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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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璟将他的评语当作一种恭维,笑容越发扩大:“我很幸运,生活在科技昌明的二十一世纪。”

    “为什么?”

    “否则我可能会成为著名黑暗炼金术士或者科学怪人”裴璟一本正经道:“你知道的,海德博士或者弗兰肯斯坦那种。”

    蒋桐开始后悔提起科研,裴璟谈兴愈浓,双目如电,令他想起嗑药后精神亢奋的瘾君子。

    他在空中将手一挥,踌躇满志:“七十年前人类才终于破解dna双螺旋结构,2000年对人类基因的测序工作刚刚完成。我们对人类因何为人的研究不会比对宇宙的了解更多。蒋桐,想想二十世纪的物理学界,后人回看历史时,我们这一代人将成为生物学的奠基者和拓荒者。”

    “只要移动几个核苷酸的位置,激活或者抑制几种蛋白质,我们就可以改变亿万人的生活——治愈癌症,消灭遗传病,加强人体机能,甚至实现人类的永生。我永远理解不了为什么哈利波特风靡全球,我们明明已经有了生物学——这就是二十一世纪的魔法。”

    十几岁的少年这样的话是容易的,但裴璟已经是博士生了,是要开始和人争抢论文上名字排序,考虑毕业就职的成年人。蒋桐心中震撼,裴璟不止热爱科研,他对自己的事业有一种宗教式的狂热信仰。

    青少年时,喜怒哀乐都是纯粹的,然而年级越长,生活的杂质掺杂其中,人的选择渐渐身不由己。蒋桐选择生物,自然有理想的成分在,却也是理智权衡过损益平衡的结果。他在裴璟面前感到一种微妙的自惭形秽。惭愧中又有不清道不明的妒忌,仿佛他和裴璟共同追求一个姑娘,却沮丧地发现情敌的爱远比自己真诚。

    “你呢?”裴璟话锋一转:“你为什么选择做科研?”

    一些从没有在外人面前透露的想法自然而然流泻而出:“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开发出所有人都可以负担的抗癌药。”

    “你得没错,生物科技是二十一世纪的魔法,可只有少数人才有幸欣赏他的神奇。”蒋桐低声道:“来那度胺可以使多发性骨髓瘤患者多活两年以上,赫赛汀能够将乳腺癌患者的无进展生存期延长三分之一,前提是病人付得起每月一万美元的医药费。”

    “你知道中国普通家庭的人均收入是多少?”蒋桐苦笑一声:“每月一万人民币吧。”

    他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脸。浮肿变形,蜡黄中泛着青白的脸。皱纹与瘢痕如蛛网般爬满了她的面庞,她乌黑浓密的头发在化疗中一把把脱落,只剩下稀稀落落的薄薄一层,怎么遮掩也看得出光亮的头皮。

    她的肉体仍然存续着,但病痛已令她的灵魂腐烂变形。她大部分时间昏睡,少部分时间清醒,清醒时脾气暴躁,反应迟钝,将自己的痛苦尽可能平摊到周围的每一个人身上。

    她现在好些了,可以回家休养,每天浇浇花,晒晒太阳。但蒋桐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只是暂时的喘息。肿瘤细胞迟早会卷土重来,在肝,肺,在不知道什么器官上重新聚集生长。每击退它们一次,下一轮攻势就会更加凶猛。

    如果他们足够富有——如果母亲能够定期体检,及早治疗,如果他们早些筹到钱,如果他能送母亲来新加坡看病。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或者更早一些。如果父亲不为赚钱远走非洲,母亲还会为家人生计操劳伤身吗?如果她一直做幸福的家庭主妇,还会不会生病?

    裴璟上下量他,以他的聪明,不可能不意识到一些事情。

    “我向你道歉。”他郑重道:“我之前过的一些话可能欠缺考虑。”

    蒋桐笑笑:“都过去多久了。是我要谢谢你既往不咎,给我在实验室继续工作的机会。”

    走出实验室时已是光熹微,蒋桐一夜未睡,却精神亢奋,步履轻快。很多人和事的片段控制不住地从他脑中飞快闪过。父亲最后一次离家时的背影,母亲改嫁前夜沉默的晚餐,深夜医院大厅里横七竖八躺着自带铺盖的病人家属。还有肖凤台,他们初见时的模样。他站在豪华的书房中,向他伸出手,指间夹着一张支票,支票上下晃动,仿佛一面白旗。

    肖凤台在提出邀约的瞬间就已经后悔。可惜声音不能像电子邮件一样点击发送再撤回。蒋桐果然没有立刻答应。不仅如此,他震惊迟疑的表情令肖凤台意识到,他已经侵犯到了蒋桐的社交边界。

    他是不是已经暴露了?肖凤台绝望地想。蒋桐不定,不,一定察觉到了什么。他太鲁莽了,鲁莽得近乎于愚蠢。肖凤台很清楚,自己现在在蒋桐心里充其量是个较为早熟的青少年。他已经在心里草拟了一个完备计划,如何逐步接近蒋桐,如何渗透进他的生活,再在他对他敞开心扉时,做出一些天真而不失挑逗的举动然后逃之夭夭。当蒋桐因为他的举动而不知所措时,肖凤台会保持沉默,从蒋桐的生活中暂时消失,至少是假装消失。

    这就是关键时刻了。在肖凤台骤然抽离的时间里,曾经被他填补的时间将成为蒋桐无法填补的真空。他会在真空中恐慌地感受到肖凤台的重要,只要一点推波助澜——陆奢干这个就不错——蒋桐就会晕头转向地倒向他了。

    从到大,肖凤台看到无数女人在他父亲身上使用相同的技巧而屡试不爽。他自信可以青出于蓝。毕竟,相比那些野心勃勃的阿姨们,肖凤台的目标很简单。没有梵克雅宝,阿斯顿马丁或湾区豪宅。他只要蒋桐。如此完美复杂的计划用在蒋桐身上,简直是——是什么来着,“杀鸡焉用牛刀”。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

    现在,一切都毁了。全因为他不合时宜的鲁莽。那些句子跳着轻快的踢踏舞从他嘴边溜出来,他根本来不及拦截。他想让蒋桐来看他的演出,肖凤台心里清楚。他想让蒋桐看到他在舞台上的样子,想让他看到其他人如何欣赏他,赞扬他,他想让自己在他眼里显得更好。

    然而蒋桐的反应现在只能停留在他的想象中了。一个抑制不住心动的瞬间,他就把一切都毁了。

    他想低下头想回避蒋桐的视线,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一动不能动。他眼睁睁望着蒋桐的笑容从脸上一点点褪去,他的目光变得很陌生,有些抽离,又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像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他必须得做些什么,什么都行,在事情变得无法挽回之前。

    “我就是随口问一句”肖凤台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没时间就算了。”

    蠢透了。他在心里想。一步错,步步都错。他想象得出自己现在在蒋桐心中的样子,一个幼稚任性又满脑子想入非非的青少年,和满大街高中生没有区别。

    蒋桐会以什么理由拒绝他呢?应该是实验太忙。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肖凤台有多喜欢他谈起研究工作的样子。起那些肖凤台一点不懂的生物术语,蒋桐的双眼中像燃烧着两簇火焰。他会不知不觉噙着笑容,无视肖凤台费解的神情而越讲越快,音调提高,甚至带上些手势加以辅助。肖凤台在那些时刻真心实意地仰视蒋桐,仿佛有一束光将蒋桐整个人照亮,令他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令人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人是不是只有在失去时才能深刻意识到自己的拥有?在等待被拒绝的这一刻,肖凤台挫败地发现,他更喜欢蒋桐了。

    “我当然有时间。”

    肖凤台一瞬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到蒋桐的嘴仍然在动。这个世界是真实的,空气中的咖啡焦香是真实的,那么方才这一幕,应当不是他的幻觉?

    蒋桐的尴尬与惊喜也都看上去无比可信:“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你会邀请我。”

    肖凤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掏出信封递给蒋桐的。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回家的车里了。他轻轻用手抚摸嘴唇,回想今天见面的一切细节。他还是不能相信,蒋桐竟然同意了?他在意识到自己可能越界的情况下,仍然同意了?

    这代表了什么?

    不,也可能什么都不代表。肖凤台放下手,郁郁地想。蒋桐是个好人,肖凤台生活圈子里罕见的那种会真正为别人着想的人。而他……即使没有一面镜子摆在肖凤台面前,他也能想象出自己当时的模样有多狼狈。

    他连语言都控制不住了,怎么可能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回到家中,他骑了几圈马,独自吃晚餐,在窗边拉了一会儿琴,写论文,和外婆视频。然而直到睡觉前,肖凤台还是无法把蒋桐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他们分手前,蒋桐笑得好像有些犹豫——他果然还是不愿意的吧?

    他会不会转头写一封辞职信给他?肖凤台惊悚地想,在一切变得无法收拾前尽早抽身,这也是蒋桐的作风。

    于是他又发了一条愚蠢透顶的信息给蒋桐。他千万千万不要勉强——好像他有多在乎蒋桐来看他拉琴似的!

    发出的瞬间肖凤台再一次后悔了。抱着手机等待对方回复的煎熬远胜于面对面交谈。

    蒋桐会不会无视他的信息?当作没有看到,然后把整件事轻轻揭过?

    然而蒋桐回复得很快:“谢谢你的邀请,我很期待。”

    肖凤台不敢想蒋桐的回复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突然感到房间空调温度过高,一股热意从胸腔一路上升到天灵盖。他突然有很多话想对蒋桐,是指挥推荐他参加比赛,他会拉莫扎特第五提琴协奏曲。蒋桐听提琴吗?他有没有特别中意的作曲家?

    然而了又删,删了又,他什么都没有发送出去。

    到此为止了。肖凤台告诫自己。别再犯傻,也别再多想。多多错,多想无益。

    他腾地从床上跳起来,赤着脚跑过房间,拿起提琴拉了一段欢快的回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