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恶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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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羽买了第二天最早的航班回剑桥。他了一路腹稿,想象中两人对峙的画面却并没有发生。

    肖凤台消失了。

    也并不是真的消失,他只是不再见顾羽。电话不接,短信不回,顾羽急了眼杀去他在剑桥郊区的别墅,被保安挡在门外,主人不在。

    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单薄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顾羽无措地站在别墅门口,想电话给自己和肖凤台的共同好友,通讯录翻了又翻,竟找不出一个名字。

    一月份的剑桥,顾羽出了满后背冷汗。肖凤台是不是早就预备着这一天?

    可他还是不相信,不甘心,索性留在别墅门口守株待兔。从天亮等到天黑,午夜时分,肖凤台终于回来了。

    不是一个人,阿斯顿马丁上塞了好几个漂亮男孩女孩,跑车音响效果拔群,电子音乐震耳欲聋,车外也听得清楚。

    别墅大门缓缓划开,阿斯顿马丁却原地不动。因为顾羽不顾保安阻拦,跑到大门正中位置张开双臂:“keh!你下车,我们谈谈!”

    车灯大亮,他被晃得偏过头,副驾驶车窗摇下,一个金发女孩探出半个身子,向他比出一个粗鲁手势:“asshole! Get out of the way!”

    顾羽没有动,肖凤台坐在驾驶座上,单手搭着方向盘面无表情。他迎着刺目灯光,艰难与他对视,青年接收到他的视线,翘起一边唇角,笑得漫不经心。

    顾羽看到他的口型在动,隔着闹哄哄的喧嚣,他与他在沉默中对话。

    Good job。肖凤台笑着。

    引擎大响,肖凤台转动方向盘,阿斯顿马丁灵活绕过顾羽,在他反应过来前驶入院子。他想追过去,被保安牢牢按住。

    他奋力挣扎着,眼睁睁看少男少女嘻嘻哈哈下车,步伐东倒西歪踉跄着走进别墅。

    肖凤台一眼都没有回头看过他。

    郊区深夜没有公车,顾羽一步步从肖凤台的别墅走回家。靴子被雪水浸透了,冰冷刺骨,心也像泡在脏污的冷水里,挣扎再挣扎,留下最后一点幽暗的火星,终于哧一声熄灭了。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蒙蒙亮,顾羽蒙头大睡一天,醒来删除了肖凤台的所有联系方式。肖凤台所有送他的东西,一次性的统统丢掉,凡是还能循环使用的被他整理到一只纸箱里,准备送到救世军二手店去,

    就当做了个绮丽缤纷的乱梦。梦醒了,他该回到现实生活中去。

    然而梦却又来找他。顾羽抱着箱子下楼坐车,看到肖凤台倚在布加迪威龙边抽烟。

    顾羽就算被肖凤台伤透了心,也不得不承认这画面真是赏心悦目。欧式古朴建筑上覆着皑皑白雪,像巧克力包装纸上的城堡,跑车颜色夸张线条流畅,与背景激烈冲撞,却又和谐统一。和谐的关键在于雪中姿态悠闲的俊美青年。

    “去哪里?”肖凤台见到他,丢掉烟头踩一脚碾灭,他的笑容还是和初见时一样天真坦荡:“我送你一程吧。”

    顾羽坐上了肖凤台的车,却没有去救世军商店,肖凤台一路往荒郊野地里开,直至开到一片无人的田埂中。

    “真美”他开车顶篷,冷空气扑面而来,他们瞬间暴露在零下室外。肖凤台下车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我最喜欢剑桥的冬天。”

    他回头对顾羽笑:“你知道吧,新加坡从来不下雪。”

    顾羽坐在车上没动:“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不相信肖凤台特地开车来带他挨冻看雪。

    “你还想跟我在一起吧。”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肖凤台成竹在胸的模样令顾羽恼羞成怒,气他肆无忌惮,更气他猜中他的心事。

    酒精与烟草尚可成瘾,爱又怎能轻易戒除。哪怕肖凤台的爱是空心蛋糕,绚丽外壳下只有无味的苍白,作为装饰的糖霜草莓已经足够甜美,令他再也无法安于平庸与正常。

    “我这个人,又自私又懒,尤其怕麻烦,和我在一起,就要守我的规矩。”

    “不要嫉妒,不要固执己见,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我需要你出现的时候随叫随到,不需要的时候安静退场。满足我的要求,不问多余的问题,我的问题要全部诚实回答。”

    “当然,你不用对我忠诚,也可以随时结束这段关系。我们好聚好散。”

    他几乎是温柔地询问他:“顾老师,能做到吗?”

    真是霸道啊。顾羽的胃在痉挛,他极度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

    “好。”

    顾羽自认为是个三观健全的正常人,一时意气答应下来,以为自己过不了几天就会无法忍受。然而直到肖凤台毕业之前,他们一直维持着介乎于皮肉之交和爱情之间的扭曲关系。

    在外人看起来,也许比平常恋人更加和睦自然呢。

    也不是没有过甜蜜难忘的瞬间。做实验很累的时候,肖凤台心血来潮,会不招呼,亲自开车接他下班。独自裹紧大衣,在萧瑟秋风中推开实验楼大门,看到黑夜中静静伏卧的跑车,顾羽纵使失望了千百次,还是会在心中产生一点微薄的希冀,以为他们会有以后可言。

    “为什么这么拼命?”载他回家的路上,肖凤台眼看着路随口问道:“你们大陆过来的,一个个都像随时准备着为理想抛头颅洒热血。”

    顾羽累得脑子里一团浆糊,靠在车窗边嘟哝:“哪有什么理想,不过是生活所迫罢了。”

    “现在一般大学ap*都抢破头。第三年研究生还没有篇sci,毕业我怕不是要找个实验室刷试管。生物民工刨食艰难呐。”

    肖凤台似乎是被他逗笑了,他送他回家,顾羽请他上来喝杯水,他摆了摆手。

    “好好休息,明天早起搬砖。”

    还有一年的圣诞节,顾羽和肖凤台两个人在伦敦米其林中餐厅吃平安夜大餐。肖凤台兴致出奇的好,引得顾羽多喝了几杯红酒,跟着话多起来。

    “我一直想但没机会——你身为东南亚华侨,国语也得太好了。”

    “一点儿口音都没有!你们新加坡人……嘿嘿你懂的,我就不了。”

    肖凤台撑着腮笑:“我国文直到高中都不好,但遇到一个好老师。”

    “我现在还会背不少唐诗呢”他的眼神变得渺远,像陷入一段几乎忘却的回忆:“君子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顾羽啪啪鼓掌:“厉害厉害!你喜欢王维?”

    “还可以。”

    “诗是好诗,但王维这个人,我不太喜欢。”他一定是喝多了,竟然就着肖凤台的话原地发散,开始掉起书袋。

    “为什么?”肖凤台坐直了身子。

    “既要里子又要面子,太讲究了,假。靠着女人上位,当着大官住着别墅写着修仙隐逸诗,怎么好事都让他占了呢。”

    “我就爱杜甫,诗圣!中国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

    肖凤台没在餐桌上什么,只笑眯眯看他胡扯。回到家他突然发了疯,直接把顾羽按在餐桌上,连润滑都不做,狠狠插入了他。

    顾羽疼得眼泛泪花,哀求他轻些。肖凤台哼笑,在他脖子上用力咬了一口。

    如果肖凤台愿意,他们也许是可以将这种扭曲的关系一直维持下去的。

    肖凤台毕业离开英国的消息,顾羽直到最后一周知道。

    “我下周回新加坡,这几天比较忙,还有什么要求短信告诉我,我尽量满足。”他们在肖凤台的剑桥郊野别墅吃饭,肖凤台话时头也不抬,专心对付盘中肉眼排。

    “我的英国号码以后不会再用,你删了吧。”

    电光火石之间,顾羽明白过来,这就是他最后的道别。

    一顿沉默的晚餐。一人漫不经心,一人如鲠在喉。直到甜品上桌,顾羽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肖凤台。

    “等你会到新加坡,我们还能联系吗?”

    “不是现在这样……就是普通朋友,逢年过节偶尔问候的那种。”

    肖凤台抬眼笑笑,向他举起酒杯。

    “顾羽,祝你前程似锦,一帆风顺。”

    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的好聚好散,他到做到。

    两年后顾羽也终于毕业,他没找到教职,索性回国混入金融圈。他的专业知识不够在大学谋到一张讲台,鉴别初创医药公司的靶点前景倒是绰绰有余。埋头苦干几年后,也顺利置办车房,混入中产行列。

    他样貌不差,薪水尚可,又有大城市户口,媒人自然络绎不绝。顾羽老老实实参加相亲活动,还真让他找到一个颇合心意的对象。对方并不急着结婚,两人慢慢吞吞地谈着恋爱,周末一起去京郊吃水库鱼,下班约着看电影羽毛球,倒也惬意。

    和肖凤台交往的经历,那些炫目迷离的过往,渐渐地真像梦一样,连轮廓都模糊了。

    他不是没见过肖凤台。在家族产业中历练几年后,肖凤台自立门户成立了一支美元基金,专投中国新经济公司。所谓新经济,无非消费科技生物医药。金融圈子就这么大,他不仅从他人口中耳闻肖凤台事迹,还在几次投资论坛活动上远远看到过他。

    毕业之后他似乎收敛了许多,顾羽再没听过他的风流事迹,倒是辗转听闻他长袖善舞,善用资源,基金成立不久就接连拿下几个业界同行垂涎的好项目。

    要是能再见一次,再吃一次饭就好了。顾羽现在很少想起肖凤台,只有在极少数场合,譬如加班的深夜,裹紧大衣走出写字楼电梯,青年的脸会浮现在他眼前。

    再吃一次饭,像朋友一样堂堂正正坐在他对面。心平气和地问他,他有没有爱过他。

    是因为不爱才如此潇洒吗?还是受过伤,所以不敢再次投入?

    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地点,让他先于那个人认识肖凤台,他们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女友的车停在写字楼门口,顾羽向她招招手,快步走入北京深秋的无边夜色。

    *Ap:assistant professor,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