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华湛被关押在皇宫里。
干戈止息之后, 整个京城都已经在控制之内, 甚至包括京城周围的几座城, 其镇守官员见情势如此,或主动投诚示好,拥立新主, 或闻风而逃,或殊死抵抗。
一部分兵马驻扎在南武关,虎视眈眈, 两边的消息已被彻底隔断,上至帝王,下至百官,都如被置于案上, 任人宰割。
最后一步, 便是擒王,逼其退位了。
沉玉垂袖立在皇宫南面的城楼上,俯视着京城紧挨的碧瓦飞甍,战后的荒凉和凄惨一览无余。
远处依稀可见一片泼天血色,晚霞沉沉压下,天地间都是茫茫赤色。
染红了他的眼。
他知成王败寇便是如此, 对此只有漠视, 才能夺得天下,可当那权势于他如探囊取物之时, 他也觉得不过尔尔。
除了名分之外,他在她身边多年, 也曾翻云覆雨,不是没有体会过手握大权的滋味。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沉玉回头,见是侍卫押着一个人上来了。
大理寺卿李文盛。
他是女帝的亲信,这是整个朝堂都知晓的事情。
侍卫长禀报道:“殿下,李大人忽然吵嚷着要见您,属下见他声称是急事,便不曾阻拦,将他带来了……”
沉玉看着李文盛冷峻刚毅的面容,抬了抬手。
侍卫松开李文盛,躬身退下。
沉玉面朝着他,薄唇含笑,慢腾腾拢了拢袖子,道:“不知李大人有何事,非要见我不可?”
李文盛直截了当道:“如今帝京沦陷,大局基本已定,殿下现在该要准备登基了吧?”
沉玉笑意淡淡,黑眸晶莹泛凉。
李文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扯开衣襟袖口,手往里伸去。
里面提前加缝了一层内衬,两指并着一抽,便露出一角明黄布帛来。
沉玉眸光一凝,笑意全无。
李文盛将圣旨抽出,理好之后,忽然对着沉玉深深鞠躬,双手奉上圣旨,道:“臣奉女帝之命,将禅位圣旨交给殿下,请殿下登基!”
双手之上,一缕明黄在夕阳下刺眼。
沉玉落睫扫了一眼那圣旨,并不接,只冷冷问道:“为何她不等我见到她之后,再行亲自颁布禅位诏书?”
李文盛心知他口中的“她”是谁,心下微凛,却只能答道:“臣只奉君令行事,不敢妄自揣测君心——请殿下接旨!”
手上一轻,沉玉拿过了圣旨。
他将圣旨打开,果真是华仪端正娟秀的字迹,不过随意扫了一眼,便知里面所说大概。
他合上圣旨,抬眼道:“禅位诏书可以伪造,她必然还准备了别的东西。”
李文盛点了点头,低声道:“传国玉玺便在臣的府邸里,埋在后院的树下,陛下尽可派人去挖。”
沉玉眉眼漆黑,目光从他脸上慢慢划过,道:“圣旨是何时给你的?”
李文盛一愣,随即飞快道:“便是在五日前,陛下身边暗卫奔赴于京中,将圣旨秘密交给了臣。”
沉玉眸子一沉。
果真是这样。
本来不该如此匆忙的,他大可以再捱几日,等到亲自见到了她,她再顺理成章地将天下给他。
为什么这么匆忙?非要他快些继位不可?
沉玉袖中的手攥了攥,将圣旨收下,转身大步走下城楼。
才走一半,脸上有冰冷的夜风刮过,刺得他神思也清醒了三分。
脑中火光蓦地一闪。
不对。
他若提前有传位诏书,得以继承皇位,他手下臣子必然停止干戈。
这一切未尘埃落定之前,有些事情便不能保证。
譬如,华湛的性命。
沉玉蓦地回头,冷喝道:“将圣旨给你的暗卫是何人?当时有多少人?”
李文盛陡然被他一喝,浑身一个激灵,一愣之后方才答道:“臣不识得陛下身边暗卫,只是当时有三人护送圣旨,为首一人襟口绣着银纹,倒是与其余二人不同。”
襟口银纹,暗卫指挥使。
沉玉原本清冷的眼底蓦地有火腾起。
她身边贴身保护的暗卫本就人数不多,以她秉性,更当派人保护华湛,可托付诏书便已有三人,那她身边……又还剩了几个人?
或者……一个也没有剩下。
沉玉面色陡然阴寒,再不等待,转身大步走下城楼,神色冷峻得史无前例,守在城楼之下的将士们都不约而同抬眼,而后同时惊住,便见殿下快步掠过了他们面前,只留下清冷的嗓音,“将华湛关在何处?”
侍从忙小跑着上前,硬着头皮开始带路,斟酌着道:“属下们念及楚王身份尊贵,将楚王单独关押在一处宫苑……”
沉玉浑身被怒意燎得似火在烧,脚步如飞,衣袍被风掀起,到了那别苑处,忽然伸手抄过了一边守门侍卫腰间佩剑,不等侍从慢慢开门,直接抬脚将门踹了开。
华湛原是坐在桌前喝茶,此刻只听得一声巨响,下意识抬眼,瞳底便被一湛寒光刺痛,连避闪都来不及,便觉颈间微痛,冰冷的剑刃已快速划破了他的颈间皮肤。
鲜血沿着剑身慢慢滴落,伤口不深,血腥味却慢慢弥漫开来。
华湛的心跳得极快,许久,才慢慢平复了呼吸,他强自保持镇定,抬眼看着沉玉,讽刺地问道:“怎么?你还是觉得无法容忍,又特地过来杀我?”
沉玉薄唇冷划,看他的眼神已降至冰点,“你阿姊为护你,将自己置于险地,我若杀你,岂不是负她?”
华湛微微一惊,睁大眼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沉玉手腕微动,那剑刃又深了几分。
鲜血涌流更甚。
他目光睥睨,扬声道:“还想看他如何被折磨,几位才肯出来?”
四下并无动静。
沉玉寒声道:“再不出来,我便真杀了他。”
华湛听得这话,心底大震,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他随即便听见动静,有人从屋顶悄无声息地跃下,站在了他们面前。
看服侍,是天子暗卫。
华湛面色大骇,一个字也说出不来。
他皇姐……竟随后就派了人来护他?
沉玉曾亲任暗卫指挥使,与他们如何不熟悉?他们人数虽少,武功天下却罕见,只听命于女帝一人。
果真是来护着华湛。
为首指挥使对沉玉弯腰一礼,道:“陛下有令,让我等护着楚王殿下,您是新君,往后也是我们的主子。”
沉玉心底寒意更甚,只问道:“她身边可留了人?”
指挥使抬眼看着沉玉,缓缓摇了摇头。
华湛脸色陡然惨白。
沉玉怒意更甚,抬手将手中剑狠掷了出去,那剑直朝那指挥使面门袭来,寒光凝成一线,指挥使瞳孔一缩,险险偏头去避,那剑仍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划破两缕发丝,狠狠钉入地上,剑身摇晃不已。
指挥使回头一看,心底惊骇不已。
沉玉脸色狠厉阴沉,道:“既然认我为主,便即刻去骊山行宫护驾,她若出事,谁都不必活。”
干戈未息,帝位飘摇,世家安危尚且不定,四面消息阻塞,抬眼只看得见铺天盖地的绝望。
这样的处境之下,那些世家之首,奸猾老臣,都极有可能反噬君王。
太危险了。
沉玉眯了眯眼,右手骨节咯咯作响。
只盼她安然无恙。
骊山行宫里,帝王寝宫外宫灯高悬。
红光透着窗子映进来,却融不暖殿中寒凉。
分明是在极其惨况之下,四下却宁静地一如既往。
一丝萧条之象也无。
华仪沐浴过后,穿好衣裳坐在软塌上,捧着瓷碗慢慢饮下安胎之药。
药汁苦涩,她却不觉有一丝苦。
想到腹中孩子正在缓慢地生长,还有七个多月便可出世,她便觉万分高兴。
什么天下,什么名利,都不如这个生命来得让她惊喜。
华仪起身放下碗,对身边侍奉的常公公道:“什么时辰了?”
常公公压下心头慌乱,忙答道:“已经戌时了,陛下还是早些歇息。”
华仪看他面色不佳,想起这几日人心惶惶,不禁安慰他道:“你也不必担心,朕不管如何,都波及不到你身上。”
常公公抿了抿唇,语气干涩道:“打从陛下是公主之时,老奴便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无论陛下到了什么境地,老奴都不会背叛陛下。”
她掩唇笑了,美目波光淡闪。
一直守在角落里的内侍常喜此刻也抬起了头,定定地看了看女帝,又垂下头去。
安胎药下腹之后不久,华仪便有些饿了。
她这几日因为有孕,身子实在困乏,饭量也比往日更大了些。
厨房里只命人做了暖腹的热粥,时辰一到,一名太监便小步入内,将热粥搁在女帝面前的桌上,收了盘子,正要退下。
华仪正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上的书,视线不挪一分。
她就在他身边,毫无防备,浅淡呼吸可闻。
那太监眼角一搐,右手一垂,袖刀下落,忽然抬手刺向女帝。
常喜只觉眼前冷光一闪,大喊了一声“陛下小心”,已竭尽全力扑去。
华仪余光便见寒光凛冽,心跳陡然一停,下意识扬书挥过去,慌忙要从椅上起身。
那太监以左臂挥开那书,力道极大地拉住华仪的手臂,将她狠狠摔回椅中,右手刀锋一转,便要去刺她胸口。
常公公大骇之下,身子全然瘫软在地,只能喊着“抓刺客”“护驾”,一抬眼,只看得见那刀刃逼近女帝的胸口。
华仪退也退不得,只觉浑身血液逆流,顾不得碰到那刀,伸手去掀桌上那粥。
热粥滚烫,浇在那太监手臂上,那人疼得一缩,动作滞了滞。
常喜已然奔至,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刃,狠狠刺向那人。
那人一痛之下怒极,反手划向常喜脖颈,常喜往后极快一掠,险险避过那刀,便见那太监不欲纠缠,又朝华仪扑去。
只此一个目标。
杀了女帝。
常喜心跳极快,手中刀刃一转,再次扑了过去。
只在电光火石间。
华仪右肩再次被人狠狠摁住一旋,她身形不稳,朝另一处跌去。
那太监就在那里,笑意森然,手中之刀朝她劈来。
常喜却扑了过来,狠狠撞开那人,与那人缠斗于一处。
面前人影陡空,只有那一尖锐桌角。
……正对着她的肚子。
她浑身之血都仿佛冲至头顶,连呼吸都窒了,不管不顾地抬手,主动用手臂去撞那桌角。
痛。
痛极。
巨大冲力之下,骨头猛然磕在桌角之上,痛得她连冷汗都一瞬间全冒了出来。
华仪脸色惨白,唇瓣不住在抖,疼到连抽气都艰难。
左手却紧紧抚住了安然无恙的小腹。
她不能出事。
沉玉……还在等她。
眼前一阵阵发黑,华仪狠狠咬破唇瓣,铁锈味刺激得头脑清醒一瞬,她用已经受伤的手臂撑着桌面,艰难地站了起来。
那太监见她站起,怕她便如此逃了,手上动作更加狠厉,竟摆脱了常春,再次朝华仪扑来。
华仪眼角余光闪动。
一边,她掀翻的瓷碗就落在常公公面前。
瘫软在地的常公公慢慢摸到了瓷碗,颤抖着起身。
她不能死,那此人此刻必须得死。
华仪艰难地扶着桌子站立,心底忽然冷静下来,眸光倾涌,死死盯住了那刀。
那刀再次朝她刺过来的时候,她忽然一偏身子,竟主动往那刀口撞去!
寒刀刺破皮肉的声音几乎可以听见。
那刀尖刺着她的肩,她疼得发抖,眼前黑雾弥漫,如坠深渊。
那人动作一滞,被她撞得竟一时抽不得刀,后心在不知不觉间已全然交给常公公。
碰——
瓷碗在头顶彻底粉碎。
那人瞳孔一缩,身子慢慢倒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常公公满手是血,却只去找女帝的身影。
华仪亦随之倒下。
她脸色惨白如纸,发丝被冷汗浸湿,只无力地躺在冰凉地砖上,身子剧烈颤抖。
听不清耳边谁在喊着“陛下”,亦分不清手臂和肩胛哪个更痛。
只觉身心俱乏,肩上慢慢涌出血,染湿了玄裳,留下暗红的痕迹。
心神渐散,意识渐离。
只有左手还有余温,贴着腹中之子,贴着她和他的孩子。
他还不知……她已经有了身孕。
原是打算等他回来便告诉他的。
此刻……怕是来不及了罢。
身边脚步声、呼喊声俱已远去。
触觉也渐渐淡了,隐约好像有人将她抱起,放在什么地方,她能尽力去蜷缩起身子。
恍恍惚惚之间,自己又好像是躺在元泰殿的御榻之上,那人就坐在她的身边,衣袂稍带竹木清香,守着她安然入眠。
她若睁眼,便能望见他眼底深藏的眷恋。
她好想睁眼,看一眼,再看一眼。
可潮水般的黑暗瞬间侵蚀了她的意识,她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磨叽,正文还剩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