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三日大雪不休, 玉阶上雪凝成冰, 天工所铸, 一片莹亮。
元泰殿角落里放着暖炉,卫陟半跪在地,正在禀报外面战况。
“叛军驻扎于安县, 不攻城池,不肯招降,李大人使出浑身解数, 皆不为所动。”卫陟顿了顿,皱眉道:“这些武将,大多为先帝时期的老臣,部分都与臣共同作战过, 据臣所知, 他们都并非胡作非为之人,可至今仍不知军队哗变原因……”
他声音渐息,右侧传来瓷杯轻击桌案的清响,汴陵郡王慢慢搁下茶盏,猜测道:“或许,萧太尉总掌军队多年, 这些旧将与他感情深厚……”
卫陟摇头道:“为一人而公然反抗朝廷, 太尉怕是没有如此之大的能力,城外对峙已久, 反军对当地百姓以礼相待,全然无一丝谋反的样子……”卫陟慢慢抬眼, 看着上首端坐着的女帝,口气凝重道:“若说是为了沉玉,又有一点疑窦——沉玉何时与这些人勾结,又怎会有如此影响力?”
华仪至始至终低着头,广袖半敛,右手紧握着朱笔,奋笔疾书。
她半凝着细眉,一言未发,下面的人也不再说话。
许久,她才停下书写,将面前奏折合上,随手搁在一边一小摞奏折山上,再次以笔尖轻沾朱墨,声音冷淡沉凝——
“彻查萧太尉和沉玉这三年来所有动作,至于叛军,若不伤害百姓,朕便无意为难,威逼利诱,务必招安。”
卫陟点头,华仪翻开下一封奏折,目光快速掠过所有内容,漫不经心道:“若无事禀报,便可退了。”
卫陟迟疑了会儿,偏头看向华湛,华湛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卫陟心中一叹,起身行礼道:“那臣便告退,陛下保重身子。”
上首之人并未回应,卫陟转身离去。
华湛待卫陟出去,才起身,把身边桌上已经凉好的茶端上了御案,轻声劝道:“皇姐,你先歇会儿吧。”
一连三日,自沉玉下狱,女帝肃清朝廷百官后,她已一连三日如此拼命。
政事堆积如山,加之近日是多事之秋,那些事情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
她偏偏要为难自己。
但凡不眠,便是在批阅奏折,接见朝臣,连喝茶都没有闲心细品热的。
华仪笔尖微顿,察觉嗓子有些干,接过华湛手中的茶,轻咽一口,润了润喉。
华湛低眼看着自己的姐姐,叹了口气,道:“皇姐也不急这一时,非要将奏折批完不可。”
华仪却懒得搭理他,华湛不得回应,静了静,又自顾自地道:“皇姐知道吗?这一连三日,臣弟但凡闭眼,就总是梦见皇姐站在台阶上,横刀威胁沉玉。”他低眼看向华仪颈上刺眼的雪白纱布,声音越来越小,“你就不疼吗?”
华仪顿了顿,垂眼不言。
许久,她才搁下笔,抬头看着华湛。
少年面冠如玉,清隽秀气,目光清澈柔软,带着一丝丝的委屈。
她的这个弟弟,自打与她相认,便一直被她宠着,她以为他心性简单,禁不起打击。
可是,当她身陷困境,不得不对他大发雷霆时,这个少年还是选择护着她。
几番与死神擦肩而过,今时今日,他还是安然无恙地站在她的面前。
华仪面色柔软下来,摇头道:“不疼。”
华湛老大不乐意了,“皇姐如今不过十八,世家里那么多双九之年的小姐,哪个不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皇姐与臣弟逞什么强?”
华仪微微挑眉,失笑道:“朕是皇帝,受个小伤便楚楚可怜的,像什么样子?”
她虽是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华湛看着女帝面上明媚的笑容,心底微微一凉。
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帝王,可华湛明明记得,不是这样的。
她哪里是没有那种小女儿的情态?
她与沉玉形影不离的那些日子,她梳着最简单的发髻,素颜佳容,笑意直达心底,明媚到刺眼。
连他都看出来了,她终究还是放不下沉玉。
华湛知道沉玉很好,至少他待华仪是真心的,沉玉文武兼备,若非心思深沉难测,野心勃勃,他也并不抵触沉玉与华仪在一起。
可是,沉玉在华仪心底的分量,似乎太重了。
事已至此,女帝还无法狠心斩草除根,已经不单单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了。
沉玉不死,天下难以安定。
华湛垂下眼,伸手抽走华仪手上的笔,华仪猝不及防,眉梢一挑,低叱道:“放肆!”
华湛后退几步,把笔背在身后,道:“皇姐先歇会儿,这个不急。”
华仪额上青筋一抽一抽的,哑然道:“你本事大了?”
华湛偏过头去,不敢去看姐姐脸色,固执道:“现在无人心疼姐姐,臣弟这是在关心您,陛下就算把臣弟拖出去打板子,这笔也不还了。”
他固执成这样,她竟是哭笑不得,索性甩袖起身,往一边铺着厚重金丝软垫的贵妃榻上走去,坐下后才对他道:“朕歇了,郡王殿下满意了?”
华湛磨蹭着把笔放下,又捧着茶挪到姐姐面前,道:“皇姐消消气。”
她看着他脸上谄媚的笑容,无奈一叹,伸手按了按眉心,道:“朕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什么时候能让朕省点心,朕也放心把这天下交给你了。”
华湛面色微变,“皇姐才这么年轻,谈什么托付天下?臣弟只愿永远辅佐您,也不愿做什么皇太弟,将来若有机会,辅佐皇姐的孩子便好了。”
华仪微微一笑,点头道:“也是,来日方长。眼下朕先把朝廷整顿好,将来的事情如何,还都说不定。”
华湛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垂头叹了口气。
再陪皇姐随口闲聊几句,华湛看她语气搪塞,有些心不在焉,也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冷清,没过多久便告辞了。
待华湛退出元泰殿,华仪才慢慢起身,重新坐回去批阅奏折。
华湛退出宫殿,常公公见他出来了,便打算入殿伺候,华湛沉吟了一瞬,轻唤道:“公公留步。”
常公公忙转过头来,对华湛恭恭敬敬道:“小殿下有什么吩咐?”
当初沉玉遮天蔽日,常公公对华湛算不得多敬畏,如今形势反转,连带着原本默默无闻的汴陵郡王,地位也渐渐高了起来。
华湛丝毫不计较常公公前后态度的转变,若有所思地看着元泰殿门,问道:“这三日,满朝闹得沸沸扬扬,皇姐顶了不少压力罢?”
常公公点头,忧心道:“陛下一忙碌起来,有时候一整夜不合眼,奴才劝也劝了,可陛下何等要强,又怎肯听老奴一人之言?”
华湛忽地冷笑一声,“那人要是死了,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他声音不大,话中毫不掩饰恨意,常公公心底一突,低下头去装聋作哑,不好接话。
华湛静了静,又冷冷问道:“公公可知,刑部那里可有什么进展?”
“两头僵持着,陛下又不肯下令严刑逼供,也没什么进展。”常公公干笑道:“小殿下也不用着急,出了这种事,陛下怎么可能放过他们,处置是迟早的事情,殿下如今该考虑的,是怎么趁这个机会好好在陛下面前表现一二,陛下对您的期望,我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
“这个不用你提醒。”华湛敛了神色,转身欲走,偏头吩咐道:“好好照顾陛下,别让她过于操劳。”
常公公点头,让开了路,目送华湛离去,才转身推门入殿。
元泰殿的烛火长燃不熄,到了深夜,华仪才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更衣就寝。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良久方入眠,没过多久又睁开眼,在黑暗里静静坐着。
宫人听到声响,抬着灯烛进来,低声询问道:“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华仪转眸看她,素颜冷清,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眼神凉得像一泓秋水。
那宫人不敢对上女帝冷淡的表情,正惴惴不安着,便听华仪吩咐道:“把朕的狐裘递过来,服侍朕更衣。”
那宫人愣了一下,不知她是何意,忙去拿衣物,小心翼翼地伺候女帝更衣,又不敢碰到她,动作颇为艰难。
华仪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淡淡道:“二更天了,外面守夜的人不多了罢?”
宫人迟疑着点点头,华仪又道:“朕出去走走,你替朕打灯笼,别让别人知道。”
宫人低声称“是”,待替女帝系好带子,便提起了灯笼,静悄悄地随华仪出了元泰殿。
夜色清凉,月光如练,迤逦入黑暗深处,满天星星稀少,黑云密布,压得人心绪沉沉,喘不过气来。
华仪在御花园里随意走了走,下令道:“去凤昭宫。”
那宫人闻言转了个方向,慢慢朝先皇后宫里走去,华仪慢慢跟在她身后,裙摆摇荡,描金黑底绣鞋踩着灯笼打下来的一片阴影,心里也如同被罩了一层阴霾。
女帝不苟言笑时,气势是天生的,那宫人从未与女帝如此独处,心底万分紧张,打着十二分的精神看着脚下的路,又闻到身后帝王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龙涎香的气息,不免更慌。
跨入门槛之时脚下不稳,那宫女踉跄了一下,紧张得脸色煞白,华仪不由得莞尔,安抚道:“别紧张。”
小宫女咬紧下唇,不敢说话,继续提着灯笼照路。
华仪看她浑身紧绷,还是怕得不行,眉头倒是一挑,似笑非笑道:“怕什么?朕会吃了你不成?”
那小宫女动也不敢动了,低头不语。
华仪慢慢走到她跟前,下令道:“抬头。”
小宫女呼吸微窒,心跳得极快,终究还是慢慢抬起了头。
她不敢抬眼直视华仪,始终低着眼睑。
华仪看她抬头,见是一张清秀可人的脸,偏偏一张小脸在月下显得煞白煞白的,不由得微微一哂,“长得倒是讨人喜欢,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手足无措,只得小声道:“……奴婢名唤真儿。”
“如今多大了?”
“还有一月就满十八了。”真儿答道。
华仪笑了一声,转身跨入门槛,边走边漫不经心道:“倒是只比朕小了半岁,朕瞧着,你该年纪更小些。”
真儿见女帝率先走了进去,忙抢到她前面为她照路,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陛下问话不可不答,静了静方才小心道:“奴婢觉得,陛下瞧着也不大。”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华仪的脸色,女帝却兀自在院中走着,淡淡道:“朕看你小,是觉得你们这些姑娘们,心思简单,讨人欢喜,与朕这类人绝然不同。”
真儿心底一突。
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不敢再接陛下的话,只是惴惴不安地抬头,便见华仪推开正殿的门,抬袖掩住口鼻,冒着灰尘进去。
真儿忙跟进去,在前面打着灰尘,又跑去打开窗。
回头时,便见华仪已拿出袖中的火折子,点燃了桌案上烧了一半的蜡烛,火光跳跃,暖光罩着女帝的侧颜,美得惊心动魄。
真儿一时竟看得呆了。
华仪端起灯盏,借着烛光慢慢绕过画着金凤的冷玉描金屏风,来到一面落满灰尘的紫檀木长案前。
桌案上只有几本旧书,页脚卷起,早已泛黄发烂。
华仪伸手,随便翻了翻,什么都没发现。
她轻轻抿了抿下唇,又走到不远处的梳妆镜前,拉开抽屉,便见一只雕刻精美的木匣。
华仪解开搭扣,打开了匣子,微微一愣。
木匣里没有首饰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只黑玉扳指。
华仪拿起玉扳指,手指轻抚上面的纹路,借着烛光眯眼细看,才发觉是龙。
华仪放下木匣,心底疑窦渐起。
据她所知,孝睿皇后生前恪守礼法,从不逾距,自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绝不会逾距去收这些只有帝王用得的东西。
她与先帝相敬如宾,却算不上恩爱,先帝送皇后之物,全是内务府亲自拟定的赏赐之物,不掺杂儿女私情,也绝无任何与凤冠无关的东西。
甚至连死,她的父母都不曾对对方有什么身份之外的表示。
华仪曾经一度认为母亲冷血,可以无视丈夫对别人的宠爱,可以冷落难以独自生存的女儿,只做她冷漠的皇后。
凤冠下永远都是一张笑意疏离的脸,甚至在父亲驾崩时,她也没有流露一丝悲伤出来。
可是,这个玉扳指是谁的呢?
是父亲送给母亲的?一点也不像。
华仪长睫淡淡一落,将扳指收入袖中,抬眼望着窗边月色,道:“你来元泰殿多久了?”
真儿蓦地回神,忙答道:“奴婢调来已有半年了。”
华仪眸光微闪,看向她道:“那你同朕说说,朕不在的时候,沉玉是什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平平淡淡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