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昭的印象里,大影儿从来都是一个心思内敛之人。

    她不喜欢揣测谁的想法，所以许多话，他不,她就怠惰了之。

    许多事，他若沉默以对，她就不多问、不探究。

    苏昭以为，大影儿会和她是同一类人,内心深处是同样的骄傲,同样的不拘于外界的规矩,同样的不动容于外人的看法。

    哪怕两人看起来性格截然不同,她是从来不顾后果地行事，喜怒随意,他是受缚于顾家影卫的身份，克制寡冷。但两人心底深处,该是有着同样的一座壁垒,高而疏寒，将一切都隔绝在外。

    可是，这一刻，苏昭突然明了，他似乎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在他以这样平静的目光，平静到没有悲伤,没有怨愤，甚至一切都没有的目光，出这些话时,苏昭才终于发觉——那些他不曾出，她也不曾过问的隐晦心思，都宛如朽坏的古木，深埋在阴暗潮湿的泥土下，待到最终出土后，散去了久经时日折磨的霉味，便只剩下空无的沉暗，与残败。

    “我”苏昭咬了一下唇，又松开，她脸上有怔忡之色，也有不知是因无意咬得用力、还是别的原因的微痛。

    她偷觑了好几下正垂眸的影一，第一眼带着心翼翼，第二眼带了些愧疚，第三眼又带有难解的疑惑

    然后她低头，想了想，却是不太合时宜地笑出了一声。只一声，便抿嘴止住。不过显然，不是嘲笑，也不是苦笑，而是真实的笑声。

    一旁正欲悄然离开的影二顿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他都出于讶异与自觉多余的尴尬，打算回避一二了，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姐在笑什么？”影一倒是真心实意的疑问。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出乎意料。”苏昭忙指了指影二，又指了指身后的床，“在青楼里，当着这家伙的面，还有一个昏迷的人面前，出这些话，可不像平时的大影儿。”

    “姐骗我做什么？”

    影一的神情没有一丝不自在，只是纯粹的疑问。似乎并不觉得出事实，有什么难为情。

    “好吧。”苏昭叹气认输，如实道：“因为你的话，我不相信。”

    影一终于看向她，平淡的目光浮出疑惑。

    苏昭咳了声，转过眼回瞪那边的影二，竖眉道：“你怎么还在这儿？这种眼力劲怎么当的影卫，不害臊。”

    影二被噎得满脸黑线，又忍下。好，是他这个听众不害臊，她一口一个的大影儿影儿她瞅着哪儿都没问题！

    这下影二忿然离开，哪还记着半分方才的讶异尴尬。

    苏昭收回了目光。

    她睫毛垂下，复又抬起，再看向影一时，已没有了方才对着影二时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

    “大影儿，你方才的话，我不相信。”

    “实话，我初来乍到的时候，确实不喜欢你。我觉得，你没有自己的私欲，没有自己的心愿，整个人苍白又无趣，浑身上下加起来都不够院里一朵花儿有活力，我那时就想，你是顾家的傀儡吗？还是苏家夫人和苏家三姐的工具？”

    她一边慢慢着，一边理好了一些头绪。她也觉出，大影儿几次反常，似乎都是在她表达出并不需要他跟随她的时候，而这一次，她只是问及他为何不娶妻生子，他却仿佛流露出一种比以往更黯淡、更无望的平静

    “姐”影一听着，嗓音低低地唤。

    苏昭收回心思，摇了摇头，止住他的话，继续：“但是我不相信，你的被迫生于暗处、终日厮杀才能存活，就是秽浊之人了。谁会自愿选择这种生活？我更不相信，你自己是无用之人。只有傀儡和工具，才分有用无用，你活着跟你的用处有个屁关系？”

    “当然，人类都喜欢给自己找一些虚无的所谓生存意义，好麻木而充实地活过这漫长的百年。所以，你若非要投身于你的影卫事业，我也勉强认可了。”她一撇嘴，无所谓道，“可是，就算从这个角度来，不论是对苏家三姐还是我，你又怎么可能是无用之人？”

    “姐若觉得，我尚有可用之处，为何屡次想让我离开？”影一眸光微动。

    “因为我不想窃取你的人生，不想继续像顾家人一样，窃取你本该拥有的、以后拥有也不晚的，属于你自己的色彩呀。”

    “没有窃取。我是姐的影子，本来就无色彩。”影一摇头。

    若非要，姐就是影一唯一的色彩

    影一终究没有把这句话出口，他一直盯着她，久久地，目光平静而执拗。

    久到，苏昭终于拿他没办法，起身走过去。站定在他身前，一臂之距。

    她抬起将脸上面具除去，以真实的面容回视。

    影一见状微惑。

    “大影儿，你”月光下，苏昭端详着他不露痕迹的表情，迟疑道：“你是不是，对原来的姐，有什么超乎主仆的情谊？”

    面前男子平静如水的目光似乎一霎被拂起了涟漪。

    “不是。”

    在对面人难言的眼神里，苏昭讪讪蹭了蹭鼻子，重新戴上面具，遮住这幅看起来毫无影响力的面容：“好吧，别这样看我，我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了。”

    “咳咳，不如这样吧，我有个主意。”细细将面具边角摁得平整，又理了理发鬓，苏昭收起尴尬，：“你还是苏家三姐的影卫，不算在我头上。毕竟你不像影儿，他活的简单，而你的忠诚太重了不如，你干脆就当做接外快，暂时当我雇的打兼伙夫，你觉得如何？”

    完，她眸光亮亮，看着他，半是期许半是狡诈。

    对面那一双像是沉至深渊的幽黯黑眸，也仿佛被这样亮的眸光，照得一点点回暖。

    “好。”

    影一终于回答。似乎极轻，又似乎极沉重。

    “但我埋在苏府外地下的八十七两六钱银子不见了，头紧，得先赊账？”

    “好。”

    “够义气！”苏昭呼出一口气，一掌结结实实拍在他肩上，再拍一下，下还是纹丝不动，她才死心地收回企图摧残自家影卫的恶爪，“那就这么定了。”

    她轻松摆了摆，转身。

    “那我以后是你的雇主了。对了，我叫阿昭。”

    身后，苏昭没有看见的是，男子仅露在外的、一双素来漠然幽淡的瞳眸，因为这句话，微微睁了睁，一霎间像被窗外的月辉，自遥远而无边的广寒之地照落，点亮了星汉。

    作者有话要：　　无能地发表了短又毫无剧情进展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