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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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凤台嘴上着对比赛不甚在意,赛前两周终于还是以练琴为由暂停了中文课程。

    两人断断续续用微信交流,他拍给蒋桐看自己的提琴。

    “我外婆这把琴是曾祖父买来赠她的,由她传给母亲,母亲再传给我。据帕格尼尼使用过。”他略带嘲讽地:“父亲倒没过这琴的主意,幸亏他对女艺术家从来敬而远之。”

    蒋桐却注意到了别的事情。

    “你的手怎么了?”

    肖凤台的一只手不慎进入镜头。他比常人生得白皙,手指上的水泡与红痕便分外明显。

    少年不以为意:“比赛前练得多,起几个水泡很正常。”

    蒋桐心中发涩。肖凤台的无心之语加深了他的负罪感,使得他一旦思维放空,眼前便浮现出少年压抑着渴望的眼神。越是复习,蒋桐便越是心虚。以至于到了比赛当天,他仍在犹豫是否要出现在现场。

    万一蒋桐的座位和肖致中连在一起呢?万一蒋桐没有想错,肖凤台对他的诉求超过他能给予的范围。而接受门票正是对他诉求的一种默许,蒋桐无法承担这许多个无法的后果。他将穿好的大衣重新脱下,却再一次想起了肖凤台被琴弦勒到红白交错的手指。

    出门太晚叠加交通因素,蒋桐几乎踩着开场铃进门,刚在一群带孩的家长中间找到自己的位置,观众席上的灯光便渐次熄灭,比赛正式开始。

    肖凤台前面有五位选手,蒋桐眼睛盯着舞台,人已神游天外。他对古典音乐的了解仅限于欢乐颂,遑论分辨不同演奏者对乐曲的处理有何高下之分。台上华服少女动情演奏巴赫,他在心中默默计算本月收入支出。房子到期,房东有意加租,gre考试报名在即,家里的花生油快用完了……他在舒缓平稳的乐声中昏昏欲睡,眼皮愈发沉重。

    “妈妈,那个哥哥真好看。”身边琴童低声惊呼,将他从半梦半醒中唤起。姑娘在座位上来回扭动,带动蒋桐的椅子跟着颤动。

    “他叫什么名字?我要去找他要签名!”

    蒋桐下意识抬起头,与肖凤台目光相接。

    第一次见面,蒋桐就知道他漂亮,却不知道他可以这么美。白衬衫黑西装裁剪合宜,包裹着少年纤长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形。为适应舞台灯光,肖凤台画了淡妆,更凸显出他富于中性美的五官线条。蒋桐无法令自己不去注意他嫣红丰润的嘴唇,一点画龙点睛的颜色,衬得他肌肤如玉,眼神深邃而专注——

    他在看着他。

    隔着大半个音乐厅,他的目光如有实体,令蒋桐的皮肤感到微弱的麻痒。蒋桐听到左右位置的观众开始骚动,他们在翻看手中节目单,寻找台上漂亮出奇的黑发男孩。

    肖凤台喜欢他。长久折磨蒋桐的负罪感在此刻演化成一种微妙的自得。花骨朵一样鲜嫩青春的少年,大富之家精心雕琢培养出的未来栋梁。无数道赞颂好奇与艳羡的目光将肖凤台团团笼罩,他却只是遥遥注视着蒋桐。

    以蒋桐熟悉的,热烈、压抑的目光。

    “莫扎特第五号提琴协奏曲”报幕声响起:“keh siu,狮城高中。”

    肖凤台向观众鞠躬示意,提琴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观众席上的骚动渐渐平息,绝对的安静中,连一声咳嗽都变得清晰可闻。

    他拉动了琴弓。

    轻松活泼的快板清泉般从少年手下流泻而出,带着一丝戏谑与玩世不恭,挑动着听众的神经。少年不识愁滋味,十九岁的夏季仿佛永不完结,一日日望不到头的宴饮嬉戏,晴空碧日,水蜜桃饱满红润,甜美的汁水几乎撑破果皮。男孩女孩在树林中互相追逐,太阳的光斑映在眼睛里。

    然而欢乐中潜伏着阴影,不同于成年人灰蒙蒙的愁苦,年轻的悲哀也是清亮而纯洁的。提琴的旋律从高昂中逐渐平息,仍是盘旋在半空,琴声雪白的羽翼在月光下尽情舒展,拒绝现实世界的纠缠烦扰。

    蒋桐痴望着肖凤台。少年的身体随着音乐节奏而摇动,他微阖着双眼,皱起眉头,五指在琴弦上灵活移动着,指节纤长白皙如玉雕。蒋桐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提琴仿佛是肖凤台身体的延伸,琴音在他的胸腔中共振,仿佛肖凤台微凉的手指沿着脸颊,锁骨的轮廓一路下行,贴在他的胸膛。

    他心中有个柔软的地方,被微微碰了一下。

    悲伤从不是青春的主旋律。新的一天到来,太阳升起,梦境中的悲哀与醒来时眼角的一滴泪水在早餐时间内便被抛诸脑后。人生苦短,趁着好时光不妨尽情游乐。快来加入我们,琴音是热情的邀请,由不得听众不卷入其中。旋律节节攀升,舞步旋转加速,飞扬的裙裾令人眼花缭乱,再快些,还能再快些,直到眼前的光影模糊成一片斑斓色块,琴音在高潮处,戛然而止。

    这也像青春,开始得仓促,结束得突然。以为永不落幕的宴席,下一秒转过身只剩下满地杯盘狼藉。

    一曲终了,掌声如雷。蒋桐和左右观众一起大力鼓掌,直到手心传来火辣辣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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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牌颁得毫无悬念,公布结果时,蒋桐听到身边的妈妈声嘀咕,才知道这已经是狮城高中第三年连续夺冠。

    青少年比赛同成人组相比,娱乐成分远大于竞技意义。金牌得主被主办方安排上台表演一首自定曲目。肖凤台再上台时已换掉西装,一身仔裤t恤跑上台,换来台下掺杂善意喝彩的热烈鼓掌。

    “这首曲子送给一个人”他在台上站定,微笑道:“希望他喜欢。”

    一个轻柔的起始,仿佛拂过脸颊的轻吻,又犹如雨后清,与爱人从床上醒来,彼此相视不言的一笑。琴音纤细,悠长,婉转回旋着上升,又高处骤然降落,低回地吟唱着爱的甜蜜与悲哀。正如日与夜的轮转,光与影相伴而生,真正的爱情总是含着忧愁的。钢琴适时进入,轻柔托举着提琴低沉的旋律,像一声叹息。这不是饱经人生风雨后苦涩的回响,而是期待的,隐含着喜悦的轻叹。爱使凡人变为圣徒,甘愿将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和盘托出,与另一颗心碰撞,共鸣。

    爱的喜悦压倒伤痛,旋律不断向上,从凡间升华至金色的天堂。世人双脚束缚于地面,随时间流逝归于尘土,爱却永恒不灭,经历高峰与低谷,壮美的牺牲与伤痛的缅怀,最终洗净铅华,回归初始的模样,沉静,温柔,一个自然如呼吸的轻吻。

    蒋桐感到手脚发麻,一阵轻微的眩晕。身下的座椅不知何时融化,连同四周的观众,都渐次消失在黑暗中。他坐在黑暗翻涌的波浪上,唯一的光源来自于舞台上演奏的少年。他一边演奏,一边望着他——蒋桐知道肖凤台在看他,他的眼神,那不加掩饰的炽热,清澈,纯然的信赖与吸引。他处在黑暗中,少年处在聚光灯下。蒋桐却错觉自己身上燃起了火,而少年将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扑向他,拥抱他,同他一同湮灭在滚烫的情感中。

    爱的致意,这是肖凤台送给他的礼物。一曲正在被记录,被报道,一曲在千万人面前奏响的情书。

    蒋桐感到眼眶发热,他用手掌盖住双眼,摸到一手潮湿。

    裴璟的手表比东八区标准时间刻意调快了15分钟。他将严谨的时间观念视为与人相交的基本前提,并且喜欢做先行赴约的一方。因此,看到蒋桐已经坐在吧台,裴璟在惊讶之余感到一种事情超脱掌控的微妙不爽。

    “什么事。”他坐在蒋桐身边,给自己叫了一杯old fashioned。由于没有时间先行制定大纲,裴璟预感这次会面将很低效,这让他的心情更加烦躁了。

    蒋桐脸颊泛红,目光迷离地向他一笑权作招呼。裴璟瞄一眼他的酒杯,还有大半杯威士忌。酒液折射着晕黄灯光,仿佛一杯流动的琥珀。

    蒋桐不是酒量很差,就是喝得很多。为蒋桐考虑,裴璟希望是前者,否则他只有在结账前把蒋桐丢下自己离开了。

    他可不会为了蒋桐动用自己的娱乐开支。

    “没想到你真来了。”蒋桐口齿不清道,满脸傻乐:“裴老师,我好受宠若惊啊。”

    “首先,我还没有拿到教职因此不能被称为老师。其次,你在电话中有事情要同我商量。”裴璟冷静道:“顺带一提,近几年威士忌价格增速远超通胀,我希望你今晚带够钱付账。”

    “我现在……有的是钱!”蒋桐嘿嘿笑道:“我有很多很多钱。”

    “Good to know。”裴璟已经开始不耐烦:“所以你有什么事?”

    裴璟的问题似乎把蒋桐难住了,他神色放空,盯着裴璟背后酒吧墙上的装饰画,嘴里嘟哝着裴璟停不懂的单字,一副陷入思索的模样。

    裴璟好脾气地和他一并沉默,只是瞥了一眼手表。

    五分钟,这是他忍耐蒋桐的极限。如果五分钟后蒋桐依然像现在这样晕头转向,裴璟会直接推门而出,并且找个双方都清醒的时间,郑重警告蒋桐再也不要浪费他的时间。

    三分四十五秒,蒋桐终于慢吞吞地开口。

    “你看过泰坦尼克号吗?”

    “只是为了确认一下:你在星期六的晚上十点叫我出来,为了谈论泰坦尼克号?”

    裴璟一口喝光杯中的酒:“Ok, fine, 我看过。我妈妈逼着我陪她看了三遍,半个电影院的人都在哭,纸巾团满地都是让人难以下脚——不是什么好回忆。”

    “我妈妈也特别喜欢,她是莱昂纳多的影迷。”蒋桐露出怀念的微笑,他看起来清醒了许多。

    “我陪她看了很多电影,她特别喜欢莱昂纳多演的那些爱情片。泰坦尼克号,罗密欧与朱丽叶,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家甚至有个大镜框,挂着泰坦尼克号初版海报。”

    “你妈妈品味不错。”裴璟干巴巴道。

    蒋桐越发认真起来了:“都是相同套路翻来覆去拍。为什么观众总是迷恋这一类题材?穷子和富家姐,身处敌对阵营的苦命鸳鸯,为什么不相干的人总是要被扯到一起?”

    “萝丝根本不应该同杰克搭话”他郁郁道:“爱情令双方丧失判断力,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我受够了。”裴璟举手叫侍应生:“蒋桐,你今天晚上很不正常。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但明天早上你将受到严重的宿醉折磨,并为今晚过的一切后悔。”

    “还有,作为浪费我时间的代价,这杯酒挂在你账上。”

    “你恋爱过吗?”

    “What?”裴璟一时没反应过来。

    蒋桐脸上又挂上迷离的笑容,他大着舌头一字一句道:“I said, are, you, in, love, with, ahroughout, your, li————fe.”

    他将i字无限拉长,又仿佛被自己的滑稽相逗笑,自顾自咯咯傻乐起来。

    “No, and never。”裴璟嗤笑:“对爱情的盲目崇拜是现代社会腐烂霉变的开始,爱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一种荷尔蒙急升所导致的短暂认知失调,正如你所,令人丧失基本判断能力,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还会给你带来几个未经严格基因筛选的后代。爱是一种兽性,看看人类社会对古希腊悲喜剧的推崇——我们能把人类送上宇宙,却还是一次次重演我爱你你爱她他爱我的可笑套路。你敢相信吗,我们就这么重复了几千年!”

    “令人羞耻。”他盖棺定论道。

    “真令人羡慕……”蒋桐喃喃:“你看上去……你看上去从不会令情感凌驾于理智之上。”

    “对自身生物性冲动的有效控制是人类进化的标志。”裴璟冷冷道:“当然,理智推论也并非十全十美。比如今天在接到你的短信后,我根据你的日常表现判断你有重大问题想要和我探讨——应当有关你的升学问题或者我们的论文。因此,尽管你挑选的会面地点不太正常,我还是来了。事实证明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即使这家bar的威士忌还不错。周六晚上我宁愿在实验室加班也不想和你探讨好莱坞工业的剧情套路。”

    蒋桐脸色发白,看来是提前醒酒了:“对不起。”

    “不管你在烦恼什么,我只有一个建议——用用你的脑子”临走前,裴璟决定大发慈悲,给这只科学殿堂中的迷途羔羊一些人生的经验。

    “蒋桐,逻辑思维能力是你和肯尼亚大猩猩的根本区别。”

    “如果你的理智告诉你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停下来,不要再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