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蒋桐先要Keh将测验试卷拿出订正,题目果真如他所料,令keh就算再漫不经心,也足够拿到好分数。
“肖……凤台”蒋桐被姓名栏吸引注意,艰难辨认少年的蹩脚字迹
没想到肖少爷连中文都讲不顺,却有个古雅得颇为老派的大名。
“这个名字起得好”蒋桐真心实意道:“凤凰台上凤凰游,其中的寓意有人给你讲过么?我想,应当是希望你——”
“与你无关。”肖凤台冷冷断道。他口语虽还流畅却连不成句,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向外蹦:“上课。”
蒋桐从包里翻出一本书:“你读过唐诗吗?”
肖凤台上私立英校,不要求必修汉语。同班华人同学有个别用功的,连出师表都读得,只有他为应付家长,还同鬼佬坐一起勉强上中文基础班。蒋桐大致翻过教材,一篇课文半页长,主谓宾清清楚楚——凤凰花是红色的。新加坡是热带国家。鲸鱼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能够思考和想象。他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在看大陆学语文课本。
肖凤台中文口语程度比基础班均值稍微好些,好得有限。教他读诗,等同于揠苗助长,没学会走先学着跑,完全违背语言教育规律。只有蒋桐这样的业余老师,半吊子文青做得出来。
他开书,有一页折了角,布满音标与批注。肖凤台磕磕巴巴读拼音:“疑——是——地——上——霜——”
他抬头看蒋桐:“什么意思?”
蒋桐叹气:“你别跳句子,跟着我从头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没有跳句子,第一句我懂了,第二句不懂。”肖凤台鄙视道:“I mean…我是,我看不懂’疑是地上霜’。疑是什么意思?霜是什么意思?和明月光有什么关系?”
蒋桐在笔记本空白处写下这两个字:“疑,怀疑,疑惑,指有问题,不确定。霜……你经历过冬天吗?”
肖凤台一声不响,开手机相册。万里晴空,少年面对镜头张开双臂,背后是阿尔卑斯山皑皑白雪。
蒋桐耳根发热,面上不动声色,抽出手机给肖凤台展示谷歌图片:“既然这样就简单了,水蒸气遇冷凝结,这些白色的就是霜。”
“霜是季节变化的代表,中国人很喜欢这个字,觉得听起来清白洁净。诗人把月光的颜色比作霜,霜降是重要的节气,古代很多女生,喜欢起名叫如霜。”
他心血来潮,开起肖凤台玩笑:“上次见面,你对我的态度,是’冷若冰霜’。”
少年目光闪烁,低头认拼音:“举——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蒋桐看他吃瘪,心中好笑,面上只是循循善诱:“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抬起头看月亮,低下头……思考……思念家乡。”肖凤台拧起秀眉:“月亮为何与nostalgia*有关?”
“上课不英文。”
“哼。”
“你问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
蒋桐望向窗外。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从他们的位置,恰好能看到一轮浅白透明的月牙,从海天交接处冉冉升起。
他向肖凤台示意:“看到月亮,你联想到什么?”
少年沉吟片刻:“满月时心狼人出没。”
“快写下来,流传后世,好令子孙后代直观理解二十一世纪初好莱坞工业流毒之深重。”蒋桐笑道:“好在千年前没有3d电影,古人深夜凭栏,只会想到九州大地,千秋万代,只有这一轮月亮盈亏变换,亘古不变。”
“就好像我们在新加坡赏月,此时此地的月亮,和首尔,基辅,北京所见的月色相同。等将来有一天,你背井离乡,在陌生的城市工作,生活。有一天晚上,你偶然失眠,霜雪一样的白光洒入房间。你抬起头,看到月亮时,会想起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你会不知不觉想象,新加坡的月色会是如何,我所想念的人,是否也在望月?”
蒋桐为适应肖凤台的听力而刻意放慢语速,他的声线柔和低沉,娓娓道来时,便有一种不出的温和与缱绻。肖凤台望着他平静的神色,一时不出话来。
“讲得太深?”蒋桐见他接不上话,有些歉疚:“你哪里听不懂,我再解释。”
“我明白的。”肖凤台干咳两声,避开蒋桐的视线:“我,我只是不喜欢。”
他搜空自己有限的中文单词库,斟酌着措辞:“太不直接,就像中国人做事情。明明要a,却讲很久bcd,绕来绕去。”
“二十个字,怎么引出这么多话。”
他急着辩解,一口一个中国人,白皙面庞渐渐涨红,仿佛全然忘记一纸护照之外,自己正是百分之百血统上的华裔。
蒋桐对朋友闹脾气,宽容度一向极高,但话题放大到民族自尊心层面,却令他不能依旧海纳百川。
他旋开钢笔帽,扯过笔记本,刷刷写下一首绝句。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您从故乡来,应当知道故乡的事。那一日家中窗边,梅花开了吗?”
他写一手漂亮的楷书,一笔一画,风骨萧然。蒋桐用钢笔笔尖轻点字迹:“这是一首写给同乡的诗,诗人思念妻子,难道他可以直接问同乡,请问我老婆过得好吗?”
“家中梅花开得好,家人还有精力侍奉梅花,同乡还能注意到梅花,明家中一切正好。一切将未的话,就在结尾五个字里。”
“中国人天生就是这样,思想复杂,估计太多,不能像西方人有一一。这是融在血液里的东西,一种社会关系的特征,不仅仅体现在唐诗,也不仅仅中文独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