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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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仪拢袖站在凤昭宫正殿的雕花窗前, 美目里盛着盈盈月光, 晶莹寥落。

    真儿还在老老实实说着:“……不过大人性情似乎有些孤高, 也从来不与我们这些奴婢多说什么,只是有时候,若有人犯错了, 他便会狠狠处罚,手段……实在颇狠,旁的人看了, 也只是更加畏惧他了……”

    华仪淡淡“嗯”了一声,说道:“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朕就忽略了他的另一面。”

    真儿踌躇了一下,小声道:“可是, 奴婢虽然不知朝政之事, 也才来伺候半年,却觉得,大人对陛下是真的……很在意。”

    华仪略一挑眉,半哂道:“怎么说?”

    “奴婢还记得有一回,陛下晚上不肯用膳,晚膳传了又退回去, 大人亲自吩咐了陛下喜欢的口味, 让御膳房变着花样给陛下熬粥,前前后后拖了一个时辰……”真儿回忆着, 杏目闪着羡慕的光,又补充道:“还有!陛下风寒缠身的时候, 陛下的药都是大人亲自熬的,从不假手于人……还有陛下睡着的时候,大人都让我们把早晨殿外的鸟儿赶走,免得让鸟叫声吵了陛下……总之,奴婢从未见过,一个人居然可以对另一个人那般照顾……”

    是吗?

    华仪竟不知作何表情,只淡淡看着窗外夜景。

    她眼中温柔的沉玉,在他们眼中是疏离冷酷的。

    待她看清他不折手段的那一面,又有人来告诉他,他是如何如何地爱她。

    他对她的数年来的悉心照顾,小到吃穿用度,她知道的,不知道的,无一不是他灌注的心血。

    他心知肚明,她也心知他的心知肚明。

    因为心知肚明,所以她才敢以性命威胁他妥协。

    结果是,她赌对了。

    赢在此处,又输在了此处。

    把他关进狱中的是她,自言要亲自处置的是她,迟迟不肯下令的也是她。

    他们两人,前世今生,当真是一笔算不清的账。

    华仪垂下双袖,指尖摩挲着扳指的纹路,敛目淡道:“回去罢。”

    真儿低声应了一声,忙重新打着灯笼照路。

    天色蒙蒙时,常公公带着一干宫人入殿侍奉女帝起床,便见华仪早已起身,披着狐裘,正在埋头批阅奏折。

    御案上高高堆起一摞新批改好的奏折,一看便知女帝夜里未眠。

    常公公一时哑然,心底叹息,招呼人上前,弯腰低声道:“陛下,该上朝了。”

    华仪搁下朱笔,解开大氅系带起身,广袖垂落,展臂任由宫人伺候她换上朝服。

    宫女们小心翼翼地展开龙袍,上前围住华仪。

    帝王朝服穿得十分繁琐,华仪低眼看着半跪下为她整理裤脚的宫女,目光似沉似冷。

    忽地就想起那么多日以来,她的每次更衣都是沉玉亲自动手,他的动作温柔,偶尔会亲她一下。

    替她整理裤脚时,她一贯坐在床沿上,笑闹着不肯配合,将小脚抵在他的胸前,他抬手握住她的脚踝,抬眼淡淡道:“陛下当真要和我闹?”

    他的语气素来不轻不重,她被他一瞧,想到此人花样甚多,也将有些不稳重的心性收敛了些许,不敢再刻意撩拨。

    其实很多这样的瞬间,她习惯了便视作理所当然,想着这一世她不让他入朝为官便好,以为可以如此一生一世,可偏偏在此时,她就总是克制不住,不断地回忆起旧事来。

    本笃定着自己是对的,可是一回忆沉玉温柔无奈的笑意,半含笑意的双眼,自己又忍不住恍惚起来。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早朝开始后,文武百官之中,三成保持缄默,二成作壁上观,余下五成陈词慷慨,在处理完那些个别协助沉玉犯上作乱的乱臣后,皆直言应早些赐死沉玉,或严刑逼供,逼其亲自出面平定将士哗变。

    至于萧太尉,也应早些抄家流放,诛其九族,否则不足以立威,让天下人白白笑话帝王软弱无能。

    华仪避而不答,百官逼得狠了,才口气极冷地以“此事不宜草率”为由搁置不谈。

    她敢推行新政,对藩王下手,曾经查贪腐之案也曾杀了不少大臣,自然不是因为软弱才回避。

    个中原因,有些人大抵明白,暗暗心惊女帝竟然到了此时还不肯斩草除根,简直匪夷所思。

    不过,沉玉在这些权贵世族眼底,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大患。

    这样的人,不能不死。

    华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玄袍上的金线随着柔软的衣料,从膝头上迤逦而下,长发落在颈边,透过冠冕,冷颜看着下面的人。

    卫陟站在下方抬了抬头,脸色暗了一寸,脸色有些冰冷僵硬。

    帝位岌岌可危,她居然还念着那人!

    沉玉有什么好的,让她挂心至此?

    她迟迟不肯杀他,那又如何呢?

    只要她还是一个圣明的君主,甚至无须君主的命令,沉玉都会死得顺理成章。

    华湛站在下首,垂下眼去,回头看了看。

    外间忽地有侍卫急匆匆入殿,半跪在地,慌忙上奏道:“陛下!平南王世子……世子他……”

    华仪微微一惊,皱眉道:“世子怎么了?”

    “世子、世子他……薨了!”

    华仪霍然起身,身子晃了晃,眸子陡然冰冷。

    “摆驾南宫!”

    平南王世子薨逝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尚被软禁于王府的平南王被急召入宫。

    早朝直接就散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百官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满心惶惶然,实在吃不消这近日的惊涛骇浪。

    卫陟先一步揣测平南王下一步当如何,忙暗暗吩咐了人暗中监视平南王,并加紧了京卫防范。

    华湛随女帝直接摆驾南宫,甫一跨入院门,便被太医拦在了门口。

    太医院院判李大人脸色难看,弯腰低声禀报道:“世子死状惨烈,恐会引起不适之感,未免惊了圣驾,臣提议陛下还是先别进去……”

    华仪眯了眯眼,华湛已先一步皱眉问道:“陛下并未下令为难世子,每日膳食用度也绝未削减,谈何死状惨烈?”

    李大人面露难色,道:“世子身上多处皮肉被割除,几乎少有完好之处,失血过多,加之伤口溃烂恶化,去得极为可怕。这绝非寻常恶疾,更像是被人刻意虐杀……”

    虐杀!

    华仪既惊且怒,蓦地回头,对跪在一边的御前侍卫甩袖喝道:“朕是如何吩咐你的?”

    那侍卫战战兢兢道:“属下、属下当真听陛下之令,认真把守世子殿下,只是陛下先前有令,属下不可亲自进去与世子说话,便也不知世子情况如何……”

    华仪袖中手猛地一紧,冷声打断他道:“朕有令?”

    那侍卫微微一惊,将头压得更低,低声道:“那时,是沉玉拿着令牌亲自传达陛下口谕……”

    话一出口,那侍卫也反应过来。

    沉玉谋逆在前,如今已经下狱,那么他曾经传达的谕令,又如何信得!

    沉玉频频出入南宫,里面却不传出一丝一毫的动静,他们原以为沉玉不过代女帝盘问世子,故而从不怀疑。可如今一想,后知后觉地,后背冒了一层厚厚的冷汗。

    那侍卫连忙磕头认罪,华仪也立即反应过来,在原地冷冷伫立良久,闭了闭眼。

    又是一桩事情,一条人命。

    沉玉究竟瞒了她多少事?

    华仪忽然转身,快步推门而入。

    屋内昏沉,外面日光一现又隐,甫一开门,一股腥臭味便扑面而来。

    华仪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稳,又被一只手稳稳撑住后背,不让她摔倒。

    华湛紧跟在她身后,低声担忧道:“皇姐还是别看了……”

    华仪却紧紧盯着面前被白布遮盖的人影,勉强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强自定神道:“朕无碍,阿湛,你先出去。”

    “皇姐……”

    “出去!”

    女帝语气不容置喙,华湛叹了一声,虽然放不下心来,最终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华仪僵立在原地,面朝华铖尸体,心已降至冰点。

    她站了许久,才慢慢抬脚,一步步走向那发臭的尸体。

    白布上都已渗透了暗红鲜血,越靠近,越有些作呕。

    华仪慢慢弯腰,手指攥紧白布一角,蓦地掀开。

    不过迅速瞟了一眼,她便狠狠闭上了眼!

    静了许久,连呼吸都沉重起来,手指打颤,哆嗦着关上白布。

    太惨了……

    简直匪夷所思!

    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手中亦有他人性命,也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死法可以残酷至此!

    华仪的胃里翻滚着,脸色越来越惨白,如堕冰窖。

    这是沉玉做的?

    他一边对着她温柔微笑,一边用刀慢慢凌迟华铖?

    究竟是有多大的仇恨,才可将人虐待至此,不留一丝余地?

    她踉跄着后退,连走路都有些不稳,连连撞翻桌上许多东西,捂着口鼻,慌乱推门出去。

    刚一走出去,华湛便迅速地扶住了她,惊唤道:“皇姐!你没事吧?太医!李太医!”

    华仪半靠在华湛怀里,浑身发冷,茫茫然抬头,眼底水意甚浓。

    触及这样的目光,华湛心底一惊,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太医忙提着药箱奔了过来,华湛帮他以轻纱覆上女帝手腕,李太医迅速把了脉,对华湛道:“郡王殿下,陛下如今无碍,只是刚刚受惊,有些情绪不稳。”

    华湛暗自咬牙,就不该让她自己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要成长起来了,男主下章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