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这是一个十分好的开局,不管是对于皇帝还是卫绾来,至少这第一面所见的印象,他们对彼此都是满意的。
这再交流下去,其实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卫绾再聪明,对于花草一类,她始终是个半吊子,但皇帝是不同的,他懂就真的是很懂,那盆花草该是放在架子下,他也不借于旁人之手,竟都是亲自来的,浇水松土也十分富有经验,口中念念有词,却是有心教导卫绾:“水从盆边来,便如平时吃粥那般,勺子沿着边沿,才不至于烫口,不可当头浇下,亦不可午时浇,干则浇,湿则停。”
卫绾是好学的。她偏也作那般懵懂的模样,只是道:“《周易》有言,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我也知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兰花也若此类,可我闻这兰花香味也并不是都相同的,都道是梅花香味最深,但这蕙兰,也自有幽幽,很是扑鼻。”
“想不到你还有如此学问。”皇帝停了手,将那盆兰花放好了,便道:“花香四品,幽香,浓香,清香,怪味,其中幽香是上品,蕙兰幽香难道不好么?”
“只觉得名不副实,花香如此,时人还道这兰花,不争不抢,可不是妄言。”
“争者,是为不相让;抢者,是为不他夺。本是自家的东西有何要争的,本不是自家的东西,再抢也是徒然,时人之,自是有一番道理的。”
皇家人都是这么会话的?卫绾可不信的:“老丈人该知晓,时人多无智,哪里会想到这许多。”
“时人无谓,人心自浮。他们想不到这许多,是正理,我们这居于上位,若是想不到可不行。”
“居于上位?”卫绾的倒是很会抓重点。
皇帝也意识到自己错了,一眼看了旁边歇息处摆着一张石桌,上面还摆了几路棋子,便是道:“友可与老儿手谈几局?”
这却是出乎卫绾意料了,这摆的棋局还是在城主府那回,她与谢林下虽是下完了,但她还是不甚满意了,总要复盘了来,但便是她记下了谢林下的棋路,到了该下之时,她便知,那般的棋,她还是下不出来的,这不是她不知道该往何处下,只是她不明白那般下了有如何好处。
是了,没有好处的事,卫绾从来是不做的。也不知这皇帝老儿又有何蹊跷处的,她应了,却是要执白,她用谢林下的棋路来,便是要看对方如何应对。
皇帝看卫绾执白,本来只想下一出让子棋的,转念间却是改了想法,子落天元,先手为攻。
这一手在谢林下的棋局中有过,卫绾无甚思索便是落了子。
这一局的时间用时并不多,一来是卫绾用的是别人的谱子,二来是皇帝的棋力也甚为高强,赵客在旁边看着,只见了这两人一来一往,未有半柱香,便是下完了。
卫绾输了三子半,是败。
皇帝是赢了,可他并不高兴:“友这几手棋都甚为巧妙,可老儿却是高兴不起来,这别人的棋,借了一次还好,两次也罢,多了便是妨碍了自己本来的布局,会伤了根基。”
谢林下的棋路最为飘逸,皇帝为君,多得是大开大合的棋路。
卫绾沉默了会,又是道:“这回,我执黑。”
皇帝应许。
这一回的棋局便是下了先前三盘的时间还有多的,和谢林下下棋尚能用一个拖字诀,对于皇帝来,此路却是不通的,时间多是用在思考上,棋盘上的空余地方还有许多,卫绾便是丢了手中棋子道:“我输了。”
几只大龙尽是被吃尽了,卫绾这一输,是输了皇帝十几子,是为大败。
但皇帝是很开怀的:“实实虚虚之同,正正奇奇之妙,此惟审于弃取之宜,明于彼此缓急之情。黄龙士之前,棋风多狭窄凝重,其之后方才局面开阔起来。友你只是棋力不足,也不要想太多。”
卫绾从皇帝话中听到了一个名字,便是道:“黄龙士?”
皇帝也丢了棋子道:“本朝第一国手,若真要起来,老儿这手棋还得了他几分教导呢。”
“可我并不曾听过他。”
“看你这年纪,不曾听也是正常,他是仙人,绝无这俗世尘想,早便仙逝了。”
“可惜不得一见。”
“友对学棋有兴趣,不若便请教老儿罢,也不会教坏了你。”
卫绾微微一笑:“皇帝陛下尊驾,这种话也是与许多人过的吧。”
皇帝倒是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被认了出来,他面上的笑容还维持着,但很是有些尴尬:“朕是在何处露了马脚?”
卫绾指了在皇帝身后的赵客道:“这是我家仆从,我那日虽放了他,可也是记得他的。”
“只是如此?”
卫绾再指了皇帝的脸,然后又指了自己的:“陛下不觉得我们长相多有相似的么?”
皇帝出行自是不会易容的,卫绾的这般话等闲也不能让人挑出错来。
但既是等闲,皇帝还是有话的:“天下相像之人何其多。”
“可女也没错。”卫绾收了棋道。
“你倒是大胆。”
“更何况母亲曾过,她之美貌俗世难有,便是当今圣上,少年之时也是比不得她的。”
皇帝差点笑出声:“朕为男子,她只为一女子,这两者有何可能能拿来比较的?”
“那陛下此言,可是觉得男女有别?却是有所偏颇了。”
“朕富有四海,天下皆入朕怀中,男女之别,朕不是那些老腐儒,并不曾有多看重。”皇帝道:“你是神爱所生,那你可知,为何当初朕有许多儿子,可为何要如此疼爱一个妹妹的,且她非是朕母后所生,朕之怜惜便是更加无有道理。”
卫绾只管张大了眼睛看着皇帝,是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皇帝再话,就十分惊世骇俗了:“朕也曾想过,倘若神爱是一男子会如何,夏朝江山,朕唯有一子可堪一二,然他早逝,是朕之过,剩下的几个儿子并无一个争气的,在朕在时,便放了她自由,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若朕去了,这夏朝江山,朕也想她能看护些。”
“朕早前修律削藩,律修七十三条,神爱为朕订正四十三,削藩诸王,她也是带头节俭金银,用了私库,大大充裕了国库,女子之能便如她,就不是一男子,朕觉也无妨,要知她若为男子,可是绝不能活到朕手下的。”皇帝倒不怕在卫绾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禀性:“朕是她兄长,然则,朕还先是一皇帝,她若是为男子,朕定是难安,则必是要除了他。”
卫绾动了动嘴唇,许久之后才道:“皇帝陛下就确信这样在您外甥女面前下这番话,她就不会觉得膈应么?”
“你的棋路与朕有几分相像。”皇帝手点到棋盘上才发现上面的棋子尽是被卫绾收了起来,可他虽老了,但记忆力仍是惊人,纵横线相交,他在其中虚点了几下道:“你现下还看不出来,但有舍有予,这便是雏形了,你可知下棋之人多忌讳的是什么?”白头发的老头直了食指在嘴边,轻轻吹了口气道:“便是一个贪字。”
“你下棋从不贪子,这是好事。”
这话起来是与卫绾这些年听来的都有所不同:“这是好事?我只是不下无好处的棋罢了。”
“可总有人觉得那棋下了便一定有用不是?你先前借的那人的棋,是居为上位者,但她非有胜负之心,下棋由心,自是爽朗有型,而你,只了,是棋力差,并不是你下的不行。”皇帝看着卫绾的眼睛,皇帝的瞳仁是种很纯正的黑色,与他对视,卫绾甚至能感觉自己的目光都要被吸进去了。
皇帝又道:“你是知进退明得失的人,不做不稳妥的事,所以朕很放心,且天家本如此,朕要将你的名字刻进宗牒里,你知道一些事情也是应该。”
“陛下知晓我对您有所求?”
“绉忌讽齐王纳谏的典故,朕还是知晓的,你很会话,比你母亲要甚为会讨朕欢心,可这是表面的,无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朕观你,也非是对亲情权势有所渴望,你所求,朕甚至能猜想到一二,若是朕再年轻几年,没准还能陪你好好玩一玩,然则,是不能了,你所求,朕难以应你,但是你凡能从朕这里拿去,朕也不会不撒手。”
“这是陛下予我的保证么?”
“为何不这么想,朕察举臣属也有许多年了,却不曾有一人托于腹心,今番如此纵容于你,未尝不是对你抱有期望了,神爱朕妹,她之未竞之事,予你完全了,又有何不好?”
卫绾甚至能从皇帝的眼中看到一丝祈求,她还以为自己晃眼了。转而便见着皇帝递于了她一卷黄绢:“这是朕两日想好的封号,你看着便是择一个吧,也不用太早应我。”皇帝没有看赵客,却是点了他的名:“赵客与你单独联系,有事走他道告知便可。”
似是了结了一桩心愿,皇帝自来路返回时,身子也颓丧了不少,可天子尊贵,直到这暮年,也无有一人可瞧了他。
卫绾看他走远,终是忍不住,放了声道:“陛下您,可曾有过后悔的事情?”
皇帝顿了顿脚步,却也不转身,道:“不曾。”
作者有话要:
这一章还是好懂的吧。呃,应该是。
黄龙士是确有其人,然后皇帝的那句实实虚虚……就是描述他的。
其实这一章都是乱扯,然鹅,我也懒得考据了,只求不烂尾了(瞎什么大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