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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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姜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是13岁的夏天。

    夏日的午后,燥热不堪,空气中带着一丝黏腻。

    巷的墙根下围坐着三三两两出外消暑的人,蝉鸣混搭着折扇摇晃的动静,连带上人群聚在一处的闲语,恰好将巷拐角处的声响全都遮盖住了。

    “给你的。”柳姜垂下眼将粉红色的信封递出去。

    她对面的男孩个子很高,逆光下的剪影让他轮廓显得更加深邃。

    他垂眼看着柳姜,伸出手点了点信封,没接,“这是什么?”

    “嗯……你记得回家看。”

    递过去的信封没被接住。13岁的柳姜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双忐忑羞窘的眼,水润又明亮。

    然后她把信封朝高个少年的怀里一塞,立刻转身跑开了。

    梦境没有结束,幻灯片一样继续放映着。

    柳姜是唯一的观众。

    少年拆开信封,粉色的信纸里只有三行楷。字迹很工整,柳姜记得她练习了很多次。

    最后还有她精心想好的一行英文——you\\\\“ve made me a strong and happy persons

    少女的心动,带着点可爱的做作。

    那个少年拿出信纸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将楷一字字地读出。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带着一丝虚弱。

    满含少女初恋心意的语句映衬在沙哑的音色里,竟有种别样的缠绵。

    柳姜仔细听着,心脏处像被埋入了一片柠檬,酸涩的汁水泛滥在胸腔,偶尔又涌出一丝丝的甜。

    柳姜觉得自己又感受到了初恋,即使是在梦里。

    此时少年抬起头,视线跳出了梦境,直视到她的内心深处。

    狭长的眉眼里突然泄出一丝戏谑,嘴角弧度越来越大。

    神情似笑非笑,音调慵懒。

    他:“你的英文写错了。”

    你的英文写错了。

    你的英文写错了。

    你的英文写错了。

    ——

    惊醒过来时,是早上五点。

    “嚓”的一声,火柴燃起火苗,柳姜转身把香薰点燃。

    柠檬味在房中飘散,丝丝缕缕地传入鼻腔。

    她转头看向门廊处,双开的木门并没有合严,门缝中夹着庭院里的苍翠。

    五月份天色已经变长,已至山间。

    天亮了。

    柳姜从木床上坐起身,闭着眼使劲儿舒展四肢。

    白色宽口的睡衣袖里露出一节纤细的手腕,肤色莹白。

    还像个少女一样。

    邱锦一拉开木门看着柳姜,脑中突然浮现出这个念头。

    “锦一。”柳姜没睁眼,转头对着她皱眉。她软糯的音色里带着点烦躁不解,“我居然梦见许繁凌了。”

    “嗯?不是应该梦见他的双胞胎哥哥徐繁峥才对吗?”

    柳姜掀开被子下床,满脸是没睡好的疲惫,眼却依旧是微闭着的。

    她没穿鞋子,光着脚在木板上挪蹭着朝卫生间走,同时声音懒懒地应着:“嗯……就是呀……”

    邱锦一突然“啊”了一声,挡住柳姜问:“难道你梦见送错情书的事了?”

    柳姜立刻又想起刚刚还环绕在耳边的那句魔音——你的英文写错了。

    “啊!不要提这件事啦!”她猛地睁开眼,捂着耳朵跑向了卫生间。

    居然会梦见许繁凌。

    还是在隔了11年后!

    ……真是倒霉催的。

    柳姜跪坐在佛堂里,微低着头,满脑袋的胡思乱想。

    她旁边是同样姿态的邱锦一。

    早6点,师傅定下的省时间。十四年来雷不动。

    最后一声佛经诵完,柳姜和丘锦一一起双手合十,弯下腰向彼此问候,然后才睁开了眼。

    她们的一天这才算开始了。

    柳姜还没缓过神,迎面就对上师傅邱海带着探寻的眼神。

    “你今天心不在焉。”

    “……”

    被抓包的柳姜低眉善目的不吭声,心里既愧疚又不解:她明明和之前一样闭着眼参经,为什么师傅还能发现她走神了呢?

    邱海的话飘忽中带着股禅意:“心静,则禅至。心不静,禅不至。”

    于是柳姜更不懂了。

    “爷爷,经诵完了,你可以回归俗世用俗语和我们话吗?”邱锦一摇摇头,神情十分无奈。

    邱海朝邱锦一瞪着眼:“臭丫头,快去摆桌吃饭。”又转头看向柳姜,“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昨晚睡得晚了?”

    邱海规定的十点前必须就寝,柳姜哪敢承认睡晚了。她睁大眼,朝着丘海摇着头,极力证明自己十分清醒。

    “师傅,我睡得可好了。现在浑身精力十足的。”眼看着邱海眯起眼,柳姜连忙笑着开溜,“我去帮锦一摆桌啊。”

    邱海失笑地摇摇头,映在光秃头顶上的光斑也随着变换了形状。

    柳姜知道师傅这是不追究了。

    她轻吁了口气,和师傅拜了一礼后走出了佛堂。

    山间的早雾气很浓,四周的绿植都挂满了清早的露水。

    柳姜跑着走在露天的门廊里,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声响。

    一声声的,从远及近。

    邱锦一计算好了距离,把五味粥盛出来放在灶台边。等到柳姜一进厨房,邱锦一就朝她努努嘴。

    柳姜眼神越过邱锦一看向灶台,木制的托盘上正放着三碗五味粥。她的眼色一下就亮了。

    “师傅居然做了五味粥啊!”抬脚走到灶台边,柳姜使劲儿闻着,满满五味粥的香味。

    五味粥是师傅邱海的绝活,也是她的最爱。只是做起来很麻烦,邱海平时不会做。

    此时柳姜正眯着眼使劲儿闻着味道,巧的鼻尖皱出几道褶皱,像是贪吃的仓鼠。

    这幅样子让邱锦一立刻笑起来。

    她走上前端起托盘朝外走,边走边对柳姜:“爷爷看见你这样,又要你诵经不认真,执念过深啦。”

    柳姜跟在邱锦一背后,手里拿着碗筷。

    她颇为苦恼地回着邱锦一:“贪嗔痴这三火中,我是独独戒不开贪啦。”

    见邱锦一转头看她,柳姜立刻朝着她摇头晃脑道:“贪欲中财、色、名、食、睡,这地狱五条根里,我是断不能舍弃食根啦。”

    “孺子不可教也!晚上诵经十遍!”邱海刚好从佛堂出来,柳姜的话听了个彻头彻尾。

    于是柳姜只能苦恼着接受晚上诵经的命运了。

    邱海似乎还不满意,早饭刚结束,邱海朝着柳姜伸了伸手。

    柳姜眨着眼,不明所以。

    “厨房里有我备好的五味粥,你把它们装到保温壶里,带去给许家。”

    柳姜有些呆:“师傅,最近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要布粥了?”

    邱海似乎没消气,看着柳姜恨铁不成钢道:“马上端午节了,许家老爷子近来身体不太好,你把粥带去,替我问候下他。”

    于是早饭后,柳姜就抱起两大壶五味粥朝着山下的许家走。

    她从10岁起就和邱海祖孙俩住在山里的寺院,像这样给他人布粥已经习以为常。

    邱海是还俗的僧侣,他们住的寺庙也就不算是纯正的寺庙。

    只是因为邱海佛心沉,周围的人也会不定时来听邱海参禅讲经。

    其中就以许家老爷子心最诚,来的次数最多,他们寺院的这片地都是许老爷子借给他们的。

    柳姜一边走一边想,从她父母去世,她被舅妈送到寺庙那天起,竟然已经过去14年了。

    山道并不闭塞,山路虽然蜿蜒,但一点都不泥泞,因为脚下全是铺好的柏油路面。

    除此之外,道路两旁每隔一米就有一个路灯,从山脚一直到她们寺院门口。

    所以即使是山间,也一点都不阴森。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从前面山的山腰开始,一直到山脚有着一整片的别墅群。

    这片区域是她们市有名的富人区。许繁凌家就是这座富人区里最富的那家。

    因为和许老爷子关系好,所以她们寺庙也算是借了光,周围的设备都很完备。

    前不久下了场大雨,惯走的路中间洼了一大滩的水。走过去的话,必须要跳到另一边才行。

    柳姜两手拎着装满五味粥的保温壶,站在路口顿了顿。

    她停下来想了很久,然后才拐了个弯,朝着另一条路走了。

    眼前的宅院好像还是和记忆里的一样,白色的墙壁上似乎还印着幼年时她画下的印记。

    柳姜把五味粥抱在胸口,一边念着金刚经告诫自己平静内心,一边还是控制不住地走进了别墅院里。

    柳姜想,她的悟性真是太差了,师傅见了一定又要罚她诵经。

    因为这短短几米的甬道就让她心绪波动,完全没有一丝平静的意思。

    可是这是她原来的家啊……

    柳姜扫了眼院落周围,从父母过世,家境衰落后,她再也没来过这里了。

    即使偶尔给许家送禅茶她也宁愿拐弯绕远,为的就是避开这里。

    原来她想的一点也没错,来到这她果然还是会非常难过。

    用力将逼向眼眶的泪意压回,柳姜一边四处看着,一边和自己自言自语缓和情绪:“啊,这个秋千以前爸爸总会抱着我坐的。栅栏好像有些掉漆了。那处墙角好像裂了缝……喂,不能哭啊!爸妈看到了该难过了。”

    单手夹着保温壶,柳姜双眼努力朝上看,右手在眼前使劲儿扇着风,好像这样就会把泪意扇走。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一道女声从身后传来,柳姜愣在当场。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这里早就不是她的家了。

    柳姜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敛去了所有的情绪。

    她转过身看过去,别墅大门口的台阶上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此时日头已经升到正中,光线开始变得刺眼又广密。

    那两个人逆着光,模样看不太清,于是柳姜眯起眼略微调整了一下方向。

    逆光中的人眉目俊朗,光线下的剪影让他的轮廓更显深邃。

    佛祖啊,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柳姜睁大了眼,恍惚中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清时那个惊醒了的梦中。

    因为变大了几号的许繁凌正站在她眼前,与她四目相对。

    透过对方的镜片,柳姜似乎又见到了记忆里那道似笑非笑的,带着戏谑的眼神。

    她竭力保持镇定,心里的想法却杂乱无序:许繁凌不是应该一直在国外吗?为什么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对面的人:“原来是你。”

    柳姜轻咳了一下,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