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大概十分钟, 他转了个弯，沿着石阶向下旋转。直至走到底部, 开一扇绘着苜蓿叶花纹的铁门，那里面是一间四方的房间。

    房间面积不大，四周墙壁上燃着油灯, 将下方的水面照得波光粼粼，而在水面中间竖着一根石柱, 石柱上绑着一个红发白肤的美人……鱼？

    乔乔瞳孔骤缩。

    世界意志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想法，镜头开始向下移动拉近, 最后定格在亚伦脸上的微笑上停顿几秒，再缓缓拉开。

    对面垂着头的美人鱼慢慢抬起头, 露出那双罕见的银色眼睛。

    亚伦的身影倒映在银海中, 他笑容加深，轻声道了句晚上好：“你想通了吗，只要你愿意出其他人鱼和半人鱼所在的位置, 我就放了你。”

    银眼美人鱼的双手被迫折向后方，捆在石柱上，长长的鱼尾拖在水中, 宛如红纱的尾鳍在水里上上下下沉浮。

    “人类, 你以为我会像你们一样, 出卖自己的同伴吗？”

    出乎乔乔意料, 美人鱼红唇一张，吐出字正腔圆的人类话语。她瞪着亚伦，眼里满是怒火。

    “出卖同伴？”亚伦摇了摇头, “我从不出卖神的子民。”

    人鱼冷笑一声，不再吭声。

    “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你继续执迷不悟的话，就不要怪我了。”

    丢下这句话，亚伦转身离开，留下人鱼在身后冷笑连连。

    离开地下室，亚伦继续在封闭的走廊中行走。这次他绕了几个弯，来到一处监牢前。

    监牢里是乔乔有过一面之缘的法官鲁道夫。

    鲁道夫一见到亚伦就猛地扑过来，抓住木头围栏，一张消瘦的苦瓜脸挤在木头与木头之间，哀声请求：“亚伦大人亚伦大人！我知道错了！求你放我出去吧！”

    乔乔暗暗吃了一惊，真理法庭和光明神会分明是同等级别的存在，鲁道夫、亚伦好城主伯里克三人从名义上应该同样地位。鲁道夫被亚伦关起来且不，怎么他本人对此毫无怨言，反而看上去习以为常呢？

    亚伦坐在监牢前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搭在扶手上，闻言摇了摇头：“鲁道夫，这次不是我不帮你，是你犯的错实在太大了呀。”

    “我……我知错了。我应该在遇到来历不明的女人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不该私自收留她！”

    “这不是关键。”亚伦支起一只手托着脸颊，那张清秀的脸孔在火光的阴影下，变得浓墨重彩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晚来一步，整个威特城的人都要为你的贪色付出生命的代价。”

    “当然，包括你自己。”

    鲁道夫浑身一抖，不敢出声了。

    “之前你胡来，我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没有阻止你，也是我的错。”亚伦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你可知道那个红发女人，不仅仅是人鱼，还是人鱼皇后？她这次目的就是潜入城中，在我们唯一的淡水来源里下毒，让全城人昏迷。到那时，整个威特城都是她的同伴和她后代的食物。”

    鲁道夫身体的抖动越来越大。

    “你以为的美人，实际是拿你当食物的猎手。”亚伦叹息一声，“鲁道夫，我跟你过吧，除了神的子民，其他一切生物都是邪恶的存在。它们生来就是为了抢占我们的地盘，争夺我们的资源，想要残害压迫我们的存在。”

    “鲁道夫，你怎么能不知不觉就当了我们敌人的帮手呢。”

    “亚、亚伦大人……”鲁道夫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口齿不清，“亚伦大人！请……宽恕我。”

    “这不是我宽恕不宽恕你的问题。”

    “请神明大人宽恕我！我乞求光明神大人的慈悲！”

    鲁道夫身上白色法官袍已经被监牢地面的污渍染黑，金色天平花纹皱成一团，很难辨清原本的图案。

    亚伦皱起眉：“这也不是神明大人是否宽恕你的问题。你一个罪人，如何有资格请求神明的宽宥呢？”

    一个轻飘飘的反问，让鲁道夫吓得瞬间噤声，只跪在地上抖作一团。

    “现在唯有将功补过，才是正途。”

    亚伦的话，让鲁道夫终于停止了颤抖，那张苍老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个让人不舒服的笑容。

    收起水晶球后，乔乔坐在原位绷着脸，久久不能平息心情。

    人鱼皇后、亚伦、鲁道夫、伯里克……

    这些人的名字在脑中串成一串，她站起身，决定跟队友们通个气。

    一开门，费兹捷勒却双手抱臂，站在门口垂着兜帽当门神。

    听见声音，他抬起头看过来：“和那位大人交流完毕了？”

    “……”大人？

    “你果然还是跟那个大法官搅到了一起。”费兹捷勒此时表现得跟一个女儿被臭子骗走的老父亲般痛心疾首。

    乔乔：“…………”

    她还是继续保持沉默吧。

    好在“老父亲”理智还在，悲愤了一会儿自己又缓过来，恢复了正常：“你知道了什么？走吧，进屋。”

    从乔乔那儿听亚伦牧师明天要和鲁道夫演一场戏，暗影队成员的反应各不相同。

    正直的奥尔文当然不能接受这种虚假宣传，涨红了脸：“他们怎么能这样！”

    “其实也没怎么样吧？”莫里森倒是觉得无所谓，“反正那个鲁道夫法官自己就有毛病，被亚伦牧师拿来增加神会声望也很正常。”

    “问题是，”安迪绷着脸，“这其中还有伯里克城主的事。难怪我刚来那会儿就觉得不对劲，整个威特城，正常来应该是城主占主导地位，怎么三个人中反而是亚伦一个牧师作为主要角色。更不要后面调查的时候，伯里克城主不管事，鲁道夫法官更是看不见……原来是这样。”

    “鲁道夫暂且不，伯里克城主有把柄在亚伦手里，就算想管也做不了主。”

    莫里森搔了搔头皮：“我还是那个观点，跟我们无关，那个恋|童|癖城主也是活该！亚伦牧师反而做了件好事。”

    费兹捷勒突然冷笑道：“好事？如果真是好事，那个亚伦怎么会拖到现在才算揭发城主，先前不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莫里森没话了，整个房间一下安静下来。

    第二天不出乔乔所料，鲁道夫法官实名举报伯里克城主恋|童|癖的事，在整个威特城掀起轩然大波。

    之前亚伦牧师提到过，整个威特城没有孤儿。那是因为光明神会牵头，和真理法庭和贵族势力一起在城中建立了一个孤儿院，照顾抚养那些父母因为意外去世的孩子。而伯里克城主就利用职务之便，在孤儿院里替自己物色人选。

    这一消息被鲁道夫法官爆出来之后，城主府顿时被彪悍的威特人砸了满墙粪便。

    伯里克城主不甘示弱，反咬出鲁道夫法官暗中行使初夜权一事，顿时，真理法庭的木头建筑步了城主府的后尘。

    群情激愤的人民在两个大佬接连落马后，想到了唯一幸存的亚伦牧师，他们一起涌到光明神会，要求亚伦牧师出来主持公道。

    推拖不过的牧师只得临时上阵，成立了一个临时的宗教审判所，以光明神的名义审判这两个“违背神明旨意”的罪人。

    审判时，围观的人民义愤填膺，亚伦牧师秉公审判，神奇的是两名罪人也没有要替自己辩解的意思，全程一声不吭。

    围观者对此的解释是，罪人们在牧师大人的感化以及神明大人的震慑下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发自内心地悔过。

    真不愧是亚伦大人啊。

    威特人议论纷纷，注视上首宣告罪名的清秀牧师，目光更加崇敬。

    如此，便达到了自己的第一个目标。

    亚伦不动声色扫视了一圈下方，对上圣女的视线，对方微微点头，亚伦便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

    只是刚笑到一半，就听见外面响起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正是从光明神会的秘密水牢的方向传出的。

    亚伦顿时神色大变。

    再看其他人，也被巨大的动静惊扰，一下涌出了这间临时作为审判场所的大厅。

    站在大厅门口向东南方看去，那里本来是一座塔楼。现在塔楼正缓缓向一旁倾倒，巨大的灰色石砖纷纷坠入塔楼下方的迦太基河中，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

    “亚伦大人，神会建筑的质量不行啊，怎么……”

    关心的话还没完，此人就看见平日里素来稳重的牧师大人突然往那个方向跑去。

    “哎哎，亚伦大人！那里危险！”

    人群呼啦啦跟了上去。

    实际上，亚伦已经做好了人去楼空的心理准备。

    那座塔楼，上面的建筑只是装饰不做他用，下面才是真正的作用——水牢和神会的私人监牢。

    如今塔楼崩塌，下面的监牢自然也被破坏，里面的人鱼相比已经……

    亚伦脚步一顿，身后的人群紧跟着追了上来，看见了他所看见的一切——

    “这是……”

    “怎么回事？”

    “渔村的村长和雇佣兵……”

    背后威特城民的窃窃私语传进亚伦耳中，让背对着人群的他脸色变了数遍，最后停在他惯常的微笑上，只是今天这个微笑怎么看怎么勉强。

    在他前方几十步远的地方，一大张渔网被一群互相拍的鱼尾填满，鱼尾上方却是一张张一模一样的美艳面孔，其中包括那只原本囚禁在水牢中的银眼人鱼皇后。

    渔网的一头被那个粉红头发的女孩雇佣兵拽在手里，看上去仅靠她一人的力量，就扯住了这十几只人鱼。

    可是……怎么可能呢？

    亲身体会过人鱼怪力的亚伦不敢置信。

    那女孩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紧闭着眼睛，细胳膊细腿，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好吧，就算背后背着一根比成年男子大腿还粗的狼牙棒也明不了什么！

    一根狼牙棒跟十几只人鱼根本不是一个力气级别的！

    再仔细一看，亚伦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

    那些人鱼只有鱼尾底端在拍，大部分身体僵硬在渔网中一动不动，显然是中了什么陷阱。

    亚伦缓缓吐出一口气，走过去向站在岸边的雇佣兵队长道谢。

    拥有一双翠绿猫瞳的女人看过来，那双眼里似乎藏着金色星星的碎片，所有美好的一切都会在这双璀璨碧绿的瞳孔下黯然失色。拥有这样容貌的人……不对，已经不应该成为“人”了。

    藏在袖子下的手悄然握紧，亚伦听见这位容貌惊人的女队长轻声对自己：“牧师大人，这些人鱼是来救她们的皇后。”她指向那只银色眼睛的美人鱼，“只是不知道这只人鱼皇后，怎么会被关在这个地方？”

    亚伦的手又攥紧几分，苦笑道：“我正算告诉你们这件事呢。这只人鱼潜入迦太基河，准备下毒，正好被撞上抓住。对了，萨丁药师已经根据那只半人鱼身上的粘液研究出了解药，那些昏迷的猎人们已经醒了。”

    “这是好事。”

    “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我本算在城主大人的事之后再向大家宣布的。”亚伦笑笑，“根据那些猎人的情报，我大概已经能弄清楚整件事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候，后面的人群已经围了过来。听到这句话，顿时一片欢呼。

    “亚伦大人！不如您现在就吧！”有人这样提议。

    而旁边偷听许久的渔村村长也忍不住道：“肯定不是鱼人大人！”

    “……嗯，的确不是鱼人。”亚伦的肯定让村长整张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

    重新回到审判所的大厅，那里牧师已经将之前乔乔他们杀掉的那只绿色怪物搬上来，而人鱼堆中那只银眼美人鱼也被拖了过来，看见那只绿色怪物她面上闪过一丝仇恨，怨毒的眼神径直朝乔乔几人看来。

    乔乔心中一动：她知道是她们杀的？

    再联系山林中那道刺耳的声音，显然，人鱼和这种绿色怪物是一伙的。亚伦又不是鱼人那……

    “半人鱼。”亚伦望着银眼美人鱼的惶恐，面上笑意加深：“我没错吧？这位首领大人。你们这些怪……魔兽，族群内只有雌性没有雄性，只能借助人类男子才能产育后代，造出这些半人鱼。”他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那只绿糊糊的半人鱼便像一颗果冻一样软趴趴地在地上滚了一圈。

    “多亏了雇佣兵大人，通过这只半人鱼身上的黏液造出解药让那些猎人清醒过来。”

    “当初就该吃了他们！”

    银眼美人鱼终于出她迄今为止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

    见这种半人半鱼的魔兽还能口吐人言，围观的威特人一片哗然，不少人念叨着光明神的神名以祈求心安。

    “你不光想吃了他们，还想吃了我们呢。”亚伦不笑的时候，眼中便射出冰冷的光，让人鱼皇后不寒而栗，“想用黏液的毒迷晕全城的人？我现在怀疑，这场暴雪也是你们所为。”

    人鱼皇后轻蔑一笑，似是默认了。

    她的态度让其他人不安起来：“如果雪一直不停怎么办……”

    “山林中还有半人鱼吧？他们不会跑过来袭击我们吧？”

    “不用担心，我们是神的子民，有神明大人的庇护！况且还有亚伦牧师在呢。”

    听到光明神和亚伦的名字，人群中的骚乱又平息下去。

    费兹捷勒就在这种情况下，哑声开口：“如果是这场雪的话，我倒是有办法。”

    亚伦刚刚皱起的眉又舒展开：“不知道费兹阁下有什么高见？”

    “高见谈不上。”半巫妖沙哑的嗓音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细长的手指指了指那只银眼人鱼，“把她交给我就行了。”

    “这……”

    不同于别人的迟疑，亚伦一口答应下来：“那就拜托您了！”

    只是，他这么干脆也是有条件的——“不知道我是否能有幸旁观您是如何停止这场暴雪的？”

    这显然还在怀疑。

    莫里森眼睛一瞪就要话，却被费兹捷勒伸出一只胳膊拦了下来：“你要看就看吧。”

    半巫妖口吻里看好戏的意味实在太浓了，浓得乔乔都忍不住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很快，她便知道费兹捷勒这样的原因。

    在无人空旷的雪地上，费兹捷勒手持一把从别处借来的长剑，高高举起，锋利的长剑悬在半空，剑尖直指瘫在地上的人鱼皇后。

    美人鱼银色的眼中填满惊恐和哀求，鲜艳的红色尾鳍使劲拍着地面，扬起一片雪沫。

    可惜乔乔后来又补上的冰冻箭威力十足，人鱼皇后现在真是案板上的鱼肉，动弹不得。

    美人鱼的美貌毋庸置疑，当那张毋庸置疑的脸孔上流露出哀愁和绝望时，就更加惊心动魄，牵人心肠。

    就连安迪莫里森这种见多识广的雇佣兵都不忍心地偏过头去，更不要心肠软的奥尔文，早就垂下头，不忍直视。

    偏偏费兹捷勒无动于衷，握住长剑的手丝毫不晃，对准了人鱼的心脏后，就毫无犹豫地笔直插了下去！

    ！！！

    一声尖啸，在场的几个人都忍不住晃了晃身体，包括牧师亚伦。

    第一次见识到人鱼声音攻击的他苍白着脸，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耳朵，又摸了摸胸口，确定自己那颗心脏还在完好无损地跳动。

    亚伦牧师的心脏还在正常工作，人鱼皇后的那颗却已经被生生地挖了出来。

    费兹捷勒技术很好，没有溅出半点鲜血，就把一颗心脏完整地掏了出来。

    那颗人鱼心看上去跟人类没什么区别，被取出来时，还在剑尖勃勃跳动。再看胸口上被挖出一个大洞的人鱼皇后，已是进的气少出得气多，就连刚才还在有力拍动的尾部也只剩在雪地上抽搐的份。

    同样抽搐的还有亚伦牧师的脸。

    他似乎觉得这种做法太血腥残忍，可一想到这是要停止这场暴雪的关键，又硬生生把涌到嘴边的话给吞了下去。

    那边费兹捷勒已经将心脏放在雪地上，接着他将长剑分别刺入人鱼的眼睛，鼻子和喉咙里，分别沾血在白色的积雪上描绘出一个鲜红的魔法阵图。

    繁复古老的密纹在地面上游走，随着长剑的滑动，一点点补齐，互相缠绕叠加。

    等整张魔法阵图全部绘制完成后，美人鱼的尸体已经彻底凉了。

    黑袍半巫妖站在一张巨大的魔法阵中央，再次高举长剑，嘴里念出一串诡秘的音符。

    这些音符的发音和音调太过诡奇，就算听过一遍，也很难将它们重新复述出来，仿佛是深渊的产物，并非人类可以掌握。

    念完咒语，费兹捷勒毫不犹豫向下一刺——

    “噗嗤”一声，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嗞出几道血柱，浇在白到刺眼的雪地上，也覆盖住原先描绘在积雪上的魔法阵花纹。

    就在心脏被刺破的瞬间，一直纷纷扬扬不停落下的雪花开始逐渐减。

    等到费兹捷勒走出魔法阵时，雪已经彻底停下，甚至连地上的积雪都开始迅速融化。

    这些气候魔法的产物融化后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本应该存在的雪水犹如被无形的海绵擦去，在地面上来不及留下任何一丝水痕。

    “好了。”黑袍人抬起头，随手一甩，甩掉剑尖的血渍。

    人鱼的鲜血呈一条直线洒在积雪上，和那些迅速融化的白雪一起失去踪影。

    亚伦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尖沿着脊背一直窜进大脑里，那股冷意冻僵了他的身体，也冻僵了他的魂灵。

    “那……那就多谢了。”就连话的声音，也很僵硬。

    费兹捷勒似无所觉，拎着长剑走回来，路过人鱼尸体时，淡定地跨过去：“那么我们的任务就算结束了。”

    这次，亚伦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许久之后，他微微一笑：“是的，十分感谢暗影队的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