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炎热的夏天还留个尾巴，留恋着不肯离开。

    但秋风似乎等不及了，挤着缝隙往里钻，早晚已经能感受到丝丝凉意。

    星启幼儿园还有半个时放学。

    院子里自由活动的朋友像雀儿一样，叽叽喳喳，欢跳笑闹。

    大概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阶段就是现在了。

    不多时，幼儿园门口出现一个年轻男人，眉眼英气，轮廓硬朗，一身灰色风衣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目光扫过园中，在找什么人。

    东南角的七彩滑梯上，“呲溜”滑下一个姑娘，重心不稳，落地直接一个大前趴，她也不哭，拍拍屁股站起来，视线往前一瞄，见了鬼一样，缩着身子就想溜。

    可已经晚了，贺幼霆叫她：“米。”

    米一震，颤颤巍巍转回来，几步路走的拖拖拉拉，不情不愿，“舅舅。”

    米天生自来卷，眼珠又黑又亮跟洋娃娃一样，“我妈呢？”

    “你妈有事去外地了，让我来接你。今天你想去我那，还是太姥爷那。”

    米脱口而出，“太姥爷！”

    太明显了，她有点心虚，磕磕绊绊地解释：“我想太姥爷了。”

    贺幼霆半蹲下，早把她看透，屈指扣了下她脑门，“去太姥爷家，也得画画。”

    米撅噘嘴：“我不喜欢画画。”

    “跟你妈去。”

    院里有陌生人，楼里很快出来一年轻女人，走到他们身边，“先生，请问您是？”

    视线往下，看到他身侧的米，恍然大悟，“您是汤梓馨的爸爸？之前一直是她妈妈跟我们沟通，从没见过您。”

    米大名汤梓馨，一个典型的10后名字。

    贺幼霆解释，“我是她舅舅。”

    米乖乖巧巧地叫人：“秦月老师。”

    秦月笑眯眯地弯下腰，摸了摸米的卷毛：“去玩吧。”

    米没敢动，仰头先看贺幼霆。

    直到贺幼霆点了头，她才如获大赦一般跑开了。

    秦月：“您来得有点早，还有一会才放学，老师还有事要交代。”

    贺幼霆点头，“没事，我等一会。”

    秦月将他请进楼，带到大厅的休息区，贺幼霆道了声谢。

    秦月已经走到楼梯口，又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怎么，总觉得他挺眼熟，可能在哪里见过。

    他等了一会，用手机处理了几封工作邮件，没一会大厅喧闹的声音似乎了些，朋友都被老师叫过去，大概在布置什么任务。

    周围安静下来，其他声音就愈发清晰。

    不远处有琴声传出，是一部电影的主题曲，《我就要和你在一起》，轻快俏皮的琴音，听起来舒心舒肺。

    贺幼霆靠在花花绿绿的塑料椅背上阖眼听了一会，琴声忽然停了，过了十几秒，换了那首著名的钢琴曲《梦中的婚礼》。

    大概是一首所有人都听过，但外行人多数叫不出名字的曲子。

    贺幼霆也是外行人，但他知道这首曲子。

    记忆中有一个女孩，她也喜欢弹这首曲子。

    贺幼霆起身，寻着声音走向走廊的尽头。

    琴房的门半掩，落日余晖中，有个格裙子姑娘坐在长凳一侧，背对门口，阳光在身上，为她镀了一层柔软的金色。

    她手指轻盈跳跃，音符从指缝中流淌出来，与夕阳交叠共舞。偶尔侧过脸，挺翘的鼻尖与红润的唇形成一道极美的曲线，颈边毛茸茸的碎发更添温柔。

    贺幼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姑娘，直到姑娘觉出身后有人，琴声消失。

    她转过身，看到门口的贺幼霆。

    那一秒，贺幼霆心口微跳，下意识收紧拳头。

    眼前的姑娘眉眼清秀，皮肤白皙，轮廓熟悉又陌生，仿佛一下将他拉到隐藏在心底的那些封尘许久的回忆里。

    很多年前，有个凶巴巴的姑娘，每天凶他吼他，却在别人欺负他时挥舞着的拳头挡在他前面。

    她逼着他叫她：老大。

    她不心弄伤他手，要去买药，让他等她。

    他等了。

    她却再也没回来。

    “您好，”郁星禾走过来，“请问您有什么事？”

    思绪被拉回，姑娘已到他眼前，他盯着她看了一会，想确认，又怕认错，犹豫一下，他试探：“我是贺幼霆。”

    他注视她的眼神，想从中捉取一丝波动。

    郁星禾愣了一下，脸上写满疑惑，明显没懂眼前的男人为什么忽然自报姓名。

    外头有人叫她，她应了一声，忙回去取了琴谱，又拿了琴房的钥匙，走到门口，她有点抱歉：“不好意思，琴房不能随便进。”

    贺幼霆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几秒后，他闪身让到一旁，看着她锁门，转身，步履从容，一直走到看不见的地方。

    认错了吗。

    米背着书包，颠颠颠跑过来，“舅舅，可以走啦。”

    回贺宅的路上，贺幼霆开车，身后儿童安全座椅上，米扭着身子，趴在玻璃上哈气玩。

    贺幼霆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米。”

    米顿时精神紧绷，“啊？”

    “你之前是不是提过，你们新来了个钢琴老师。”

    米松口气，“是啊。”

    “她叫什么名字？”

    米：“星禾老师。”

    贺幼霆捏紧方向盘：“什么？”

    “星是满天星星的星，禾是绿绿禾苗的禾。”米学着郁星禾介绍自己的话，奶声奶气。

    贺宅。

    晚饭已经准备好，贺幼霆问家里阿姨：“爷爷呢？”

    周姨：“在楼上电话，让你们先吃。”

    米听了，洗了手跳上餐桌，自己给自己拌饭。

    对于吃东西这件事，她从来不含糊。

    贺幼霆心不在焉，一碗饭很快下肚，草草了事，瞥了眼对面，米正用筷子往出挑洋葱。

    “米，不许挑食。”

    米鼻子一皱，又不敢不听他的话，讪讪地放回去，“我不爱吃洋葱。”

    贺幼霆看了眼米，忽然：“我明天送你上学。”

    “……”米张了张嘴。

    不吃洋葱而已，需要这么严重的惩罚吗？

    贺幼霆的姐姐贺思龄宠女儿，丈夫又常年在深圳分部驻扎，于是他这个严厉舅舅成了米唯一惧怕的对象。

    单独在一起五分钟就会窒息的那种。

    周姨腾腾腾从楼上跑下来，直奔贺幼霆，“老先生让你去书房，”她压低了声音，“心点，好像有事，语气不大好。”

    贺幼霆似乎早料到一样，上楼前嘱咐周姨：“一会米吃完饭，先让她去画画。”

    周姨答应着，看着他的背影，为他捏把汗。

    贺幼霆上楼不到半分钟，书房里“啪”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摔到地上，老爷子一嗓子吼的中气十足，声音清晰地传到楼下，“你干的好事！”

    米吓得一哆嗦，好久没见太姥爷动怒了，阿姨赶紧捂她耳朵：“快吃，吃完我们回房。”

    贺老太爷的书房里，几本厚厚的硬皮书散落一地，贺幼霆侧脸两道划痕，已经泛红，有淡淡的血迹渗出来，显然是被地上的东西砸出来的。

    贺季常一见他那副不服不忿的样子就来气，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他，“我还指望你今后能扛起贺家的重担，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踹人椅子，你就痛快了？我把网站交给你，是让你好好学做生意，不是让你当流氓痞子！”

    贺幼霆两手背在身后，目光不闪不避，“他了我的产品经理。”

    贺季常一愣，明显没料到这茬，瞪了他一会，语气稍缓和了一些，“那你就回去？这是生意场，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贺家走到今天，是靠流氓架出来的？你念书时那些臭毛病少给我往公司带。”

    “我没他，就警告一下，别动我人。”

    “少给我顶嘴。”

    贺幼霆没再话。

    外人面前，他是混不吝的贺总，黑的白的到他这都不好使，什么都不惧，唯有贺老太爷这里，他能稍微收敛些。

    老爷子背过手来回踱了几步，从那张宝贝了几十年的古董桌后头绕出来，屈指在桌上轻轻敲击两下，抬眉，“你去道歉。”

    “我不去。”拒绝的干脆利落。

    贺季常拿这个死犟的长房长孙一点办法都没有，贺幼霆不等他开口，弯腰把地上的书捡起来，拇指细细擦掉沾染的灰尘，整整齐齐摆在桌角。

    “爷爷，您把网站交给我，就要完全信任我，那样的合作伙伴我不需要，该赔偿赔偿，该撤协议撤协议，损失我会想办法弥补，但我不会道歉。”

    贺老爷子气的没话。

    书房正东墙的古董挂钟滴答作响，爷孙俩谁也不看谁，房间气氛能结冰。

    贺幼霆看了眼时间，“我得走了，您记得吃饭。”

    回到自己家，已经是晚上九点。

    贺幼霆进门就脱了外套，车钥匙往玄关柜子上一甩，直接进了浴室。

    没一会，里面传出哗哗的水声。

    浴室门没有关严，一条细窄缝隙中不断涌出温热的蒸汽。

    贺幼霆挤了点男士洗面奶，随便往脸上搓两下，侧脸隐隐地疼，才发现脸上的伤痕。

    他有点无奈，老爷子真下得去手。

    十分钟冲完澡。他随意抽了条浴巾围在腰上，身上热气腾腾，水珠从结实宽挺的胸膛一路滑下，融进软绵绵的浴巾里。

    开冰箱拎出罐啤酒，一口气消灭一大半。扭头就看到书房里灯还亮着，大概是昨天就忘了关。

    他走过去，两手撑在桌子上，头低下，闭起眼睛。

    脑子里全是郁星禾今天那个陌生的眼神。

    头发上的水珠滴到桌子上，啪嗒一声。

    他睁开眼睛，拉开抽屉，找到一本老旧的笔记本，从里面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长相清秀，扎着马尾的姑娘正用水枪攻击一个瘦的男孩，男孩眼睛似乎进了水，紧紧闭着，两只手下意识挡在脸前面，表情却是笑着的。

    很开心地被“欺负”。

    贺幼霆用手点了点照片上女孩的脸蛋儿，或许觉得不解气，又使劲儿戳了戳。

    “没良心。”

    他视线一转，看到自己左手背那道疤。

    十二年，你从一个嚣张灵动的女孩，变成一个温柔恬淡的女人。

    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你。

    好久不见，郁星禾。

    作者有话要：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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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旧爱你们。

    另，老规矩，开文评论有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