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兹捷勒最终还是屈服在乔乔的坚持下。

    卷轴赝品看上去跟正品没有区别, 同样散发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邪恶气息。

    费兹捷勒把假卷轴交给乔乔时，深深望了她一眼：“你自己心。”

    “我知道。”为此她还特地将修送给她的发带也系在发尾上, 缎带尾端的宝石轻轻摇晃，折射出醉人的蓝色光晕。

    离开真理法庭时，乔乔若有所感, 回头对上了一双如阴天大海般暗沉的双眼——

    克劳德站在二楼的窗户静静看着她，从他的脸上乔乔清楚地看见“威胁”两个大字。她这位任性的亲生父亲无言地发出威胁, 用眼神和表情告诉乔乔，如果她死了, 他就要这个世界替她陪葬。

    怎么忽然感觉全世界的安危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乔乔失笑。

    其实她也不是完全没把握。

    如果顺利，她还是能从光明神会逃出来。

    那桩白色的圆顶建筑一如既往, 在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更加圣洁, 几乎自带圣光。

    光是凝视神会建筑的外观，你就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依赖的情绪，这完全是由人类趋光性的本能所决定。

    只可惜, 那些聚集在神会外广场的虔诚信徒们并不知道，他们最依赖崇敬的人，才是最希望他们死亡的人。

    进入神会时, 一名女性神圣骑士确定乔乔身上没有携带武器, 这才带着她穿过几名白色骑士把守的正门。她们没有进入之前进去过的大圣堂, 转而来到主建筑群中间的一片花坛中。

    一大片荧光白的花朵在冬季焕发出无与伦比的活力, 花心金色的粉末闪闪发光。

    塞恩就坐在一座花坛旁，满眼怜惜地注视着其中一朵浮合花。

    浮合花，又是浮合花。

    不过乔乔发现, 洁白的浮合花的确和神会的气质相符合。

    而塞恩，他垂眼凝视花瓣的时候，眼中慈悲得比往常更像神明。

    察觉到她的到来，男人侧过头，微笑着看向她：“日安，乔乔姐。”

    海藻般浓密的黑色长发匍匐在他肩膀上，一直垂落在腰部，紫色的眼睛深邃迷人，眼角微微下垂，自带温和的气息。

    塞恩站起身，往一旁走去：“请跟我来，这里可不是适合招待客人的地方。”

    她明明只是过来当砧板上的鱼……

    直到进入一个房间，乔乔才恍然，塞恩大主教并不是客气，而是……无声的要挟。

    乔乔看了眼站在两名骑士中间的少年，脸色有些不太好：“大主教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人放在这儿，修和世界意志还怎么救人……

    “自然是让乔乔姐看见我的诚意。”塞恩微笑道。他盯着你看的时候，会让你产生一种他真诚得不能再真诚得错觉。长得帅，话又好听，连威胁都能得这么不动声色。

    乔乔沉默一会儿，将手伸进口袋，手指在袋子里的假卷轴上停留一瞬，还是落在旁边另一只上。

    很快，她就庆幸自己做对了选择。

    塞恩接过卷轴后，仔细检查了好一会儿，又掏出另一个魔法卷轴，开后将乔乔递给他的那只放在上面。

    洁白的纸面上黑光一闪，出现了一圈复杂神秘的魔法阵图。

    看见这个图案，塞恩才抬起头继续笑道：“看来是我多虑了。乔乔姐的诚实让人钦佩。”

    乔乔：“……”

    她不想诚实不行啊，人命还在你手上呢。

    注意到她的目光，塞恩一笑，抬手挥了挥，后面两名骑士便放开手，往旁边退开。

    查理斯踉跄一步稳住身体，揉了揉手腕，满脸复杂地看向乔乔，眼里甚至有些后悔。

    可塞恩不给他们叙旧的机会，扭头看向这名见习刺客：“你可以离开了。”

    因为角度问题，乔乔没看见塞恩这时候的表情，但查理斯却脸一白，握紧拳头，连身体都有些微微颤抖。

    她知道为什么这个少年还没离开，于是开口：“是啊，查理斯，你先离开吧。”

    如果留在这里，不定反而会拖她后腿。

    查理斯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再次深深望了眼她，低下头：“抱歉。”

    乔乔认为他完全没必要向自己道歉，她会带着卷轴来这里，有一部分原因是巴洛。

    卷轴是他交给她的，那么她为了他徒弟的生命再交出去，这很公平。

    塞恩似乎是想证明自己信守承诺，一直等乔乔目送着查理斯彻底离开光明神会，才出声：“其实我早就想和乔乔姐聊聊了。”

    那两名神圣骑士在他一个眼神下，默默走到门口守住入口，并关上了木门。

    乔乔就知道他不会这么放过自己，扫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卷轴，看向塞恩：“大主教想聊什么？”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塞恩微笑，指了指卷轴。

    乔乔：“……当然知道。”

    “那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大概吧。”

    “是修告诉你的吗？”不等乔乔回答，塞恩笑笑直接了下去，“他很信任你。”

    “……”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请吧。”塞恩绕了一圈，走到窗户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侧头看着窗外。

    乔乔目测了一下他跟自己的距离，还有和桌子之间的角度，一边在心里计算一边往旁边走了一步：“您为什么要这样做？修也只是猜测，您……真的觉得人类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吗？”

    “你问我为什么觉得人类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塞恩偏了偏头，“那么，为什么人类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呢。”

    “……”

    “天地初开，一片混沌，神明从沉睡中醒来，看见荒芜的大地。所以他抬起手中的苜蓿叶，轻轻一挥，第一挥创造出古龙，第二挥创造出人鱼，第三挥创造出精灵。之后，神明才用苜蓿叶的碎片制造出人类。发现了吗，这个顺序。”塞恩扭头看向乔乔，眼里一片悲悯，“人类是最后的。在此之前，古龙、人鱼、精灵，这三者是天空、海洋和大地的主宰。”

    “实际上在第一纪元，人类一直都是弱势的那一个。在那个年代，无论是古龙、人鱼亦或者是精灵，都能很轻易在地各方面碾压人类。只是后来，第一神官大人创造出毁灭性的魔法，才将人类推上历史的舞台。而作为代价则是神明的三大造物全都渐渐失踪了。先是精灵开始收缩在陆地上的地盘，然后人鱼不再乘着海浪浮现，最后，天空也失去巨龙盘旋的影子，换句话，人类为了自己的生存，消灭其他种族。”

    塞恩不紧不慢地叙，嘴角的弧度越发柔和。

    乔乔咬了咬下唇：“作为一个种族，如果想要发展，夺取其他种族的利益是必然的。”

    塞恩没有否定这一点，但他随后便反问：“那么那些被人类夺走了生存空间，占领了生存资源，甚至自己沦为人族奴|隶的种族呢？他们何尝不是无辜的？不，应该在人类出现之前，各大种族和平地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了几千年，反倒是人类开始占据主导地位之后，他们灭亡了。因为，人类不允许其他种族和自己分享这个世界，只有人类，不允许。”

    “……”

    “当然了，作为人类来，这没什么不好。只是，乔乔姐你现在也不是人类了吧，如果您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的话，您觉得这些贪婪又自私的人族会放任你自由吗？”他意味深长地望着乔乔被头发遮住的耳朵，轻声道，“在第一纪元末尾，可是有过精灵被人族囚禁成为人类贵族奴|隶的历史。”

    乔乔稳了稳心神，提醒自己别被他带偏了：“但那些只是少数。第一纪元里，和精灵成为挚友的人类不在少数。”

    塞恩发出一声笑，那笑声听上去就像一个长辈对不懂事的孩子般充满包容和宠溺：“那是在人类还处于弱势的情况。当人类占据主导地位……这么吧，最后一头巨龙兰瑞莎在幼龙期可是曾被人族整整囚禁了两年，拿着巨龙锁链的人正是那位第一神官。据记载，神官大人可是一手主导实验开发了龙血魔法这一已经失传的一类魔法，而之所以他能创造出龙血魔法这一派系，正是多亏了巨龙兰瑞莎的血液。人类的欲望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们永远奢望着那些他们暂时得不到的东西，为了得到那些东西，他们可以不择手段。”

    乔乔：“……您这么多把人类贬低得如同恶魔，可您自己不也是人类吗？”

    她的本意是想，人类固然有很多缺点，可同时，人性中也有善良的一面。光明和黑暗共存，这才是一个人的本质。之所以拿塞恩本人出来举例，乔乔就是想明，你自己也是人，应该有这个感觉。

    结果，塞恩一句话截断了她的话，就把这个话题终结了：

    “是啊，我也是人类，所以我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到人类有多么不堪。”

    “……”

    “我是人，所以充满了罪孽。”塞恩的神情越发温柔怜悯，“无论是光明神会，还是神明大人都无法洗净我的罪。更不要，所谓的神明大人也只是人类制造出来哄骗同族的统治手段而已。修跟你过吗，我们曾经发现神迹是伪装的事。”

    “……过。”

    塞恩又笑了一声：“修跟我不同，他进入神会时还怀抱希望，所以得知神会的真相后才会接受不了选择退出。而我，我早就知道了啊。所谓的虚假神迹，也只不过是让这个认知得到再一次肯定而已。”

    “你知道神会的圣子们是怎么选择的吗？神会会在特定年份里寻找特定出生日期时辰的孩子，不管他们的出身家庭背景亦或者是性别，只要符合对应的出生时期就会被认为是被神明祝福的孩子。”塞恩紫色的瞳孔倒映着乔乔的身影，他注视着她，却似乎是在看向遥远的过去，“我的母亲想办法得知了我那一年圣子应该拥有的出生日期，于是，我就成了圣子。”

    “不是我被神明选择，而是我选择了神明啊。”塞恩侧过头，微笑着半合上眼，“从我进入神会开始，就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在我成为大主教被那些信徒称颂为‘最接近神的人’时，这一切的虚假可笑达到了顶点。”

    “既然连光明神会都称不上‘光明’，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希望所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