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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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傅,三里河边十几年前就是个捡孩的地,一个个孩整整齐齐的躺在那里,有的身上放着名条和出生年月,有的则就留身娃裹身的布。老师傅还,张显就是那里捡来的。但张显这名字是他给取的,因为生他的爹娘什么都没给他留,连裹布都没有。

    这就有点惨了。

    十四岁的张显听得直砸吧嘴,啧啧啧,好狠的心啊。

    老师傅拿扇子敲他头:你娘能生你,已经是最大的恩德。

    张显撇嘴点头,他一门心思单纯,老师傅养他这么久,肯定样样都得依着他啊,反正他也没见过自己亲生娘,两句不碍事吧?

    另一番,老师傅育他成人,将来是要好好报答的。

    张显这么想,等到自己处事那天,要振兴这老祖宗技艺,再让师傅和师娘享清福。他一直在夜以继日的朝这个目标努力,却没想到,自己还未实现振兴的第一步,老师傅就去了。

    师娘哭的撕心裂肺,一口一个没良心的。张显跪在木棺边,他想,这大概就是是亲骂是爱了吧。

    “死没良心的!走前还非要把老娘钱花光了!你个老臭不要脸!”

    啪。

    张显摸摸脸,感觉被了一巴掌,他左右一搓,再又听前面抬棺的大喊,“起!”张显扶着棺木边站起来,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掉一滴泪,侧过脸看着近在咫尺的棺木,张显不用闭眼都能感受到自己老师傅躺在里面的样子,他一定咧着嘴在笑。因为他是在梨花苑茶围时死的。

    阳春堂的郭大夫,他年岁高了,女色沾染的太多,一高兴就去了。

    老师傅没什么钱,就一家门前腾灰的华严社,他这一走,倒没什么念想,也没个什么幺蛾子惦记,只是留下一家等着吃饭的人。

    老师傅这辈子娶了两次老婆,第一次,媳妇娶回家,但四五年肚子都没个信,隔家隔户没少这闲话,时间长了,师娘受不了就自己投江死了。又过两年,老师傅再娶,就是现在的这位,年纪轻,没嫁过来前是做香色生意的,婚后生个女儿,大名玉华,是块美玉。张显年纪轻,不懂这些,只知道老师傅老来得女,虽嘴上高兴,但心里还是郁闷的。

    封建社会的老思想,传到这代差不多固定了,重男轻女重男轻女,这在张家可是忌话,老师傅不让,就算知道自己那毛病,他也绝不会承认是因为没生出儿子,才想到在外面广撒种的。

    棺木葬在龙首山下的坟地,开路的道士哼哼唧唧念完一阵词,撒上一把米后又跳下坟头,他拿竹叶沾水甩众人。

    张显脸上被沾到几滴,他用指尖点点那水滴,下意识里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咸咸的,像泪。

    老师傅的葬礼算的上规矩,何不瞧这一地冥纸。张显回家后兴致怏怏地拿着竹丝扫帚。

    老师傅弟子不多,六个而已,张显排行老二。除了张显,其余人都是有爹有娘,送来学艺的,所以即使社里落败,他们也不愁吃穿。张显想着想着不禁苦叹。

    “呔,你这混子,谁叫你扫的纸?”顶上一记敲,张显激灵扔了扫帚,看向来人,原来是郭大夫。

    他和老师傅同年,自己经营一家药堂,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张显很敬重他,这边规规矩矩拱了手道:“郭老,我瞧这纸钱铺地上实在难看,索性扫了。”

    郭大夫哼声,吹的嘴边胡子飘飘,“混子,这纸哪能扫,这都是给你师傅的钱啊!”

    张显云里雾里,连着噢噢几声,接着赶紧蹲下身子把刚才堆起来的冥纸给重新铺开,模样认真,怕真惊了老师傅的钱财。

    “哇!呜呜呜呜……”

    从旁一阵哭声忽然传来,张显蹲在地上瞧过去,只见玉华坐在凳子上抹眼泪,师娘坐旁边撑着脑袋,眉头皱着。

    张显站起来拍拍手,走近玉华问道:“玉华,你怎么了?”

    玉华今年不过十四,刚出落成个姑娘样,哭起来娇滴滴的,她搓着眼睛,喉咙像卡了鱼刺般,哭哭停停,“我…呜呜…我可怎么办啊?”

    张显两手无措,从来没安慰过姑娘家,一时竟不知怎么好,只作好话罢,“玉华别怕,往后会好起来的。”

    玉华这几年虽过得不比大家闺秀,但好歹也算个家碧玉,忽然一下没了爹,心里可难受。张显不好多,老师傅于他来,也是至亲,若真哭,他该哭的比谁都凶。

    可那眼睛啊,硬是挤不出半滴泪,只是干干的,有点酸,张显抬手揉揉。

    “张显,你去歇会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话的是师娘,她已经没像先前那样的撕心裂肺,冲张显摆手,示意回去。张显瞧一眼她,见她眉头蹙的紧也就没再多什么,放好桌椅板凳便回了厢房。

    时至头七,张显一直待在房里,除了吃饭和上茅厕,其余时间基本就像在众人面前消失了一样。

    “咚咚咚。”外面有人敲他门。

    张显从书本里抬头看,纸窗户映着男人身形,像是何关。

    “进来吧。”

    果不其然,将门推开半进来的正是何关,他比张显晚入门两年,但年纪大他,张显尊他关师兄,至于为什么不叫何师兄,只因他常自关二爷是本家,又是武将,非常合他。

    “关师兄,找我有什么事吗?”张显放下书站起来。

    何关神秘兮兮,笑了笑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那倒不是,只是看师兄脸色,像是有事。”

    “张显啊,我看你还是挺聪明的,这样吧,咱俩商量点事。”

    “师兄你。”

    “有想好今后干什么吗?”

    张显忽然被问住,不由低头看了看桌上的《三国志》,他有点茫然的摇头。其实这戏社也不是什么传统戏社,要昆曲京剧,摸到哪个都会来几段,唱完戏再评上两句,更不是问题。从前听老师傅讲,他们这行,老天爷赏饭,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到底是个看头,观众得空也愿意坐下来听他们两句,得空的若多了,赚的钱财自然也就多,吃穿不愁。

    是个不错的谋生活计。

    然而,这话确确是早了,老师傅若早知道今日景象,怕是捂着老脸都不好意思喊疼。

    “嘿,既然没想好,那我有一去处,你看你干不干。”

    “什么去处?”

    “长乐街那里不是有个茶馆么,我爹和那老板知交,但现在那老板觉得生意不景气,想转手让了。我寻思,不如咱俩给他盘下来,再往里加个评书,上点你拿手的,不挺好么。”

    张显“咦”了一声,细细斟酌,想罢,“听起来确实是回事,可我没钱啊。”

    “呐,这你就装了啊,前几年师傅带着你跑场的时候,赚了不少吧?”

    张显尴尬一笑,道:“师傅,那钱留着成家。”

    忽见面前何关就在闷着乐,还有点要哭的作势,不过是高兴的。

    “刚夸你聪明,怎么转眼就笨蛋了,钱生钱啊,不然你把那钱放那放着,它还能自己生钱出来啊?不会!只会发霉知道吗?”

    “那,既然老板觉得不景气了,我们弄下来肯定也是如此,虽不懂生意,但也知道什么位置生何种钱。”

    何关顿时哑口无言,心中作想,这个二愣子居然还算起来了,奇事。他以为,张显这些年下来,除了老师傅的话,其他时候就是个木头,自然也就不懂得如何算计,没想现在竟会反问。

    何关再一细细琢磨,沉吟道:“既然不出钱,出力可否,我月月付你工钱,也算讨个生活。”

    “这个……我还需要想想。”

    何关心切,拍他道:“嗐!咱师兄弟两,我又害不着你,就这么了吧,我回家和我爹谈谈,等到时候开张,指望你热场啊。”何关拱手。

    张显尚未作答时,他就已经风风火火出了门。

    念至何关近些年,因为家里不愁吃穿,他的心思并不在学艺上,哪怕后面学的一招半式,他也很少与旁人道。大约是觉得没什么劲头,比勾栏院那些女子又高贵到哪去,反倒还不如她们娇俏靓丽。

    也是,想他们这行鼎盛时期百家争鸣,有钱没文化的人家大多也愿意把孩子送来学个口技,觉得面上有光。张显却不赶巧,他幼时,江湖上评书的还不算多,也正是出人才的时候,可那会儿他啊,总不能穿着开裆裤就与人话三国。等到成年,口舌伶俐时分,评书这行,却没多少人了。个中原因不仅是今上崇文之号令,更多的还有,日久失心。

    张显不敢他能不能把这一脉传承下来,只是应了前辈凌蒙初的那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作者有话要:

    戊戌年庚申月己卯日,宜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