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依华仪吩咐,沉玉在华仪上朝前入元泰殿侍奉女帝起床,却被吩咐将她前一夜批阅的奏折搬到御书房去,沉玉在御书房外不作逗留,正算折返,忽觉暗处有人跟踪。
他不动声色,抬脚缓步走向元泰殿,却选了极为曲折的一条的路,到了无人处,才振了振袖摆,冷颜道:“出来。”
四下唯有清风扫落叶,空气中还有前一日大雨留下的湿润。
无一人回应。
沉玉侧身,漆黑的眼瞳里倒映了黎明的光,泛出一点冰凉,“非要我亲自来揪出你?”
他话音一落,便有人从草木后走了出来。
那人身材高大,腰悬玄底铁令,手拿佩剑,锦衣袖口是细密的水波纹,半面脸上罩着铁面具,乍然一看,像索命阎罗。
帝王直属暗卫。
那人上上下下量着清风霁月般的沉玉,点头示意道:“沉玉公子,无意冒犯。”
沉玉敛去眸中冷意,笑了一声,嗓音清雅,“暗卫贴身守护陛下周全,不知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那暗卫看他通身气度非凡,举止颇有威仪,倒不像传言中那样出身卑贱的模样,倒是有些捉摸不透了。他直话直,道:“此番扰公子,实是在下奉主上之命,与公子一见,细谈一些事情。”
“哦?”沉玉不动声色,挑眉道:“莫不是与暗卫有关?”
那暗卫顿了顿,承认道:“是。我们暗卫始创于□□,用以亲自护卫历代皇帝和储君安慰,而暗卫指挥使独立于帝京诸卫,直属陛下一人,统领皇宫布防,临危可代天子调动兵马,与君同命,贴身不离,为君利刃。”
“所以。”那暗卫抬眼,直视着沉玉,问道:“公子可愿意服下蛊虫,接受考验,争取指挥使之位?”
……
华仪前一夜没睡好,上朝时也是精神不振,阴着一张脸,让文武百官惶惶然。
天下大安,所谈无非褒奖事宜,华仪心中自有衡量,她高坐御座之上,阔袖舒展,冠冕后的眼睛十分漠然,冷眼看着文武百官们又因为卫陟回朝之事争论不休。
她唇角下压,威仪自成,眼角尽是讽意。
一个重生的帝王将一切都看得透彻,无人不是她手中玩弄的蝼蚁。
她继位之后,不顾公正道义,不过是看卫陟不惯,将他亲手贬到荒远之地。
卫陟在那处备受压榨,可最后却没有被整死。
他不但没有一蹶不振,还屡立大功,让她不得不赏。
这是一个治世能臣。
可是能臣与帝王不和,当年卫家一力劝先帝立宗室旁系子弟为帝,在朝中慷慨直言,华仪女儿之身,无法治理社稷。
卫太公死后,其子卫陟年少入宫,立刻得罪了刚刚继位的华仪。
卫陟与成亲王世子幼年交好,先帝在时,朝中立世子为太子的声音层出不穷,华仪念在太公三朝元老,倒不曾当面甩过脸色,自卫太公死后,卫陟没了靠山还敢在女帝面前蹦哒,华仪二话不就贬了他。
所以,不管如今华仪将江山治理的如何。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姓卫的没有一个地方不触女帝霉头的。
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
可是,华仪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在瞌睡。
左手手背还是疼得碰不得,华仪借着袖子的掩盖,悄悄地动了动手腕,有些坐不住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了朝,华仪睡意浓重,闷头直冲寝宫,却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沉玉看着华仪不看路似的火急火燎往前,还未来得及出声,就看她直直往自己怀里撞了过来。
他被撞得后退一步,又伸手扶住华仪的肩,脱口而出道:“陛下没事吧?”
华仪抬起左手想揉额头,抬了一半想起烫伤了,又放了下去,抬眼面无表情地看了沉玉一眼。
玉颜一如既往,疲态却难以遮掩,沉玉猜她是昨晚风雨太大,吵得她不得安眠,又觉得眼前有些床气的华仪实在有些可爱,忍不住抬手,替她揉了揉额头。
这动作一做,两个人都有些愣住了,华仪没有抗拒,沉玉便得寸进尺地揽过华仪的肩。
她上下眼皮子着架,脸上还是没有表情,身子却贴上了他,上朝所带的冠冕有些碍事,沉玉看她皱起了眉,替她松了松发冠。
光天化日之下,都还没到寝宫呢!身后跟着的常公公心道果然是反了天了,无奈女帝任他作为,常公公觉得这简直没眼看。
沉玉半扶半揽着华仪,一路送她回了寝殿,又送到榻上,亲自侍奉女帝换下朝服。
华仪坐在床边,垂头任他摆布着——帝王朝服十分繁琐,她自己向来不懂穿脱,十次有六次都是沉玉亲自帮她的。
她悬着双脚坐在床上,低眼看着半跪在她跟前,正在给她脱靴的沉玉,混沌的脑子忽然有了一丝清明。
她不等沉玉为她除下第二只靴子,便抬脚直接把鞋踢飞了出去,缩起双腿蜷在床头。
还有一层衣裳要脱。
沉玉起身,去解她身上系带,脱了半只袖子时,华仪忽然出声道:“不必了,朕自己脱。”
沉玉不知她为何如此,动作倒是一停。一边的常公公却悄悄舒了口气。
华仪踢着被子,瘪了瘪嘴,道:“沉玉,你先出去好不好?朕先歇会儿,稍后起来时再传你进来。”
沉玉淡淡笑道:“陛下不想知道我的选择吗?”
华仪一愣,“什么?”
沉玉道:“我做陛下的暗卫指挥使,已过了第一关。”
华仪点了点头,“朕就知道你没问题。”
沉玉笑了笑,“沉玉想问,陛下为何要选我?”
华仪道:“自然是觉得你能胜任。”
沉玉道:“可我今日听闻,指挥使与陛下虽为君臣,实似一体,譬如陛下现在先睡觉……我也是要守在身边,护着陛下的。”
华仪:“……”
她的脸无端的有些红,沉玉话得不能再直白,无非是她就喜欢他寸步不离。
其实这些年,他已经寸步不离了。
可是她得给他一个名正言顺。
沉玉看着华仪,手指无意识地玩弄着她的发梢,她斜眼看着他,喉间骨碌碌滚过许多辞,偏偏舌头不利索,许久,才望天望地道:“朕……朕还不是……觉得你和朕素来亲近,若是换了旁人,朕怕是还不习惯……”
她话还未完,衣裳已被沉玉飞快地扒了下来。
华仪飞快地往后一缩,连“放肆”都来不得呵斥出口,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的左手已被沉玉擒了起来。
他用力抓着她的手腕,眼神忽冷,寒声道:“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又沉又冷厉,压抑着怒火,让人没由来的颤。
华仪从未见他如此声色,此刻立即愣住了,常公公见情况不对,连忙答道:“昨夜一个宫女端上来的茶太烫了……”他不敢下去了,沉玉的脸色已越来越沉。
华仪用力一挣,冷冷瞪了一眼常公公,对沉玉温声道:“不碍事的,那宫女也只是无心之失。朕瞒着你,也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沉玉看着她的左手,抿唇不语,良久,才慢慢敛了僵硬冷意,柔声问道:“疼不疼?”
华仪端详他神色,沉玉眼底温柔,眉宇间只剩无奈和担忧,丝毫没有之前的阴鸷之色。
她有些怀疑之前自己是不是眼花,这些年她刻意让沉玉避开前世诸多苦难之处,如今的沉玉一心一意陪在她身边,哪里还会有前世那样的神情?
她缓和了神色,仰头朝他勾了勾红唇,“你来给朕吹吹,就不疼了。”
他有些无奈,抬起手指捏了捏她的鼻尖,低头去给她吹。
华仪却忽然探身上前,一把搂住他。
沉玉把她接了满怀,眯了眯眼。
华仪声道:“别生气了啊~”
沉玉:“……不气了。”
后来,华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但是醒来时已过了午膳时分,华仪神清气爽地在龙榻上翻了个身,又撑撑懒腰,一抬头,就看见沉玉斜斜倚在一边,含笑道:“陛下,吃饭了。”
他给她热好了饭菜,也知晓满汉全席她不爱,唯独喜欢民间面食,他让采集物资的太监从宫外带了些来,就为了哄她开心。
华仪高兴得两眼放光。
华仪禀退了所有的宫人。沉玉坐在一边,华仪就靠着他吃,吃饱了之后,她拿帕子擦了擦嘴,感慨道:“要是能天天这样就好了。”
沉玉毫不留情地批判道:“贪图享乐。”
华仪抬手,以深红指甲刮了刮他的下巴,细微的痒意惹得他低笑,她眼风一掠,斜觑他道:“你不喜欢?”
“陛下做明君,我便尽心辅佐;陛下做昏君,我便陪同沉沦。”他笑,“怎样都喜欢。”
嘴太甜,华仪把头埋到他颈窝里去。
如此一晃五日,离卫陟入朝还有一两日。
近来倒春寒,华仪严严实实地裹着狐裘,正飞快地批阅着奏折,狼毫舞得飞快,手上字迹龙飞凤舞,自成一派。御案上点着烛灯,将人影拉得极长。
常公公亲自端了温茶过来,心翼翼地放在一边,提醒道:“陛下,三更天了,奴才劝您还是别喝茶了,早些歇息。”
华仪抬眼扫了一眼那茶,抬手端来,微抿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之前那宫女还好吧?”
她本是无心一问,却见常公公脸色一变。
常公公马上反应过来,立刻收敛表情,却看见女帝脸色微沉地看着自己,心底一寒,不自招地跪了下来。
华仪眼皮子一跳,霎时冰熔火起。
她淡睥着他,冷淡道:“朕之前是怎么交代你的?”
常公公战战兢兢,低头不语。
华仪眼底有火猝然腾起,狠拍桌案,怒道:“朕问你话!”
常公公浑身一颤,这才迟疑地开口道:“沉玉公子她伤害龙体,罪不可恕,责令七十大板……那丫头承受不住,奴才已安排人给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