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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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桐走出酒店才来得及看手机。

    “这周末什么时候有空?同事想组织一下欢送你离职。”这是兼职餐厅的经理。

    “你的essay我看过了,我11月3日下午三点到四点,11月5日早上九点到十点,11月8日早上十一点到十二点有时间。我们可以见面详谈。请尽快回复。”这是裴璟。

    “这周奶奶来香港,所有空余时间都要陪她,可能没办法见面,下一周什么时间有空?”

    “为什么不回复我?在上课吗?”

    “现在你应该没有课……气我不提前通知?”

    “奶奶来得突然,我本来想挤一点时间出来,但文书准备工作实在太繁琐……我们互相体谅一下好吗。”

    “……”

    这是内心戏过于丰富的青春期少年肖凤台。

    蒋桐好气又好笑。肖致中严厉冷漠,肖夫人笑里藏刀,两位厉害人物联手养出的肖凤台却是外强中干,装着眼高于顶的样子,简直比大陆寻常青春期少年更加纯真。

    肖夫人如果看到她宝贝孙子发送的消息,大概恨得连贿赂的心思都没有,直接捆一捆扔进太平洋喂鲨鱼算了。

    “刚刚在开会。”他回复道:“楼里信号比较差。”

    “哦。”肖凤台虽然秒回,但字里行间都是本大爷还在生气你快点来哄哄我的潜台词。

    “下周五晚上来我这里?有事要当面和你。”

    肖凤台被他轻易转移了注意力:“发生什么事了吗?”

    下周日是他的生日。

    肖凤台没有告诉过蒋桐,是后者替他收拾书包时,从学生证上看到的。

    蒋桐故弄玄虚:“现在还没有确定,等确定了再告诉你。”

    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又恰逢成人,肖家一定会替肖凤台隆重庆祝。蒋桐知道只要他开口,肖凤台会毫不犹豫放所有人的鸽子跑来找他。但他不想碍事。

    下午的讲座课蒋桐迟到五分钟。他猫着腰摸到后排位置悄悄落座。同学与他招呼,看到他随手放在桌上的纸袋上logo,低声吸气。

    “哪个学妹送的?”他伸手就要开来拆:“可真是够壕,我替你做主,从了妹子吧。”

    蒋桐把纸袋不动声色放进书包里:“前几天路上遇见做问卷送的赠品,袋子被我拿来装饭盒——你这么愿意帮我洗剩饭盒?”

    同学嘟嘟哝哝地转过头去,满脸避之不及。蒋桐低头一笑,拿出笔记本电脑专心听课。

    他谎。纸袋里没有剩饭盒,而放着一只包装精美的长方形木匣,木匣内部垫着黑丝绒,黑丝绒上用墨蓝丝带固定着一支钢笔,正是时常在广告上看到的品牌经典款式。

    从酒店出来,蒋桐应该直接回学校准备下午的课。他却绕路去商场,刷卡买回了礼物。

    一支笔,用掉他两个来月工攒下的钱和平时牙缝里省下的花销。蒋桐很早就看好了款式,原本计划周末最后一笔工资到账再买下的。他在肖夫人面前装得镇定,心里还是受了刺激,以至于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他要向不在场的肖夫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他要服自己,从内心的最深处,他从没有想要攀附肖家,想用这种方式令自己的人生更容易。

    向蒋桐请假的周末,肖凤台同肖夫人一同去给母亲扫墓.

    陵园坐落在一片绿草如茵的山丘上,面朝大海,视野开阔。墓碑由专人维护修缮,黑色大理石在阳光下闪烁幽幽暗光。肖夫人的头像嵌在墓碑正中,被祖孙二人放在墓碑前的鲜花簇拥着。女人笑容灿烂,眉眼妩媚温柔,还是青春韶华极盛时的模样。

    “岁月不饶人”肖夫人抚摸墓碑,仿佛抚摸死去女儿的长发:“一转眼,连凤儿都要上大学了。”

    “你妈妈走时候的样子,我一刻也忘不掉。”

    肖凤台望着墓碑上的袖珍黑白肖像,肖鹤龄曾经对他笑过吗?她曾经这样美丽,这样温柔过吗?

    有关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有一些破碎的片段——眼泪滴在脸颊上,流到脖子里,先是温热,然后渐渐冰凉。涂了红色蔻丹的指甲,边缘尖利,深深陷进胳膊里,一道一道的红印子。她的眼睛似乎比照片中更大,漆黑无神,像两洞深井。

    大人她生病了,因此不能同他住在一起。每周一次,他被领着去见她。他很害怕,很抗拒,却不敢出来。在一间四壁都是白色海绵的房间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两端,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他的手里攥着一个的红色按钮。

    “没生出你该多好”奶奶她曾经是唱诗班的领唱,但在他记忆中,她的声音是像老鸦一般的粗哑低沉:“你,还有你爸爸,一样流着魔鬼的血。都是撒旦的化身。”

    然而下一次见她,她又哭着抱着他道歉:“妈妈爱你,妈妈对不起你,让你自己待在那个家。你是不是经常受爸爸带回来的阿姨们欺负?都怪妈妈太软弱,没办法保护你。”

    他很想自己其实过得很好,爸爸带回来的阿姨们总给他带玩具和好吃的点心。只是半夜起来喝水,爸爸的卧室里总传来奇怪的声音,令他摸不着头脑。但母亲抱得太用力,他胸口发痛,渐渐地喘不上气,需要按下那个红色按钮,使外人强行分开他们。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难得清醒,陪他一起拼拼图,与他和声细气地了好久悄悄话。她夸他在学校里的成绩出色,她为他感到骄傲,还亲了他的脸颊,承诺尽快离开医院,带他搬离这片是非之地开始新生活。

    他其实并不想离开新加坡,但母亲开心,他怎样都可以。母亲让他保密,他谁都没,只是每天在日历上偷偷画圈,偷偷地期待着。

    然后,他等来了她趁护工看护不牢,跳楼自杀的噩耗。

    肖夫人观察着他的脸色,露出意料之中的苦笑。

    “别怪你妈妈”肖夫人叹息:“她那个时候控制不了自己。”

    “我不记得了”他轻轻道:“她好的样子,坏的样子,我都不记得了。”

    “忘了也好。”肖夫人揽住他的肩膀:“你妈妈……你妈妈也不希望你记得她后来的样子。”

    “你可以不记得她,恨她,但不要怀疑她爱你。”她低声道:“你不知道她多么努力,想做一个好母亲。”

    “但如果没有我,妈妈现在一定过着很快乐的生活吧。”肖凤台迷惘道:“我记得她后悔生下我,她我和爸爸毁了她的人生……”

    “你妈妈这辈子做最对的事情就是生下你,最错的事情就是没有及时和你爸爸分手。”肖夫人迅速断他。

    “Keh,别再和你妈妈走一样的路。”她的手臂收紧,环在肖凤台身上,像一道有温度,能延展的血肉桎梏。

    “当年你妈妈离开,我的半条命也跟着她走了。如果你也出事……我在这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肖凤台有些不自然地挣了挣:“您什么,我听不懂。”

    肖夫人收回手,将头发拢了拢:“没什么,好久没见到你妈妈,我太激动,一时控制不住。”

    “人上了年纪,容易多愁善感,别笑话奶奶。”肖夫人开玩笑一般拍拍他的肩膀:“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还不知道什么模样。”

    不对,有什么事情背着他发生了。全世界的老人都可以任性,昏聩,不知所云,多愁善感,只有他的奶奶不会。凭借他人口中的只言片语,肖凤台无法拼凑出肖夫人年轻时的雷厉风行。他却清晰记得,母亲的葬礼上,人人手里都拿着一张擦泪的手绢,连父亲都忍不住痛哭。只有肖夫人一身黑衣,腰板挺直,一片悲声中神色冷静得怕人。

    这是她唯一亲生女儿的葬礼,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却自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心里觉得不对,每天存了心思观察奶奶。然而老人行动一切如常,直到她登机回英国,肖凤台连一丝破绽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