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还差多少钱?”蒋桐已经尽量避重就轻,却还是被肖凤台一下抓住重点:“直接给你的银行账户还是汇回内地,新币是不是不太方便?”
不是真人面对面交谈,而是手机视频聊天。隔了层屏幕,爱意也仿佛失去体温。肖凤台的直截了当像一枚钢针,令蒋桐在刺痛中皱起眉:“我提起这件事,不是为了向你要钱。”
蒋桐先前无故失踪,肖凤台起初迷惑不知所措,继而大为恼火。巨富之家成长起来的少年,将他人的优待与巴结视为平常,受到如此空前绝后的冷遇,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蒋桐回到新加坡后,抽空写了长长的信息发给肖凤台解释原委,后者不依不饶,竟然开始了单方面的冷战。偏偏蒋桐忙于学业与兼职分身乏术,两人只能见缝插针起视频电话。
“我知道——你又不是乞丐。”肖凤台板着一张漂亮面孔:“只是我们之间能用钱轻松解决的问题,没必要舍近求远。”
和蒋桐结识不到一年,他连舍近求远这样晦涩的成语都会用了。
“这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蒋桐在我们二字上加了重音。
少年一挑眉:“你刚刚不是了么?为了筹措治疗费用,你需要做更多兼职,因为做了更多兼职,能和我相处的空余时间会大大减少——不仅是没时间发短信,电话,找时间一起出去看电影。你是在暗示,像先前那样一声不吭就直接消失的情况,还会继续发生吧?”
“这怎么就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了?”他极力维持着冰冷平静的态度,却不知不觉提高了音量。
蒋桐张了张口,却不出话。他知道肖凤台是对的。
就是微妙而无耻的道德压迫。以家庭的名义令对方就范,隐藏话语背后一方擅自乱关系节奏的事实。
双方调换立场,蒋桐自己都会压下心中的异样爽快接受。轻易挑战对方,仿佛就会给自己扣上既不孝顺,不为恋人着想的帽子。在蒋桐所熟稔的环境中,这是平常人所不能承担的指控。
都怪肖凤台中文进步神速,令他忘记不久前,他连的地得都分不清,还就一句唐诗里常出现的简单譬喻同他争辩作者的逻辑矛盾。
“根本没有那么麻烦”肖凤台利用他的沉默,直接进入总结陈词:“需要多少钱,你告诉我,我给你。我们该怎么样就还怎么样。”
他虽然装得公事公办,不快依然从眼角眉梢满溢出来,连下颌线条都紧绷着,显出几分初见时的傲慢冷淡。
蒋桐放缓语气:“keh,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我不能随便接受你的钱。”
他自以为在安抚肖凤台,却只是将对方的不满推上一个新台阶。
中产阶级的脆弱自尊,肖凤台忿忿地想。暧昧阶段顾虑重重的欲拒还迎,有意无意隐瞒的家世,起因莫名其妙的争吵,肿脸充胖子也要送他一份不需要的昂贵生日礼物……还有现在,明明已经这么辛苦,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
果真是高尚得毫无瑕疵的圣徒,为什么时至今日还每月收取他一笔不菲的中文补课费?
他越想越觉得荒谬,最后竟气得笑出声。
愤怒会令人冲昏头脑,更何况初次陷入爱情,人生前十七年都过着肆意生活的半大少年。
“既然这样,不如连中文补课费也不要收了。”身前没有镜子,肖凤台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像极两人初见时的模样。无形的情感冲击着他的胸膛,令他口不择言,只想以最直接最暴烈的形式将阻塞呼吸的压力释放出来。
“九月以来就没有正经上过课,然而每时3000新币的补课费却是一分不差地收下了。明明享受着我的慷慨接济,却表现得好像是在自力更生一样。蒋老师自尊的底线未免太过灵活。”
蒋桐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仿佛被人迎面扇了一个耳光。
肖凤台几乎立刻就后悔了。
已经锻炼得很纯熟的汉语被他全部忘到脑后,一时间他竟然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道歉的话。
他出了满头汗,正焦灼地思考着,屏幕一黑,是蒋桐挂断了电话。
“不该收下的钱我会转会给你”他发来一条信息,缺乏标点符号的方块字排列组合,看不出情绪起伏。
“我们不如到此为止。”
为了同蒋桐一声抱歉,从看到留言开始,肖凤台足足了上百个电话。
“对不起,刚刚我一气之下错了话,请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没能站在你的角度考虑问题,是我不好,我们再谈谈好吗?”
“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
大段中文夹杂英文的信息单方面堆满了屏幕,却始终不见回复。蒋桐的缄默随着时间推移增加体积与重量。流动的粘稠滞浊的沉默,渐渐填满了肖凤台周遭的空气。
越慌张就越要拼命地道歉,得不到回音更加倍地慌张,在六神无主中凭借本能行事,将位置越放越低,低到尘埃中,再狠狠踩上一脚。
最终是贿赂了许久不联系的陆奢,在家门口堵到了蒋桐。一大清早,男人却才带着满身油烟味回家,t恤上斑斑点点调料污渍,眼下挂着青黑色阴影。
相处这些日子,他们起初互相看不顺眼,继而理解,欣赏,暧昧交锋,真心相对。无论什么样的情景,在新加坡,在北京,在肖家抑或蒋桐大学旁的树林,蒋桐总是同样的姿态——无框眼镜,衣着朴素洁净,脊背挺直,规规矩矩的短发要靠近了才能闻到浅淡近似于无的薄荷香波气息。一种老派的,近乎于无聊的英俊。蒋桐其人,相处时像温水一样的舒服,却不会在人群中吸引哪怕一道多余的视线。
记忆中青年淡泊温和的形象与如今的狼狈重合,烙在肖凤台的视网膜上,一阵清晰真实的刺痛,他感到眼眶发热,仿佛是直视强光后产生了生理泪水。肖凤台被更深一层的内疚吞没了。
蒋桐在家门口看到他并不意外,只是微微皱起眉:“你逃课了?”
肖凤台想要去抓他的手,刚刚迈出一步,又犹豫着退了回来。
“我错了”他低声道:“你得对,我不该干涉你的生活,更不该……不该那些话。”
蒋桐扭头躲避他的视线:“快回去上课,我们的事情回头再。”
他绕过肖凤台,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肖凤台紧跟着向后一步,整个人几乎贴在门上,阻碍蒋桐进一步动作:“蒋老师,原谅我吧!”
蒋桐垂下手,肖凤台终于得以直视蒋桐,青年的双眼密布着血丝,眼眶通红。如果不知道他通宵熬夜工,肖凤台几乎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在深夜悄悄哭过。
“你没有错,只是我们不合适”蒋桐话时没有表情,像是疲惫得连面部肌肉都无法牵动。
“停在这里对我们都好。”
“你谎。”
肖凤台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上前一把扑住蒋桐。扑鼻而来的汗酸味与调料的辛辣气息,刺激他终于落下了眼泪。
蒋桐的身子一僵,微微挣扎着想要摆脱,但他太累了,肖凤台又抱得那样紧,他最终垂下手臂,任由肖凤台箍住他的身子。
“我再也不会喜欢任何人了”肖凤台的声音里含着哽咽:“停在这里就再也不会好了。我不会好,蒋老师也不会好。”
“我知道蒋老师也不愿意和我分开。”
“老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蒋桐静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几分钟,又好像是几个时,一个世纪,肖凤台听到蒋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傻子”他伸出手揉了揉肖凤台的头:“是我该一声对不起啊。”
仿佛是无数次争吵中平常的一次。虽然阵势超出平常,到底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听到蒋桐的话变本加厉,将半个身子挂在青年身上时,肖凤台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