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 侍假成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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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乌鱼汤, 便记得去刺久熬,一次不宜多, 否则上主必定咳嗽。”

    榻上倚靠着衣衫松散的美人,声音和缓,试喝了一口银耳羹又把它放了回去, 坐在床前有条不紊地和侍者交代着什么:“这羹冰糖量不足不够甜,她不喜欢,呈上去她反而容易迁怒旁人。”

    楼客搭着丝绸的薄衣,头发却一丝不苟地束地很漂亮。她并未穿里衣, 亵裤也较短,而是露出的皮肤上八八地缠着绷带,侵着浓厚的药香, 扑鼻是名贵的灵丹气息。

    她身前的侍女一丝不苟地听着,恨不得把耳朵扔在她嘴边,把这些话都刻下来——这么多年了,原来伺候上主,竟然是有依据可寻的。

    “……好,你下去吧。”楼客完, 挥挥, 有些疲惫地靠在床上。

    不过一会,某个人慢悠悠走过来,理了衣服坐下,袖摆逶迤地叠拖,问:“爱卿是听见孤来才立刻把她发走的?”

    楼客行了礼, 坐回去解释:“臣怕那些奴才愚钝惹上主不开心,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孤看你是怕我杀她吧?”

    楼客挑眉:“若她的性命能换您高兴,那倒是……”

    她摇摇头终断了这个话题,端坐着从案几上取了葡萄剥,然后把籽剔出来,喂在商止新嘴边:“上主今日早上没有喝药?”

    “不想喝。”商止新连指尖带果肉含进嘴里,瞥她一眼,忽然笑:“——爱卿这是什么势?”她剥葡萄有些别扭,送到商止新嘴边,用的是拇指和无名指,仿若观音参禅,偏偏表情正经。

    楼客一怔,无奈地把背伸出来给她看:那柔夷五指修长白皙,只是有些缺了指甲,未来得及长出来,在果肉汁液下染成淡淡的紫色。

    “汁水会刺激伤口……”商止新眯了眯眼睛:“你的伤好的怎么样?”

    “快了。”她低头完,又一颗葡萄圆润地从指尖滚出来。她从央把那果肉开,取银针剔了籽,送到商止新的嘴边。

    商止新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伸出舌头勾走了葡萄:“行了,别弄了,你休息便可以了。”

    然后彷如完全未曾对丞相过楼客只是“孤想养的一条狗”,轻贱得“配一把‘克己’足矣”之类的话,竟然言语内容温和——就算配着她以往作风让人听起来有些假惺惺的淡里藏针。

    “爱卿正伤,不必如此多礼,否则孤会难过。”

    “这是为臣本分。”楼客应该去礼仪官当太傅,什么时候都不忘她的包袱,明明坐不住了,看见商止新还是要撑着,养个伤也要穿戴整齐,若不是拦着她能把衣服穿一百层。

    她着,倒是停下了上的动作,接:“何况于我这种戴罪之身,更应——”她了一半停下了,忽然想起商止新过叫她不许拿这个理由出来做借口,被听见恐怕会惹她烦。

    但楼客并未在意,本就是一句话而已,谁能几个字都要理得清清楚楚?然而她拿起丝巾擦了,然后扭头,猝不及防看见商止新……正不动声色地把抽出鞘两寸的剑插回去。

    一副刚才她若是把话完,剑就剁过来的样子呢。

    楼客顷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结果您还真能记仇啊。

    ————

    “别误会,”商止新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干,把剑递给她,笑道:“送你的。”

    楼客一滞,有些不敢相信:“您送我东西?”甚至冲自己比划了一下,眼睛看向那剑,不自主地量它。

    是南朝杜家的“克己”宝剑,圣之一,吹毫立断,属于极品。当然皇家它并非什么拿不出来的东西……可商止新

    可以“赏”她东西,“送”字委实亲近了。

    她其实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会自作多情。对皇帝自作多情是大忌——她却止不住心软,实在是商止新对待她太好。

    ……

    “爱卿这模样就冤枉孤了。”商止新看着她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哂笑道:“孤送爱卿的东西可不少啊。”

    到偶眼而见的花草大到价值连城的玉佩,只要是商止新看上的,必定送过一份给楼客,她有些收了,有些推了。

    可那时候的礼物是一分引诱一分靠近在她的掌控制下,现在算是馈赠。

    可等她把东西都扔了一件都找不出来,才发现那时候的不稀奇到后来会是一种奢侈,人总是逃不过失去之后才觉得珍贵。

    ……但现在商止新这么做是出于什么心理?总不会是心的示爱。大概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她把剑接过来,在有了心思的情况下忐忑了。

    商止新看出来了,竟亲顺毛:“爱卿身居要职、勇猛独步天下,金铁佩剑实在委屈。孤的将军怎能连件趁的兵器都没有?”

    ……

    楼客的宗族被贬过一次,抄家灭门之灾之后前人的积蓄都化为乌有,现在她作为长家和将军,佩剑只是普通的金铁。就算她将军府再次活下去渐渐复兴,可要知道金银财宝好聚集,名画古董好剑好马却不是一代人的积累可以弥补的。

    所以商止新算在关心她吗?她看出她的窘境,然后想办法帮忙。虽然过于偏颇,楼客却压不住这丝妄想,好似一瞬间眼前看见旭阳温和、天河日久:

    她从未想过现在的商止新竟然会为她考虑……以往那铺面的关怀现如今只展现出一点点,她都能感动。

    “谢上主。”她努力不表现出多余的表情,攥紧了剑,指发白。

    商止新支脑袋:“你我不必如此多礼。”

    她也想不那么生疏,若是商止新能原谅她,那将是多让人欢喜,因为毕竟……“毕竟臣是个罪人,上主不怪罪是仁慈,臣不能忘了身份。”怎么能不多礼啊,她有些感动得不知什么好,从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下自己能得到关心。

    但商止新不知她这点“感激涕零”的心思,只是想,又来了,屡教不改,这套辞真是烦死人:“孤看你是皮紧了。”

    楼客被这不不耐烦的语气破了心里的软化,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她是诚恳的啊,好不容易点那样直白的话,结果还被误会:“不是的,上主……臣真心这么认为,除开这样,臣实在不知道如何表达感激。”

    “只是感激?”商止新于是问。

    楼客一怔,有些磕磕绊绊道:

    “可臣……还能有什么呢?”除了更加的毕恭毕敬,还能有什么呢?难道还能胆大包天到……想要和商止新恢复到原来的关系不成?

    ……

    “你不必有愧疚。”商止新挑眉冷酷道:“你确实骗过孤,但孤自己会讨回来……这天下还没人能欠孤的债。”

    “要眼不见心不烦的话,继位之后孤便可以把你调到边疆镇守妖兽……你以为你在司刑狱是白去的?你现在却做出一副没还完的姿态——难道你觉得孤可怜?”

    “不!”楼客吃了一惊,骇然回答。

    商止新可怜?就算是自己做错了天大的事,她也不能商止新可怜啊!这不是承认自己对于上主重要到牵肠挂肚的地步了吗?

    “嗯。”商止新半眯起地眼睛收回了那丝危险,满意地点点头,又松了些口,循循善诱:

    “就算可怜,那也是‘瑾姣’可怜,但瑾姣毕竟是个

    幻影而已,她不见了…

    …或者她从来没有那么脆弱。”瑾姣是商止新的另一个形态……她当然不会脆弱。

    她着,忽然加重语气:

    “但是孤要孤的楼若素。你明白吗?”

    她就是这个意思,她可以不是瑾姣,但是她逼迫另一个人是“楼若素”,以前是装的,现在就按照那装的模样照着变过去——这就是所谓惩罚。

    “臣似乎……”楼客努力忽视在听见“瑾姣”两个字之后自己的复杂心思:“明白了。”

    “那就好。

    好在楼爱卿深得孤意。”商止新竟然笑了一下,那副好话的样子杂糅了残忍和对谁的特殊意味:“若换了别人,孤可不会这么耐心。”

    她若不是楼若素,坟头草已经米高了。

    ……

    成为楼若素根本不难……她伪装的只是身份,几乎并没有改变过性格,楼客于楼客唯一的差距,只是一个“爱人”。

    商止新果然没错,她只是想要楼客“从现在开始爱她”。

    ……

    楼客心想,商止新其实不了解她。若是惩罚,这大概是天下最温柔的惩罚了吧?不能言的私心里,她观望上座,除了愧疚之外,或许还真的有些自己刻意忽视的东西。

    就算犯下滔天大错,她仍旧想和商止新有关系……这么来这个“错”也没什么不好,能够提供给她站在商止新身边的理由,提供商止新厌恶她的理由。

    藏得太深,以至于自己也弄不清楚,她希望和皇帝有牵连,究竟是要以哪种“关系”。

    情人是不敢想的,她的原则不容许,她没有资格。所以才有了内心深处的想法——但若是被逼迫的呢?那就没办法了啊。

    她本人现在还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态度有些软化。

    ————

    楼客从头到尾没有惧怕过商止新,就算给自己洗脑这是皇帝如何如何,内心之很深层她知道皇帝就是瑾姣,遇瑾姣在先,就没法恐惧皇帝。

    瑾姣可是个好情人,兼并了懂事和可爱、懵懂女孩和知性少女两种状态,像是蒲苇,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谁若是娶了她,就是娶了一位十足惹人怜爱的娇妻。

    商止新全然没有摆脱过去的影响:她特有的习惯和眼神、饮食偏好、偶尔的动作、头风发作时的脾气,还有不愿意喝药水的耍赖……别人看见的是喷火的怪物,唯有楼客眼是女孩。

    不仅楼客没法怕商止新,相对的,商止新也没对楼客下过狠。除了开始的报复,和她相处和谐的就只有楼将军。

    秋夜时商止新从外面走进来,扯了件袍子披在她身上就拉她往外走,出了宫门,拐了弯带她到街上买花灯,速度那叫一个风风火火。

    楼客还一脸懵:“上……公子,您这是干嘛?”

    “尚——公子是你哪家的相好?”商止新故意曲解她的话,开折扇,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眼神四望,揽着她的腰,偏过头来凑近她:“宫里没意思,孤带爱卿逛街玩,给爱卿买你最爱的苹果糖。”

    楼客揉了揉发痒的耳朵:“公子,的不爱吃糖葫芦。”爱吃糖的是你!

    可耳边已经传来清脆的咔嚓声,商止新报复性地把自己咬过的糖果塞到她口卡了个满嘴。为了不大庭广众丢人她也只好就着那印子赶紧咬下一口来,被裹得满当当腮帮子鼓囊囊的,只好嚼碎了咽下去。

    商止新看她狼狈,一双桃花眼立马就弯开了:“别啊若素,不是不喜欢吗?吃那么急干嘛。”

    “……”楼客顺着她:“的其实心

    里很想吃,一秒钟都等不及。”

    商止新哈哈大笑,又拽着她去买花灯。

    她松的时候勾着楼客的指节滑过去,碰着没长好的指甲,楼客“嘶”了一声,向前看她的时候,却忘记了不适。

    商止新偷溜出来,穿着白色的薄狐裘,乌木襄石的发冠,看上去唇红齿白,明锐干净,真像是个公子哥。

    她很久不笑了,偶尔低眉浅哼,笑也笑得让人压抑,有点病气。倒是在丞相府避难那时候总笑,又温柔又灵动,生勃勃的。楼客乍一见她这么不属于瑾姣不属于商止新的俏皮模样,还真有点找不着北。

    而那边商止新已经扔了钱过去自己随拿了两个河灯,递给她一个,提写了字,催她赶紧。

    秋河灯写愿望放进护城河,是会随着开匣的水流到洛江汇入海里,能实现。

    楼客握着毛,想了想,写“愿吾圣安”。

    这祝福相当官方了,就像是在许愿树下一排的“我想嫁给某某”“我要腰缠万贯”“票子娘子房子”之忽然出现的“世界和平”“叉叉(地方官名字)长寿”一样无。

    但楼客的“吾圣”是商止新,这句话在堂而皇之的政治正确之下,就有些情愫味道了。

    她未写完,却听商贩笑盈盈地对商止新:“诶,你娘子吗?”

    给楼客一腔柔软都吓飞了,赶紧朝那不要命的大叔使眼色:你疯了吗?你敢和皇帝这么搭腔?你还“诶”?你家几口人啊!

    商止新心情不错的时候少,一被断就容易迁怒别人,到时候绝对又冲她发脾气,这么好的气氛她真舍不得。

    但就是没想到,商止新今天竟然心平气和到了这种程度,一听这话,也不知是什么戳动了她老人家,点了点头,握她的,颇有抱怨道:“是啊。前几年若素比我高不少,别人看见都我是妻子。”

    是淡淡的埋怨,炫耀之情溢于言表。这话完,两个人像模像样地笑起来,好似亲戚拉了家常。

    “娇妻”楼客瞎担心了,有些不知所措。

    “看两位挺年轻的,竟然已经成亲好几年了吗?”

    成什么亲?她本来姓氏血统就没那个资格,怎么安安心心赎个罪这么难。

    ……楼客这下子更不知所措了,盘算着要是这话惹恼了商止新,司狱里哪个地势好。

    ……

    “我们在一起四年了。”商止新却还是没翻脸,半眯着眼睛,好像再回忆:“时间过得很快。”

    她着往河边望,一河的花灯星星点点,上下是墨蓝色的水天,从这一头的繁华飘到那边看不见的幽远,光都折射进他的眼睛里:“那时候若素也带我来看河灯,景相似人相同的,不容易。”

    “是啊。”商贩感叹:“能在一起是缘分,互相看得上那是恩赐。”

    ……

    楼客已经愣傻了。

    安静的火苗舔舐吞没她的心脏,包裹她的血脉流走全身,满眼的阖家欢乐和嬉笑闹远去,只留下商止新开开合合的嘴唇。

    那时候若素也带我来看河灯……她没来得及带商止新出来,倒是商止新先帮她履行了承诺。

    原来商止新能有某一瞬间忘却她的不好,只记得两个人的相知相爱吗?她这种心眼的人,能承认被别人欺骗了年的感情是她重视的吗?

    她的语气得就好像她们不存在刻骨铭心的伤害,只是吵了一架,又和好了。忽然间有些顿顿的心酸,然后是蚁噬的窃喜。

    ……

    商止新斜眼看她呆了,不着痕迹地哼笑了一下。气息没出

    鼻腔,就已经消散了。

    ……

    楼客颤着碰了一下她的。

    某些根本没有忘掉的记忆复活了把她吞噬。她没忍住在心里叫了一声“姣姣儿”。

    商止新仿佛什么也没发现,反握住带她去河边放灯,看着它融入星光之慢慢模糊。暴君的灯写的竟然是很平常的“顺遂如意”。

    ……

    然后商止新站起来,偏头问:“这个秋有圆了你的愿么?”

    这回楼客点点头不“谢上主”了,嗯了一声,随帮商止新理了一下领,很轻很轻道:“我好开心啊。”

    和她颇儒雅的长相相似,楼客声音也挺甘洌,有种谦谦公子的感觉,稍微加上礼节开口话就容易有距离感,这次终于舍得干干脆脆句话,不遮遮掩掩。

    商止新心想,还有你更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