。
最近几日,程询并未留在广州的按察使司,终日与河道总督四处巡察。
舒明达担心万鹤年出幺蛾子,亲自去懋远县传旨,随后找到程询,:“接了旨,神色却有些古怪。我心里不踏实,放下两名手下,看他有没有奉命行事。”
程询颔首知道了。当日午间,陆放特地拨给程询的一千官兵赶至,等候他的调遣。
下午,起了风,太阳隐藏在厚重的云层后面,天阴沉得有了肃杀之气,偏又闷热至极。
翌日午后,锦衣卫那边有了回信:懋远县百姓已经陆陆续续迁移,只是,万鹤年及二百来户——近千人留在家中,根本没有迁移的意思。锦衣卫觉出蹊跷,去县城里走了几趟,听得几个人叫嚣着要留在家中,待得河道衙门的人来分流淹田时,定要与之不死不休。
程询当即命人备马,率领官兵从速赶往懋远。两名千户早就得了陆放的吩咐,对程询唯命是从。
舒明达不放心,闻讯后带着两名锦衣卫追了上去——暴雨将至,要应对的又是一根儿筋的县令和百姓,但凡出一点点的差错,程询大半年来的心血了水漂不,能否安全回到衙门都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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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近路也要二百多里的路程,加上几乎让人发狂的闷热、至黄昏忽然而至的暴雨,使得一行人入夜方赶至懋远。
程询与舒明达起先策马走在前面,军兵尾随在后,狂风大作时,两人便弃了坐骑。
河道总督闻讯后,披着蓑衣,艰难地赶到程询跟前,在狂风暴雨中大声询问原委。
程询言简意赅地了,道:“这是我的事。你只需做好你的分内事,个中利害你比我更清楚。”
河道总督隐隐觉得,面前的年轻人身上凝着一股子戾气,明知不是针对自己,仍是心弦一紧,正色保证:“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
先一步去前方探路的锦衣卫赶回来,禀道:“回大人,懋远那些百姓正赶去县衙集合。”
程询颔首,“带路。”
河道总督对身边两名亲信个手势,示意他们跟过去看看。
夜雨苍茫,雨线在闪电中闪着光。人眼前视线模糊,耳畔只闻风声、雨声。
每个人都是目光坚毅、神色肃然。
入锦衣卫的人,都经受过长期堪称惨无人道的训练,哪一个拿出来,身手都不输于作战勇猛的将士;
陆放拨给程询的这一千人,是精锐中的精锐,怎样恶劣的天气、艰难的环境都能适应。
可程询不同,起来也曾习武,但时间不长,热衷的只是骑射,到了近几年,碰骑射的时候都少了。可是,他的步履始终稳健迅速,身形一直挺拔如松。
支撑着他的,是意志。
舒明达明白,军兵也都明白。
望见懋远县衙,程询加快步调,到了县衙外,脚步停了停:县衙内外,聚集着当即百姓,黑压压一片。
两名千户的手按上佩刀的刀柄,对了个眼色,相继手势传令:看管好这些刁民,原地待命。
一千官兵迅速整队,手按上了刀柄。
程询大步流星走进县衙大堂。
舒明达与两名千户和锦衣卫落后他几步。
河道总督的两名亲信亮明身份后,也走进大堂。
身着官服的万鹤年静静站立在大案后方。
程询除掉蓑衣,信手扔到一张椅子上,对万鹤年招一招手,“下来,等候询问。”
万鹤年称是。
纵有蓑衣挡雨,程询的官服下摆也早已湿透。他并不在意,只是取出帕子,拭去面颊上的雨水。随后,负手走到大案后方,绕行一周,边走边敛目量,随后,缓缓踱步至万鹤年面前,漠然道:“违抗上命。把他这身儿皮扒了。”
两名千户立时高声称是,三下五除二地摘掉万鹤年的乌纱帽,扒掉他的官服。
程询知道万鹤年心里那点儿陈腔滥调,“要请圣旨?”
万鹤年当即跪倒叩头,“叩请圣安。”怀揣圣旨之人,代表的便是皇帝,官员都只能跪着话,何况一个已经被摘掉纱帽的戴罪之人。
“圣躬安。”程询移开脚步,缓缓踱步,“意欲何为?”
“分流淹田一事,卑职万难从命。”万鹤年声音平静到了木然的地步,“卑职在懋远,已有十数春秋。到此地第二年,也曾遭遇天灾,上面的辞与今时今日如出一辙,可在后来,都成泡影,今年减免赋税,来年便寻别的由头跟百姓要钱要粮;遇灾时允诺给的贴补,事后无人再提,如何讨要也拿不到。那一次,死的人已经太多。”
程询道:“下去。”
“卑职祖籍并非此地,但这些年过来,此间百姓就是我的父老乡亲。”万鹤年抬起头来,眼神平静地望着程询,没有一丝畏惧,“一万百姓,我熟识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把我当亲人,可在上面再次哄骗他们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为官至此,有何面目留在人世?”
程询神色冷酷,“要寻死?”
万鹤年道:“我把话跟程大人明白了吧。守着河道过了这些年,不论是我还是百姓,都估算的出分流的时辰。在那之前,程大人除非将我与外面的百姓屠杀殆尽,否则,我们一定会赶去阻止。能成,迁移出去的那些人,起码可以安生度日;不能成,我们也已为他们拼上性命,对得起天地良心。自然,按察使对官员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我不知道的是,按察使有没有屠戮百姓的权利。”
舒明达和在场旁人听到这儿,都已是怒火中烧。
程询反倒出奇的冷静,仍是语气漠然:“你心中那些盘算,我清楚。但是,你似乎算漏了一点——眼下代替朝廷对百姓许诺之人,是否挥起屠刀的按察使,是我程询。”
万鹤年居然笑了笑,笑得有些不以为然。
程询不以为意,继续道:“你做此地县令十数年,把他们当做父老乡亲,可到如今,你仍旧让他们活得低人一等,便是在丰年,他们有时都要朝廷贴补。是,战之过,但为何与你处境相仿的县令,都能让辖区百姓过得比你的百姓富裕?他们怎么就能任职三五年之后便升迁到别处?他们怎么就没活成你这样在朝廷面前始终是要饭花子的德行?”
万鹤年欲辩解,程询却逼视着他,加重语气:
“你无能!自己都没活出人形,却自以为高人一等;自己的百姓食不果腹,却带的他们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甚至质疑朝廷。你这嘴脸,当真是文人的耻辱,着实令人作呕。”
万鹤年无法再维持先前的平静,眼神流露出愤怒,面色转为清白,身形哆嗦起来。
舒明达看着,有点儿怀疑这人会被程询活生生气死。
程询的话还没完:“照你的辞,朝廷一次没照顾到懋远,便会永远亏欠你们?出过一批贪官污吏,如今、日后就再也不会有清明的官场?若是这样想,你还活着做什么?十几年前投河自尽,岂非皆大欢喜?”
万鹤年气愤难当,语声有些发颤地回嘴:“我信得过朝廷,信不过的是与商贾联手的程知行!”
“我知道。”程询牵了牵唇,缓步走到大案后方,手抚上惊堂木,没再掩饰眼中的锋芒与不屑,“只是,谁需要你信得过?你倒是瞧得起自己。”
万鹤年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身形抖得愈发厉害,“原来程大人既是来杀人,也是来诛心的!”
程询言归正传:“你若尚存几分良知,即刻劝外面那些百姓迁移。分流淹田之事,非尔等可阻挠。”
万鹤年身形似筛糠,语声的气势却很足,便显得不出的古怪:“该的话,我已跟你明白。怎么,程大人以为我在笑么?又或者,不敢杀我?”
程询牵了牵唇。
万鹤年见他没当即应声,抬头望过去,笑得讽刺,“不论是杀我还是把我下狱,外面的百姓都不会答应……”
程询断他的自自话:“不要你一个七品县令,就算皇亲国戚在此,执迷不悟,我照杀不误。刁民为你不平,有一个我杀一个,有两个我杀一双,成群结伙地送死,我就全部就地正法!”
万鹤年的身形停止了颤抖,语声也变得平稳,含讥带嘲地道:“你还是三思为好。我们到时候走不出去,迁移出去的百姓自会知晓我们已落难,总会有人替我们做完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嗯?”戾气、杀气自程询双眼迅速蔓延至周身,语声亦透着戾气、杀气,“为了你这一万人的得失,便要让几十万人陷入人间炼狱?为了你们的怀疑,便要让两广及至朝廷承受不可估算的损失?你们也配!
“你这种货色,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得不到朝廷的赏识,便绞尽脑汁地得到一方百姓的称颂,几时遇到机会,便挂着个为百姓着想的名头送命,妄想着青史留名。
“为了大局,你们这一万人,我真不会放在眼里。
“焉知你们如愿,将会有多少军兵为了赈灾、救民生死攸关?上沙场舍生忘死的热血儿郎,凭什么为你们这帮蠢材善后!?兵力损耗,倭寇便有可乘之机,接踵而至的便是战乱!你一条贱命,能抵谁的命?你们一万人的身家性命,又值多少军需?”
一声声质问,一句句道明最残酷后果的言语入耳,万鹤年的头渐渐垂了下去。
程询语气更为激烈,眼里只剩杀气:“我把话放这儿:时候尚早,你若奉劝无辜百姓回头是岸,我不会取你性命;再有迟疑,我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外面那些百姓因你的愚蠢成为刀下亡魂!
“迁移出去却不安分之辈,你会眼睁睁看着,我把他们当做沙袋,葬于洪流之中!
“至于你,我会留着你,来日将你凌迟处死!”
语声微顿,他重重一拍惊堂木。
万鹤年身形猛然一颤。
程询语气转低,一字一顿,道出未尽之语:“诛你十族。”
万鹤年吃力地抬头望向程询,对方却已点手唤两名千户,“吩咐下去,一刻钟之后,看不到万鹤年走出去,便将县衙内外的刁民就地正法!”
两名千户愣了愣才高声称是,转身走出大堂。并不是质疑程询的命令,而是因为此刻的程询杀气太重、气势过于骇人。
他们都如此,何况万鹤年。第一次相见,他就知道这年轻人有着超出年龄的气度,心肠过于冷硬。而在此刻,他看到的是这年轻人睥睨天下、残酷冷血的一面。
一丁点儿的犹豫迟疑都没有,就决定了一万人的生死……
可怖。
是,他憎恨程询,憎恨程询上次在按察使司给他的羞辱,憎恨程询末尾的那一番让他反感却无从辩驳的诛心之语。最早,是憎恨程询那个做过次辅的父亲。
他就是生来厌恶商贾,且认定与商贾为伍之人品行下作卑劣。
他就是不相信,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真的能够肃清官场、造福百姓。
一直憋着这口气,憋到了现在。他以为到了程询现出真面目、心虚气短的时刻,哪成想,程询的真面目是这样的。
他再一次发起抖来,只是,这一次的原由,是因为程询指出若阻挠分流将带来的诸多灾难……先前想过么?也想过,但认定了上面只是做官样文章,不是这儿出问题,就是别处出岔子,到最终,大伙儿逃不过一起陷入水深火热的结果。
舒明达则对两名手下、两名河道衙门官员个手势,一起走出大堂,道:“是非曲折,方才你们也听到了,我们不妨亮出身份,去跟百姓好生解释一番,点出知行的态度。百姓们的怨气,是受了万鹤年的影响,平白无故的,谁愿意陪着个蠢货送死?”百姓敢起哄,是笃定法不责众。
几个人齐声称是。
大堂内,几乎让人窒息的沉寂之后,万鹤年挣扎着站起身来,“我……我去跟百姓们,让他们尽快迁移到安全的所在。随后,听凭程大人处置。”
程询睨着他,“你那身儿皮,不妨再穿一次。”
万鹤年低声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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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连日强风暴雨引发近四万人受灾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在京官员顺道得知,陆放、程询、河道总督这些日子大多数连轴转,亲自带着官兵去灾情严重的地方,救人、安民、勘察灾情。
皇帝立刻命户部拨赈灾钱粮物资,唐栩主动请命加急送去。
皇帝想一想,准了。五军都督府里的事情,唐栩已经驾轻就熟,调/教出的属下都能独当一面,钱粮物资有唐栩这样的人运送,中间必不会出现一边走一边减少的情形。
修衡起初闹着要去,得知那边灾情严重,自己去了只能添乱,便满心遗憾地作罢,只是收拾了两书箱功课,请父亲帮忙带给师父。
唐栩临行前,来到程府,问程家人有无要捎带的东西。
程夫人道:“带一句话就行,让他珍重。”
怡君点头附和,别人亦然。
唐栩启程后,皇帝想起了钦天监的人,从上到下行赏,更给了最先提及南方隐患的官员升官和两年俸禄的赏赐。
大多数时候,他觉得那些人神神叨叨的,十句话里能有一句可信就不错,但是这次,他们无疑是立了大功:因为那名钦天监官员敢用性命担保绝非妄言,才有了事先做出的缜密的筹备,损失少要减轻八成。
再想封赏的人,自然是陆放、程询、河道衙门里的人,没有他们呕心沥血,便不会有这超出他期许的结果。但现在不是时候。
两个月后,刑部收到关于懋远县令万鹤年的卷宗,上交皇帝。
程询的建议是,万鹤年杖责三十,革去官职。这是他曾过的话,便不会更改。
皇帝依然爽快地准奏,只是追加了四个字:永不叙用。
念及这样一场风波,需得惩戒的只有一名官员,足见那边官场风气已非往日,皇帝心里愈发松快。看过舒明达的密信之后,他神色一黯,吩咐刘允:“派一名太医去广东,那边的几个人都累病了,赏赐之物多多益善,你看着办。”
之后,宁博堂主动请命,外放去懋远做父母官,吏部正愁没人愿意去,欢天喜地地让他如愿。
唐栩回京复命,告诉皇帝,灾民已都按章程安置好,所属官府正按照上面的意思予以抚恤。到了程府,他告诉程夫人,程询虽然辛劳一场,清减了几分,但是身体底子好,没事。末了奉上帮忙带回的家书。
程夫人的眼泪当即就掉下来,“这孩子……从离京到现在,办的哪一件事都让我心惊胆战,要是在跟前,我怕是拼了命也要拦下他……”
唐栩连忙温言宽慰,替程询道出种种举措的深意和原由。
他对于程家已不是外人,程夫人着实对着他哭了好一阵子。之后,心绪才明朗起来:大风大浪都过了,再不需担心什么。
随后,唐栩见了见怡君,把一箱子书稿、画作交给她,“知行要我带给你的。”
怡君笑着道谢,问:“他在那边怎样?”
“很好。”唐栩自然要保持辞一致。
怡君颔首,敛目,和声道:“你们很好,那就很好。”
“……”唐栩见她眉宇间分明存着一份伤痛,费了些工夫才神色如常地道,“辛苦劳累是免不了的,别担心。我回京的时候,他送出我二三百里,硬是把我灌多了。”
怡君这才由衷地笑了,“还不是侯爷随和,肯迁就人。”
又闲谈一阵子,唐栩道辞,去外院见程译、程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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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腊月初,皇后和徐岩先后传出有喜两个月的喜讯,皇帝大悦,自此时起,便开始斟酌孩子的封号、名字,男孩女孩分别取了好几个。
怡君和唐夫人听之后,喜不自胜。徐岩成婚好几年了,一直用药膳调理着,眼下身体已与常人无异,她们便希望好友早些生儿育女。
今年给程询准备年货一事,怡君揽到手里,跟程谨解释:“我料想着,你大哥今年过于劳顿,需得调理一番,这些事,我应该比你更在行些。要是内外一起着手,反而麻烦。”
程谨忙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大嫂来办,定然更为妥当。我跟账房招呼一声,到时候直接走账。”
怡君笑着好,回到内院,问过婆婆的意思,一事一物亲自过目、筹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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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送来的年货,有诸多养身的药材,居然还包括一名药膳师傅——程询愣了片刻,才让程禄去给药膳师傅安排住处。
接下来,官场分外消停,回归到了本该有的风气,官员也有了本该有的精气神——当然了,有不少是这三两年才到此地补缺,本质就很好。
程询逐步放松力度,让陆放之流的高官立威,取代按察使在官员心中的威信和地位。不管什么地方,让官员诚惶诚恐的都应该是总督巡抚之流的一把手,而不该是按察使。这地方,这年月,毕竟是特例。
对诸事游刃有余,程询的日子清闲自在起来,常带着三名厮游走在如画山水之中,用心描绘出来。更有两次,权当串门儿,去懋远看望宁博堂。
宁博堂过来之后,狠生了一阵子气——这地方的百姓念旧,不少人痛恨把万鹤年撵走的程询,排斥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幸好县衙的人都识相,对他言听计从,百姓敢起哄却不敢挑衅,慢慢地也就认头了。
两个旧相识坐在一起,眼前事的时候少,京城旧事的时候多。
这样到了端午节,陆放在官场的威信日盛,按察使司更加清闲。
程询百无聊赖,天气又十分炎热,一日定有大半日在书房坐、静思。
七月,修衡一封喜气洋洋的信件送到他手里。
修衡告诉他,黎王爷和王妃添了个郡主,因为郡主与帝后新添的柔嘉公主生辰相近,皇帝觉得两个孩子有缘分,赐郡主封号邵阳,并亲自取名薇珑。
修衡:
“师父,薇珑妹妹长得特别特别漂亮,我特别特别喜欢她,虽然她很娇气,动不动就皱眉,委屈的时候总是扁着嘴儿、泪花在眼眶里转儿,但就是不哭出来,很让人心疼的。
“等您回来看到,您也会很喜欢她的。
“这个月,薇珑妹妹满月了,我把我时候戴过的长命锁送她了。
“师父,我这一阵总吵着去找您,被我爹娘训斥过好几回了。您什么时候回来?我长高了很多,真担心您回来的时候,看到我都不认得。您可不可以派人来接我过去?您要是不答应,我就自己想法子,您可别看我。”
薇珑漂亮,那是必然的,修衡要不好看才奇了怪了。
什么时候回去?他也正为这事儿心烦呢。
可以么?不可以,从哪方面来讲都不可以。
看修衡?那孩子真是多虑了,有朝一日,任何人都不敢看他。
程询好言好语地回了信,告诉修衡稍安勿躁,最迟春节就能相见——先前公务繁忙,官员的年节假对他是虚设,今时不同往日,多请一半个月的假应该都不成问题。况且,明年春日,他要回京考评。
信件送出两日后,让他与舒明达又惊又喜的旨意到了:皇帝召二人回京述职,待得接替程询的官员抵达、交接完毕,便从速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