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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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夫人约蒋桐在文华东方见面。新加坡虽然遍地高档酒店,蒋桐一个贫苦学生,大学四年除了参与学术会议,从没有机会涉足这类场所。他虽然已经为了这次见面努力扮,在上升电梯里看到反光镜面上的自己——规规矩矩的框架眼镜,双肩包,没有牌子的衬衫与长裤,只能称得上是朴素大方罢了。

    在大学里,这样的装束没有任何问题。然而被身着华服,点缀名表与珠宝的酒店客人所围绕着,蒋桐突然觉得胃里像装着石头,沉甸甸的令人想吐。

    他在心底苦笑,脑子里浮现出和肖凤台初次见面时令对方轻松吃瘪的场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蒋桐想。

    蒋桐已在肖凤台发来的照片中多次见过肖夫人,然而真人远比照片气质出众。肖夫人正坐在窗边品茗,侍者将引来蒋桐,她转过头,微微一笑:“蒋老师好。”

    “您太客气了。”老人虽然神色十分慈祥和蔼,蒋桐却在她的注视下感到芒刺在背,声音不觉矮了八度:“叫我蒋桐就好,老师实在不敢当。”

    肖夫人拍了拍身边的沙发:“那我就叫你桐了,可别怪我老人家瞎攀关系。桐别坐那么远,来,坐我身边,让我好好看看你。”

    蒋桐觉得奇怪,却无法推拒肖夫人的热情邀约,只好在老人身边的位置坐下了。

    肖夫人没有动作,一个眼神示意,侍应便立刻上前。

    “桐想要喝点什么?”肖夫人笑呵呵道。

    蒋桐不知道价钱,只谨慎地点了一杯洋甘菊茶。就算是高档酒店的茶包茶,应该也不至于贵到无法负担的地步吧。

    “加两块muffin,要配玫瑰果酱。”肖夫人笑着补充:“keh时候最喜欢这一家的玫瑰酱,隔三差五就要他妈妈带他来吃,每次都买一篮子果酱带回家。”

    她比了一个身高:“他那时候这么矮,穿着背带裤,非得自己挎大柳条蓝,走两步就累得满头大汗,像画报上的人。”

    蒋桐心里一跳,拿不准肖夫人话中用意,只好跟着一笑。

    “其实我清楚得很,他哪里是自己想吃。”肖夫人叹息:“明明是他妈妈想吃,这么大人了又不好意思,就悄悄地跟他约好,拿儿子当挡箭牌。”

    “我这个女儿,从捧在手掌心里长大,家里人当眼珠子似的看着她,养得她就算作了妈妈还是一团孩子气,连儿子都得哄着她。”

    肖夫人的眼眶渐渐地有些湿润:“这十几年,我时常后悔,要是当初多带她见见世面就好了。哪怕发现事情不对,狠心把她在家里关个一年半载也好啊。”

    “她就算一时恨我,怨我,也不至于像后来一般,在学校里就被人哄骗,早早地离我而去了。”

    她知道了。

    蒋桐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冷汗洇透了衬衫,凉意从后背一直蔓延到心里。世界像在一瞬间被按下静音键。只有这几个字似雷霆万钧,反复回荡在他脑海中。

    肖夫人的嘴仍在一张一合,但他已经辨认不出她在些什么。不光是肖夫人的口型,奢华酒店,精致茶点,来来往往的侍应,住客,窗外的城市鸟瞰风光......一切的一切都在扭曲,在动摇,在混淆成色彩斑澜的漩涡。他正处在漩涡正中,被无数纷杂的信息与想法没顶,被窒息。

    肖夫人知道他和肖凤台的事情了。难怪她一定要见他。她是要亲眼看看,引她孙子走向邪路的骗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桐,怎么脸色忽然这么差。”肖夫人着着,竟然伸手抚上他的手背,她皱起眉头:“好好的年轻人,手怎么这么凉。平时学业就算紧张,也得多注意休息。不然到了我这个岁数有你后悔的。”

    老人的手是温暖干燥的,肌肤相接处,蒋桐却感到一阵可怖的颤栗,仿佛手背上爬着五彩斑斓的大花蜘蛛。

    “我没事。”他僵着脸干巴巴道:“谢谢您的关心。”

    肖夫人对他几近失礼的冷淡回应不以为意:“我刚刚到哪了,对了,到keh的母亲。”

    “都儿子随妈妈,keh就像和iris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也像,鼻子也像,连头发上的旋都像。”

    “虽然母子俩长得像,iris的性格可跟keh差得多了。她爱热闹,嗓子又好,总是不知疲倦地唱呀,跳呀,只要她在家里,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求她将来赚钱养家,也不用她攀高枝,求富贵。她想学什么,将来想做什么,我们全都由着她。只是有一点跟她讲好,女儿家,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一定要自尊自爱,不能随便瞎玩。”

    “她很乖,很听我们的话。当时她在新加坡女校上学,男校的学生一到放学点就围在校门口起哄,情书把鞋柜都塞满了。她把情书一封封了叉退回去,”

    她一边,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掺杂着怀念的感伤笑意。

    “她去牛津念书,起初是不习惯,每天都给我电话,被我两次之后得少了。再后来,就跟放出笼的鸟儿,十天半月也没个信儿传回来。”

    “我虽然想她,却也不十分担心。她两个表哥在牛津读博士,家里还有长辈在学校里教书,多少能看顾着些,闹不出大乱子。”

    “直到突然有一天,iris哭着给我电话,她怀孕了。”

    肖夫人低头搅拌红茶,神态平静,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加一等于二。

    “我气得发疯,当天就飞去英国。其实,我们这样的身家,只要iris拿掉孩子,换个地方上学,是不难重新开始的。”

    “但我的孩子,我从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公主,在英国十二月的天气里跪在地上求我放过他们。她想把这孩子生下来。”

    她自顾自地讲,蒋桐默默坐在一旁,没有插话的机会也没有回应的冲动。先前敌暗我明,现在双方都暴露在阳光下,他已经毫无退路,倒不如耐心看肖夫人出的什么牌。

    更何况......内心深处,他确实想听肖夫人讲下去。肖凤台对自己的身世只模糊透露过只言片语,蒋桐从那仅有的线索,判断肖家大概不是电视上的模范家庭样板。他从没有主动搜索过这些陈年八卦,只是因为如果易地而处,自己也不会希望希望肖凤台了解那些难堪苦涩的过往。

    但不去追查不代表不好奇。好奇心是一种本能。谁会不想知道爱人在遇到自己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