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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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化是不知不觉发生的。

    虽然言归于好,蒋桐依然拒绝了肖凤台的物质援助。不仅如此,他到做到,在学期结束前把富余的补课费一份不差退还给肖凤台。

    支出大增而进项锐减,蒋桐只能加倍努力,抓住一切可能的兼职机会。只是与伴侣相处的时间正如对方预料,也随之变得少到可怜。待到期末考试结束,蒋桐回到北京,更只能在繁忙的时间表中见缝插针,通过视频与肖凤台联络了。

    蒋桐与肖凤台联系得并不频繁,不频繁也有不频繁的好。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向蒋桐倾泻情绪与想法。青年的自尊心对于肖凤台是隐形炸弹。等他意识到危险,自己已经身处雷区中央,前进后退都要心再心。

    上周末,他收到了美东一所藤校的录取通知书。学校虽然并非第一选择,却也在可接受范围里。他看到邮件上“gratutions“,第一时间就想电话给蒋桐,通讯目录都开,按下通话的瞬间却犹豫了。

    他心里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却不出所以然。只能自我安慰蒋桐行程繁忙,贸然扰也不一定找得到人。就同蒋桐约了时间,报喜之余,主要还是想同对方商量下一步算。

    蒋桐大部分时间在医院陪床,电话接通,背景总是住院部楼道斑驳的灰白粉墙。隐约还听得见手推车咕噜响,家属与医务人员凌乱的脚步,塑料袋随着脚步声咔嚓作响,一种令人烦躁的白噪音。

    楼道没有窗户,吸顶灯瓦数不足,原本五分憔悴,在昏暗灯光下放大成十分。肖凤台对着蒋桐疲惫麻木的脸,花整周空余时间精心好的腹稿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不出来。

    “怎么了?”还是蒋桐先破沉默:“特地约我,是有事情商量?”

    肖凤台清清嗓子,找回自己的声音。

    “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嘴角上扬,眼神发亮,笑肌提起的幅度几乎可算夸张。他努力做出一个称得上甜美的微笑表情:“我收到美国学校的offer了。”

    “不是我的first choice,算是保底的学校”他补充道:“但至少肯定可以去美国了。”

    蒋桐会高兴的吧。脱口而出的一刻,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他们现在很少提及以后了,也许是不约而同注意到两人未来上空逐渐浓重的阴云。然而现在这阴云似乎短暂地露出一条缝隙,从中可以隐隐约约望得到一线青天。

    然而他的快乐似乎并没有传染到蒋桐。青年在一瞬间瞳孔放大,眼神游离的模样,仿佛肖凤台的offer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Keh真厉害啊”蒋桐很快调整面部表情,像是真心实意地替他高兴了。

    “虽然没有经验,也顺利申请到美国学校,实在太了不起了。”蒋桐笑道:“比我强多了。”

    肖凤台愣住:“什么?”

    “啊,原来我还没有告诉你。”青年依旧笑着,以商量晚上吃什么的随便语气道:“我到现在还没收到offer,可能要留在新加坡工作了。”

    “不可能”肖凤台斩钉截铁道,他不知道自己坚决否认的是眼前的事实,还是蒋桐所指向的未来。

    “没收到再等等吧,查查垃圾邮件箱,没准也会有收获。”

    “五所学校,三封拒信,一个waiting list,还有一个没出结果。”蒋桐慢慢道,一字一句清晰圆满,像是有实体,有重量,从屏幕另一端发射,砰砰砰砰,一连串地在肖凤台身上。

    “还没发信的是我最想去的实验室,全球每年招三个人。我的两所保底学校都发了拒信,学长是因为我的cv写得太详细了,让他们看出我动机不纯,拿他们当备胎。”

    “怎么办呢”蒋桐的笑容似乎还扩大了一些,像在感慨二人地位倒错的荒谬现实:“也许明年夏天,要换我在机场送你出发去美国。到了学校记得寄明信片。”

    两人之后又了些什么,肖凤台已经全想不起来。放下电话时他感到如释重负,才发现自己之前在无意中一直屏住呼吸。

    蒋桐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抱怨。肖凤台宁可他崩溃,颓丧,甚至迁怒自己,也好过他笑容满面庆贺他拿到offer。太压抑了,蒋桐身上无形的重担似乎从屏幕另一端蔓延过来。医院的昏暗楼道,背景中走过的路人永远是匆忙愁苦的模样,手机镜头偶尔划过窗外,北方冬日苍白朦胧的阳光。肖凤台设想着将自己放入那样的场景,只是一个念头闪过,冰冷从脊椎向上延伸,令他新加坡的灿烂阳光下起寒颤。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久之前,和蒋桐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还那么快乐轻盈。对视的瞬间,在冷气充足的房间中也会手脚发热,一颗心砰砰地跳着,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连耳根。分别时发生了任何事都想要拍照给他看,一点点快乐和难过都要第一时间发消息跟他分享,期待他的回复,会和自己想象中一样吗?

    肖凤台想自己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他和蒋桐还能回到从前。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连他们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原因都不清楚。

    蒋桐放下电话回到病房。母亲还在昏睡,即使在睡梦中也因为病痛折磨而微微呻吟着。其实这段时间她已经很少清醒。第一次出icu后,因为病情反复,他们已经又收到两次病危通知书。谁也没讨论过最坏的情况,病人日渐消瘦如枯柴的身体和医生面对化验单紧皱的眉头已经是无声暗示,提醒他们在与癌症的斗争中节节败退。

    方大勇正坐在病床边发呆。男人本身块头不,裹着臃肿冬衣坐在折叠凳上,显得更加委屈局促。经过一个冬天,他鬓边的白发忽然多了起来。听见门响,他站起身:“桐来了。”

    蒋桐以为他是来接班的:“叔叔今天怎么到得这么早,不用接蓓蓓补课了?”

    方大勇呵呵笑着,手中却无意识地攥紧了围巾:“对,对,今天让她自己回家热饭吃。”

    “叔叔跟你商量个事儿,不会占太多时间,十分钟就行。”

    蒋桐心里一紧:“什么事?”

    方大勇看看表:“咱们出去吧,别扰你妈妈休息。”

    他神情恳切,蒋桐心怀疑虑却不好拒绝,也只能答应下来。方大勇是十分钟就能解决的事情,却一路带蒋桐出了医院,走进旁边的咖啡厅,还给两人各点了一杯饮品。

    蒋桐的疑虑升级为惶恐。宋依依发病后,方大勇为了省钱,自己出车时中午只吃白馒头蘸腐乳,一杯咖啡三十块,抵得过他两个礼拜饭钱。

    他叫住服务生:“我不喝咖啡,白水就行。”

    最终一杯咖啡一杯水,方大勇还是把咖啡推给他,自己端起白开水,咕咚一声喝了个干净。放下杯子时,他的手微微发抖,仿佛刚刚喝下的不是水,而是满满一杯二锅头。

    “桐”他不敢看他:“你有什么算?”

    蒋桐没碰咖啡:“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我是你妈妈”方大勇仿佛患上失语症,突然口吃起来:“你妈妈的事,你……你觉得……”

    “我同医生商量过了”预感一分一秒成真,然而只要真相不拆穿在他眼前,蒋桐就可以装作什么都看不到。

    “化疗效果一般,继续下去对身体伤害太大,得先停下来养一养。有几个国内还没正式上市的靶向药对晚期病人效果很好,等下周基因检测的结果出来,如果有效,我就托人从新加坡带过来。”

    “之前也有和妈妈情况类似的病人,用药之后肿瘤细胞迅速减少,甚至顺利出院的……”

    “国内还没上的药,应该不便宜吧。”方大勇喃喃。

    蒋桐噎了一下:“对,一个月光药费肯定过万。但我这里还有些积蓄,也在面试北京的工作,现在有两家不错的公司已经进了二面,工资估计不低。”

    “不读书了?”

    蒋桐笑了一下:“如果拿不到带奖学金的offer,就不念了。”

    话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好像两军对垒,严阵以待,只有一秒的疏忽,也被对方抓住了空子。

    果然方大勇紧跟着道:“其实前几天,你妈妈还好的时候跟我聊了聊,她……以后,最担心的就是你。”

    方大勇不敢看他:“她自己不出口,让我告诉你。”

    “等这个疗程结束,她就不治了。”

    蒋桐神色不变:“生病情绪不稳定是常有的,我替她跟您道歉,其实她嘴上不,心里一直很感激您。等回去了我跟她谈谈。”

    “我也同意了。”方大勇快速道:“这个疗程之后带你妈妈回家,我们不遭这个罪了。”

    蒋桐的笑容终于渐渐地维持不住:“叔叔,这不是遭不遭罪的问题……”

    “桐,家里已经没钱了。”

    平时畏畏缩缩,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开口,比平常人更加伶牙俐齿。

    “不光是药费,还有床位费,护理费,杂七杂八的光在医院里每个月就要花好几万,你妈妈之前没工作,走不了职工医保,居民医保只能报一两成,剩下的全是自费。”

    “家里几张存折你也知道,没钱了,真的没钱了。别我兜里的这几个镚儿,身边亲戚朋友都已经借遍。再治下去一定得卖房。”

    他抬起头,恳求地望着蒋桐:“桐,你心里知道,这个房子,叔叔不能卖。”

    “蓓蓓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是个没用的人,能留给她的就这一套房。”

    蒋桐在方大勇慌乱的辩解中维持着沉默,他的沉默反而形成一种无形的重压,使对方更加喋喋不休。

    “叔叔这几年对你妈妈怎么样,桐你都看见了。但凡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这种话。”

    “你埋怨我,骂我,我都认了,但叔叔是真的没用,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事归根结底,还是你妈妈先提出来的,不想拖累你。我一开始还骂她,她脑子不清楚,父母子女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她三番五次地跟我,还我不答应的话,她就趁我不注意,从窗户上跳下去……”

    “我知道了。”蒋桐终于忍无可忍断了他。

    方大勇这才回过神,又怯怯地向他道歉:“桐啊,叔叔太着急了,话不注意,你不要怪我。”

    蒋桐听见自己笑了一声:“您这么辛苦,我怎么会怪您呢。”

    他径直起身走出咖啡厅。

    北方最冷的时候,蒋桐没穿大衣,顶着寒风,在街上漫无目的大步行走。他的心里像烧着一团火,血液煮沸了,五脏六腑都煎熬得难受,一旦停下脚步,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为什么会一直收不到offer?一次两次三次,连裴璟都替他可惜,问他是不是在交材料时出了什么差错。肖夫人的脸浮现在他眼前,端庄大方的老派名媛,被他当面顶撞也不生气,她长着一双同肖凤台一样的眼睛。

    没想到肖凤台会先于他拿到offer。不靠家里,从头到尾自己努力拿到的offer,他应该高兴,电话里却笑得心翼翼的。他在观察自己的反应。初见时肆无忌惮敢往自己脸上甩支票的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面前总像是做错事的学生。

    是他太没用。不仅没用,而且天真。自己在浮冰上过朝不保夕的生活,却误以为脚下是坚实土地,还把另一个人也拉下水,骗他这就是岸。

    身子被人撞了一下,蒋桐低下头。男孩裹着大厚棉袄像个球,摔了个屁股蹲儿也不哭,仰头眨着一双大眼睛同他对视。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妈妈气喘吁吁赶来抱起男孩,一叠声跟他道歉:“朋友调皮,真不好意思。”

    蒋桐摆摆手,示意没事。妈妈冲他感激地微笑一下,抱紧儿子离开了。她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斥责男孩,然而语气并不严厉。男孩也不怕,趴在妈妈肩头,一根手指含在嘴里,虽然渐行渐远了,仍好奇地盯着蒋桐。

    心里的一根弦崩到极点,终于啪地一声断开了。

    停下来才发现,不光是脸颊,连插在兜里的手指都已经冻僵了,蒋桐在手机上摸索了好一会,才拨出电话号码。

    伦敦时间凌五点,电话响了两声,迅速被接通了。

    “您好,我是之前同您联系过的蒋桐”他仍站在原地,望着母子二人的背影:“我想同肖夫人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