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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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仪侧身搁下茶盏,转头抬眼去看。在座众人三三两两起身,纷纷探头张望。

    侍卫飞奔上前,涌入林中搜寻猎物。

    沉玉和卫陟齐齐下马,将弓箭交给身边侍卫,上前朝华仪行礼。

    华仪抬手道:“坐罢。”

    两人各自坐下,静等片刻,便见人快速奔来,单膝跪地,大声报了各自狩猎数目。

    一个个条目报下来,在场众人越发安静。

    人人都料不到,一个常年在宫里伺候女帝的男子,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实则箭法直逼卫将军……

    华仪端着茶盏,半遮笑意加深的唇角,待侍卫上报完毕,才将懒懒直起身子,对卫陟道:“卫卿,今日是你略输一筹了。”

    卫陟低头道:“沉玉公子箭法马术皆精,是臣轻敌了。”

    他话里也有不服之意。

    卫陟脑中不停地回闪着在林中与沉玉交锋的情景,既惊且怒。

    他当真是想不到,沉玉竟然如此胆大!

    对准白鹿的弓箭锋芒一转,便对准了他的脖颈。

    白羽箭破空而来,若非他快速反应过来,侧身躲开,让那箭堪堪擦着他的领口飞过,他便要被沉玉当场给杀了!

    偏偏沉玉见他生怒,却一拉缰绳,悠然笑道:“卫将军,兵不厌诈,边境五年还没让你学会吗?”

    卫陟何等光明磊落之人,不料见这人非但居心叵测胆大包天,还敢如此出言挑衅,当即便气出了一身怒火。

    他弯弓去射沉玉,沉玉便故意引着他,在丛林里穿梭,待耗尽他少许箭数,才又笑道:“多谢将军谦让。”

    卫陟蓦地回神,沉玉已一扬马鞭,弯弓搭箭,飞快地收割猎物。

    两人几乎百发百中,沉玉欺他秉性骄傲,此刻做不来那人之事,硬生生地赢他一筹。

    卫陟不服气。

    他深深地厌恶这种人,越发觉得沉玉留在女帝身边,必然霍乱朝纲。

    亲人,远贤臣。华仪精明至此,又为何要犯这种糊涂?

    华仪见百官哑口无言,心情实在是佳,她虽也有些惊讶沉玉此前一直胸有成竹,如今又的确获胜,但她还是当场下了拔擢沉玉的旨意。

    暗卫指挥使,名为暗卫,实则为帝王的象征。

    建国百年来,凡出示玄铁鹰纹令牌者,可传达帝王谕令,监察朝臣,危急时刻暂时统筹皇城兵马。

    无数次权臣宗亲叛乱谋反,皆是帝王暗卫出马,火速平乱。

    众人心思各异,脸色古怪,不由得抬头,悄悄看了看帝王的神色,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沉玉挺拔的背影,心魂震颤不已。

    天边薄云滚滚,半掩红日。

    天要变了。

    沉玉下跪行大礼,朗声谢恩,再起身走近华仪,弯腰接过指挥使令牌。

    华仪亲自将玄铁令牌递给他,手指不经意地触到他的手心,她飞快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掌心轻轻挠了挠。

    他抬眼,眼角微勾,她飞快地缩回手,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袖子。

    他轻笑一声,声音唯有他二人可闻。

    她就是不再看他,他便无奈地收下令牌,重新后退谢恩,却在垂头的那一瞬,眼神晦暗下来。

    华仪自然是没看见。

    帝王狩猎完毕,天黑之前便摆驾回宫。

    华仪当即沐浴更衣,着单衣卧在榻上,白嫩的细胳膊搂着枕头,昏昏欲睡。

    待沉玉来了,二人又絮语到了深夜,才吹熄烛火,相拥而眠了。

    如此便到了七月中旬。

    七月蝉鸣声愈发的响亮,热气腾起,地底潮湿,将人的心情也搅乱了几分。

    尤其是华仪这等性子的。

    哗啦——

    又是一声清脆的巨响,也不知是这个月第几回了。殿外候着的常公公一个激灵,赶忙将耳朵贴上了墙,便听御书房内,女帝的声音仿佛浸在了冰水里,“一群草包!”

    被骂的人早已吓得跪下了,战战兢兢道:“臣……臣正在着人迅速去查,那处毕竟是平南王辖地,臣也不好直接……”

    华仪冷笑着断他道:“平南王?平南王是谁?他平南王的脸面,比朕都大吗!”

    那人赶紧改口认罪,连头也不敢抬,生怕又哪里惹恼了女帝。

    华仪目光睥睨,冷眼看着下方匍匐的人。

    她下令开通河渠已有一年,到了他平南王辖地,朝廷银两便出了问题。

    她着令户部去查,前前后后查了一月,还支支吾吾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可以替那些人——不就是官官相护,私底下那些个龌龊事,以为她不知道?

    平南王。

    她这个好皇叔,实在是不如成亲王有眼力见的,这等时机,还敢往她的霉头上撞?

    当真是好笑的很!

    气氛正压抑间,屏风内便响起缓慢的脚步声,是柔软的靴底轻敲地砖的清响,随即沉玉拿着盛茶的托盘走了出来,将茶盏放到桌上,道:“陛下消消火气。”

    华仪冷着脸不语,沉玉又转头,扫了一眼地上的人,淡淡道:“刘大人,陛下想要的是什么,大人知道吗?”

    刘敬之忙道:“知道。”

    沉玉道:“大人有把握给出一个交代吗?”

    他这是在给刘敬之解围,又安抚女帝的脾气。刘敬之心下感激,忙下拜道:“臣这回定当竭尽所能,报效陛下!臣……臣马上就去下发文书,派人催促进度,暗中查访贪污徇私之人,决不让平南王妨碍修建河渠之事!”

    华仪拢起眉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朕便再给你六日期限,你下去罢。”

    刘敬之赶忙叩谢皇恩,麻溜地起身退下了。殿门一开又合,一切归于寂静。

    华仪往后跌坐回御座里。

    她倚上一边扶手,手肘支起,抬手捏了捏眉心。

    沉玉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她叹了口气,道:“朕也不知怎的,近日总觉得乏力,困得也极早……朕都有点力不从心了。”

    他低笑着,摸了摸她的鬓发,“仪儿正入二九年华,何必作老人之态?”

    她怔了怔,抬头看着他。

    二九年华的皮囊,可她细细算来,她已活了三十几年了。

    前一世励精图治,未曾细细品味过人世太多美好之处,匆匆地活着,又匆匆地诀别,其实已经有了个不易再起波澜的心。

    前一世,华湛死了,李文盛死了,就连卫陟也死在了沙场之上。

    所以她看惯了人事变迁,一闭上眼就仿佛还活在前世里,她高高在上,脚底踩着无数的鲜血,无人胆敢冒犯,无人可以相信。

    那么多的跌宕起伏,最相信的人背叛自己的痛苦,江山沦落的绝望。

    她好像活在了一场梦里,眼前的世界美好无比,却让她丧失了许多的欲望。

    除了自己还活着的感觉如此清晰,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可以发生,包括她藏在心底三年的那个心结,或许在某一日,又会迎来新的转圜。

    一切都太过于荒诞。

    而今,她和沉玉也算是在一起了。

    不知道后面还会有怎样的发展,她的重生带来了太多的变数,譬如前世没有的行刺,坠马,还有平南王。

    可她如今唯一的心愿,大概就是平稳地和沉玉过下去了。

    也只有他,能给她波澜不惊的心,带来一丝前世没有的少女情愫。

    但愿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东西,不过是她的多想。

    沉玉看着华仪,她眼睛里有深深的疲倦,又慢慢涌起一阵无力,分明水眸专注地盯着他瞧,眼神越慢慢地沉寂了下来。

    他心底微沉,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华仪垂下眼,平淡道:“约莫是近日热了的原因。”

    沉玉把茶递给她,让她润润喉,道:“闲暇时,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必。”华仪往旁边挪了挪,示意沉玉坐到一边来,她倚在他肩头,兴致索然道:“朕的生辰快到了,礼部的事情频频上奏,朕还要处理,此外……朕还有新的算。”

    “譬如?”

    “譬如,平南王。”华仪趴在他肩头,眯了眯眼睛,道:“朕这回,得杀了他这只鸡不可。”

    她算计起人来时,眸子又细又长,精光乍现,就差再生一只狐狸尾巴。

    旁人或许会心生畏惧,沉玉却觉得这像一只彻底给他养熟了的兽,偶尔伸一伸爪子,挠伤的是别人,在他眼底只剩下可爱。

    他薄唇翘起,眉梢一挑,斜眼去看肩头上的她。

    她的发披在肩上,又无意间滚落在他的胸前,露出一只白皙巧的耳朵,在光下有一层淡淡的茸毛。

    他嗓音清雅,“既是自己的生辰,陛下就没有别的算吗?”

    华仪嘟囔道:“生辰年年过,没什么稀奇,朕最怕麻烦。”

    她确实是最怕麻烦,沉玉早就见识到了——三年前,华仪因为及笄和归政之事和成亲王闹得不得安宁,可没让人少操心。

    华仪忽然一揽沉玉的脖子,凑到他耳边问:“那你的生辰呢?”

    她还从未见他过过生辰。

    沉玉顿了顿,才慢慢道:“我没有生辰。”

    “嗯?”她有些惊讶,“你早年不在宫中,怎会……”

    “早年母亲教养我,家里过得艰难,也无人记得生辰之事。”他语气清淡,仿佛在着别人的事,“后来入宫,我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生辰,却也无暇去细究。”

    他轻描淡写的口气不是装的。

    那些令人羞耻的、贱如蝼蚁的过去于他,已经成了最厌恶的东西,他现在看来,那些过去不过是让人鄙夷的,低贱的,憎恶的,甚至是让他恶心的。

    陈年的疮痂早已层层覆盖,即便他骨子里的怨恨已经快烧便他的理智,他也习惯了风轻云淡。

    作者有话要:

    天使们可以猜一猜男主的身世了,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