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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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归来

    “如官,你想什么?”云若眼神微带迷茫,似问他,又似问她眼中那对蝴蝶。格格党

    那四个字在心头压抑许久,趁着夜深月浓,郑思如才敢开口,却看见云若视线落在他身后。

    郑思如随她眼神望去,见到了两只蝴蝶。

    是蝴蝶。

    又不是蝴蝶。

    那一瞬间,他如坠冰窖,全身发寒,仿佛全身血液都凝固,连思考也变得困难。

    那是他的梦魇。

    那只蓝蝶曾狠狠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锁在天罚柱上。

    怎么会出现?

    怎么会在这个时刻出现?

    红蝶与蓝蝶俯冲而来,速度极快,他来不及多想,将云若推倒在一旁,挡在她身前。

    “怎么了?”她感到郑思如情绪上的变化,感到他微颤的身躯。

    他在恐惧。

    有什么东西,会让如官恐惧?

    “别怕。”郑思如低声道。

    给她听,也给自己听。

    然而,那双蝴蝶只是缓缓飞过他们身旁。

    在飞过郑思如眼前时,略微停顿。

    蝴蝶展开双翼,左右各有一个圆形斑纹,就像未知的眼睛,凝视着他。

    而后,慵懒拍打双翼飞离。

    似是毫不在意。

    郑思如才稍微松口气。

    也许,也许不是他想的那样,也许它们只是路过。

    然而,下一秒,他侥幸的想法破灭。

    蝴蝶忽然加速向下冲去,向庭院中笑笑的众人冲去。

    那是一种不可用语言描述的速度。

    也许是一呼一吸之间,连一句“快跑”还没出口。

    郑思如眼睁睁看着那状似无害的蓝蝶似箭一般飞速从楚灵儿脊背穿过,从前穿出,然后是柳月,崔雪知最后穿过玉姬身躯。

    每从一人身上穿过,那人便瞬间炸开化作齑粉,弥散在庭院中。

    每个人,原本在笑着,原本在话,原本在等待新年的烟花。

    他们甚至来不及反应。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像是瓷器高高落在地上,像是巨石重重沉入海底,像是死神举着巨斧,将凡人头颅毫不犹豫砍下。

    爆炸声巨大,是因为每一声间隙都极短。

    三十多道爆炸声连在一起,便揉成了一声,分不清彼此,分不出你我。

    那是回荡在庭院中一道无法上达天听的悲鸣。

    恰好到正子时,魏国各处响起鞭炮声,绚烂的烟花在墨色天边炸开,和星星与孔明灯一起,交织成美丽的灿烂光海星河。

    这一处的爆炸声,毫无异样地融入庆贺新年的鞭炮烟花声中。

    生与死,喜与悲,得与失,交融在一起,诡异又和谐自然。

    云若不知发生了什么,声道:“如官,新年到了。”

    郑思如望着她仍明亮的双眸,恍如梦呓,“是啊,新年到了。”

    “师兄师姐是不是已经放鞭炮了?咱们也下去一起吧。爆竹声中一岁除,希望以后越来越好!”

    云若笑着起身,却被郑思如拦住。

    他眼神浮上一抹从未有过的哀色,语气近乎恳求:“别去。”

    云若笑容渐凝,疑惑道:“为什么?”

    郑思如指尖微颤,轻抚上她的眉,却隐隐挡住她眼侧视线。

    “若若,听话。”

    这本该是最为欢愉的时刻,也本该是,气氛最热烈的时刻。

    命运却开了极大的玩笑。

    空中渐渐弥漫起一丝血腥气息,随后,逐渐浓郁。

    很安静。

    大约有一段时间,是极致的沉默。

    然后,庭院中。

    沉默被打破,平静被撕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嘶吼声。

    人在忽然崩溃时的哭喊声,是扭曲而可怕的,断断续续,毫无章法。

    云若听出那声音,抬头惊道:“是掌门?!”

    郑思如不敢看她的双眼,很想阻拦她,却无法拦住。

    云若变了脸色,赶忙起身,转身往庭院看去。

    接着,她看到了此生从没见过的,刻骨铭心的景象。

    庭院中的人都消失了,空中弥漫着浓郁的血雾。

    浓郁到什么都看不见。

    她隐隐看到,一个身影孤零零站在雪地篝火旁。

    浓的化不开的血雾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很孤单。

    他原本不孤单,他有个刚许了承诺的情人,还有三十多个天真烂漫的弟子。

    可那些人都不见了。

    掌门弓着身子,像在找什么,他从地上捡了些东西。

    那些东西被血浸的看不出原本模样。

    他匆忙把那些东西擦净。

    云若才看清,那些是师兄师姐们的腰牌,几乎每个都不完整,碎成三四片。

    掌门将它们一点点拼起来,用术法将之凝固。

    掌门耐心地找了很久。

    他边抽泣边找,每走一步,仿佛用尽全身力气。

    终于,他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瘫软着跪在地上。

    他目光呆滞,唇仍半张,僵硬伸着双,没有收回,仿佛想握住风中的什么。

    他的衣袍皆染血,白净的脸上、上也全溅上血。

    空中,是浓郁的血雾和衣衫碎片,以及,萦绕在血雾中的淡蓝光芒。

    荧光点点,就像一颗一颗破碎的星星。

    赤色蝴蝶从血雾中飞出,化作金色光芒,以血雾为纸,汇聚成字。

    ——“罪仙任流光,勾结鬼域,邪修立派,祸乱天界,致使仙君一入魔,一重伤,今略施戒,以儆效尤。

    ——“速速归天领罚,否则天罚将至,着尔受魂飞魄散之刑。”

    掌门望着那血雾金字,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略施戒?”

    “略施戒哈哈哈略施戒”

    多么傲慢的神。

    他低低笑着,泪痕布满脸颊,心疼得仿佛有一把刀拼命搅动着。他捂着心口,仿佛有巨石堵在胸口让他无法呼吸,眼前忽然发黑,看不清周围事物,喉中弥漫起腥甜,终于从口中喷出鲜血。

    血带走他仅剩的力气,他跌倒在血泊中,唇边血蔓延着滑落脸颊,留一道绝望的红痕。

    云若见状,软着脚飞落地面,险些摔在房下,顾不得许多,她连爬带跑到掌门身边,看他的情况。

    血和雪水混在一起,冰冷粘腻,把裙角溅湿。

    空中腥味浓郁地让人想吐。

    落地前,她曾想骗自己,也许师姐师兄们只是被运到另外一个地方。

    可当她看到满地黏稠的血,当她脚下踩到一块崔雪知的碎玉佩,当她望见楚灵儿发髻上常戴的却已经折断的金步摇她知道她做不到欺骗自己。

    一个残忍的真相浮现脑海。

    她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三十多条鲜活的生命在一息之间瞬灭,让那些欢声笑语戛然而止,让活生生的肉身炸成漫天血雾,连一丝形的痕迹都不留。

    这不是残忍可以形容。

    或许,是力量的绝对碾压,是蔑视,是不屑。

    她来不及有别的情绪,显得异常冷静。

    若她也失去理智,掌门怎么办?

    掌门和消失的师兄师姐们需要她的冷静。

    郑思如因她极端的安静而心神不宁,默默跟在她身后。

    云若跪坐在掌门身旁,也在颤着,却尽量耐心温柔替他擦去泪水和唇边污血。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潜意识觉得,应该这么做。

    掌门倒在地上,目光无神,直直望着广袤天空,似能从层层重云中窥得高深渺远的九重天。

    朦胧黑暗中,有人替他轻轻拭去血和泪,理好鬓发。

    那人的目光很温柔,那双也很温柔,是母亲对稚儿的疼爱与呵护,是姐姐对弟弟的怜惜与照顾,是世上最温暖的光,将他包裹,抵御无尽黑暗和寒冷。

    温柔的目光与记忆中的那双眼重合,脑海中浮现出他最尊重却也最愧对的人,曾对他的一句话——

    她:“流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我不会拘束你,而且,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不必愧疚,大胆往前,若是倦了,也可歇一歇,师姐一直在你身后。”

    他眸眼微动。

    那是他的师姐,他的主人。

    他唇畔泛起一抹微笑,却又痛哭出声,他紧紧抓住身旁那人的衣袖道:“师姐,流光无能,流光负了你的期望”

    那人轻拍他的背,温声道:“别怕,我们一直在你身旁,有什么事一起面对。”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抱住那人,像溺水之人抱紧最后一块浮木。

    他向她肆意发泄着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啊?若是毒恨我一人,让我死便是,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他们他们都那么单纯,只要有一点点温暖,就能活下去。”

    “我任流光从来从来都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我平凡,我庸俗,我上不得台面,我不是那些能搅动日月天地的大能,我只是有一些想做的事而已”

    “我不是好人,我贪财,我好色,我怕死,我更自私,自私到不愿去安安心心当个剑灵,自私到靠着师姐的纵容在天界胡作非为”

    “但我也不是坏人,我从没害过人,没伤过人,我接惊鸿派,就是想帮帮他们,帮帮那些在外无法过得好的人。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剑修,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丹修,那些需要天赋,可媚修不需要,幻术不需要我想让他们也有自保的能力,我想让他们终有一日能看看天界风光,有错吗?我错了吗?”

    “为何就是不容?为何就是不容?为何就是不容!!!”

    萤火微光,虽比不过日月,难道就不配亮么?

    蚍蜉纵,朝生暮死,就不配一览世间风景么?

    神,他们都是废物,他们的确不配。

    可神也曾,慈悲为怀,万物有灵。

    都是假的,假的。

    云若一遍又一遍安抚着掌门,从他的发抚到背,抚平他的颤抖,安静倾听他的怨恨。

    她也早泪眼朦胧,可她不想倒下。

    她拂去掌门的泪水,郑思如拭去她的泪水。

    夜空忽然很亮,炸开漫天绚烂的烟花,最美的一瞬也是将灭的一瞬。

    他们的孔明灯尚未远去,承载着祈愿,朝天上飞去。

    然而其实,天上的神从未听过凡人的愿望。

    从未。

    *

    安抚好掌门,已是后半夜。

    也许是泪流干,话尽,神识已然崩溃,掌门很快就被云若使了昏睡咒,倒了下去。

    即便如此,他中仍紧紧抓着那些弟子的腰牌。

    平日里笑眯眯的掌门,仿佛什么事也难不倒的掌门,此时却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稍稍一拨便会断开。

    他蜷缩着,看起来很脆弱。

    云若退出掌门房中后,只觉腿一软,跌落在郑思如怀抱中。

    幸好,幸好

    此刻还有人能站在她身后,像一座山,拥着她。

    她不敢大声哭泣,只好揪着郑思如衣襟压抑着哭声问:“如官,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突然会这样”她压抑不住周身寒意,从心脏到四肢,像被冰霜包围,再也感受不到温暖。

    惊鸿派给了她许多温暖,在她心中已经是家的存在。

    可是家忽然没了。

    是不是她不配这些东西,从阿娘到慕容修,从阿爹到惊鸿派,每个人,每一处都曾给她温暖和光明。

    可每一处都猝不及防地离去。

    为什么会这样?

    郑思如紧紧搂着她瘦弱的肩膀,低声道:“是扶光,上古神。他是被我牵连的。”

    “书中明明,五百万年前,神寻得界外之境,已然脱离三界。为什么,他为什么还要干涉三界事?如果神这么厉害,仙到底算什么?修仙又是为什么?我们又算什么?”

    假如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未来会被轻易毁灭,他可还会努力追求未来?

    郑思如向她解释。

    天地初生,始有上古诸神。

    神身负灵气,所经之处,凡物沾染灵气,孕育灵物。

    活物为仙,此为先天之仙,死物化为福地。

    凡人于福地修炼,悟天地玄大道,修得仙身,此为后天之仙。

    修仙者求大道,求长生,求不被天地规则束缚。

    可回头想想,制定规则的是神,创造万物的是神,三界只要有神在一日,仙永远只是神的儿女、神的子民、神的奴仆。

    包括那些仙君,只是看起来光鲜亮丽、高高在上,实际上没人能违拗神旨。

    这是他们成为仙的那一刻就注定的。

    在神面前,仙唯一能用以自保的规则是:神诛仙,会遭因果天劫。

    所以神会伤仙,却不会轻易诛仙。

    凡人便不一样,凡人如蝼蚁。

    捏死一只蝼蚁,哪来多余情绪。

    所以,修仙为什么?是为了从蝼蚁,变成奴仆么?

    “你以为为什么会有仙甘愿成魔呢?魔不是一类生灵,是规则外所有生灵的统称,他们无法按照规则内的方法修炼,因之被称为‘邪魔歪道’。而心魔”

    郑思如讽刺一笑,道:“神认为,对仙而言,有些情绪是必要的,有些情绪是不必要的,那些不必要的情绪便被称为心魔。”

    天界,神仙,除却那些飘渺的意象,梦幻的景色,也有最纯粹的现实。

    神仙有别,仙凡有别,长相虽有类似,总归不是同一种族。品性、智慧、逻辑未必相同。力量差异是最直接的划分。

    云若曾经,只看得见前者。

    可这些温暖与纯粹,并不能抵御神,甚至不能抵御神的一双蝴蝶。

    如果只沉溺于安然惬意,也许会活得很浪漫,但也会活得很羸弱。

    其实她一直知道力量的可贵。

    没有力量,就无法复仇。

    那么如今呢?究竟要有怎样的力量,才能复仇,才能让他们回来?

    云若像想到什么,擦干眼泪,问郑思如:“如官,你不是鬼帝吗?他们的魂魄都会流落冥京吧?你能不能让他们回来?”

    看着她充满期待的双眼,郑思如却沉默了。

    过一会,才道:“神的审判,并不在三界内,神的毁灭,就是毁灭。”

    不然,任流光也不会那么绝望痛苦。

    云若眼中希望的火焰渐消。

    无能,他们都是如此无能。

    “如官,我想回去。”

    郑思如把她送回房中。

    这房间冷冷清清,空气中还散着香料的味道,那是柳月调制的。

    云若坐到椅上,桌上镜子映着月光。

    刚加入惊鸿派的第一日,师姐们就是在这帮她打扮,给她上妆,给她新衣。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应落得这样下场。

    总会有办法,总会有办法,想一想,再想一想。

    如何弑神

    如何弑神!

    该死的是他,不是师兄师姐,也不是掌门。

    夜色幽深中,她的眸中隐约透露着一抹暗红。

    *

    郑思如在空空荡荡的房。

    他性格孤僻,一向不与人热络。

    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在天界时,除了师姐,很少有人喊他一起做些什么事。

    可如今待在这房中,再见不到那三个师兄,却十分孤寂。

    习惯是很可怕的事,他习惯了热闹,习惯了无论何时总有人在旁边话,习惯了那种旺盛的生命力。

    见过阳光的人,很难再甘愿居于黑暗。

    那封印本来就要破除,谁知临门一脚又被天界那几个搅屎棍堵住。

    扶光老贼想让那些仙君诛杀他,不过是人多分摊因果多,每人受点天劫,也就过去。

    三界规则中总有他不明白的地方,就像这一条,仿佛摆明告诉你,人多即是正义。

    他正靠在椅上看窗外,却有人敲了他的门。

    打开,是云若。

    云若捧着一件衣服,问:“我可以进去吗?”

    郑思如当然点头。

    云若将衣服展开,“如官,我给你备了新年礼物是我绣了很久的一件袍子,虽遇到这种事,可总归也算过了年你虽然喜欢穿那件黑袍子,可我总觉得,你更适合银白色的衣服,所以自作主张了,你别怪我。”

    郑思如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的语气很平静。

    “若若,你”

    “看,好看吗?”她笑着问他。

    那银白衣袍上绣了金色纹路,看起来贵气又明亮。

    “好看。”

    云若:“我帮你换上吧?”

    郑思如:“我”

    云若将衣袍放一边,伸就要解他腰带。

    “等等云若”上午看见他裸着半身还要转身的她,现在忽然主动替他宽衣解带,让他有些害怕。

    云若没听他阻拦,将他外袍直接脱下。

    “云云若,你要是难受,可以在我怀里哭,可你不要这样”

    “我不难受。”云若上动作未停,将他衣袍扔到一边,给他换上银袍,束好腰带,然后后退一步,仔细端详。

    “如官,你真的很适合白色。”她道。

    接着,她又靠近一步,郑思如担忧她如今状态,随之后退一步,“若若,你魔怔了。”

    云若摇头,“我很清醒。”

    她进他退,很快到墙边。

    郑思如无处可退。

    云若望向他,眼神格外认真,此外看不出悲喜情绪。

    她抚上他面颊,很认真,从额头到眉毛,到眼睛,到鼻梁,到嘴唇。

    然后定在唇边。

    她左搭上他的肩,忽然踮起脚,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奉上一吻。

    那是很青涩,却很炽热缠绵的吻。

    柔软覆上一瞬,郑思如神识中海浪翻涌,高及千丈,燃烧的火莲开满苍穹,凤凰嘶鸣后跌入莲花火焰,无数次涅槃重生。

    他深刻回想了从生出神识的那一日到今天所有令他心跳加快的事,他深刻思考从天地混沌初生到三界布满生灵波澜壮阔的历史,从中,他和云若相处的每一瞬都变得格外清晰。

    如果就像云若所,转世后的那人不是她的前世。

    那么云若还是不是师姐?他心中的人,是师姐还是云若?

    在这样有些痛苦的思考中,他心中的火焰一点一点被云若点燃。

    可他毕竟有着关于她所有的记忆,没有缺失任何一块,所以他分不清。

    似乎看他有些走神,云若十分不满,吻得愈发火热。

    你永远不知道平时清纯简单的白兔,在有些时候可以欲成什么样。

    连她眉眼也变得艳丽,那颗红痣更是妩媚。

    而云若识海中,拼命回忆着她曾读过的那些惊鸿派双修秘法。

    自恢复法力以来,她已是地黄境中期。

    现在,她需要一个快捷迅速的方式突破到天玄境。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胜算会大。

    郑思如被她吻得喘不过气,看她眸光朦胧,看她眸光潋滟,几欲把他悉数埋藏。

    一个难以捕捉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信息烙在他识海,待去追寻,却消失不见。

    云若从他唇上吻到耳畔,低语道:“如官,抱我。”

    这句话,像点燃稻草的火,一瞬燃了千顷心田。

    浓重夜色中,月光柔和慈悲,有雪落下。

    庭院狼藉他二人已清理过,却仍掩藏不住死亡的气息。

    压抑的时刻,压抑的心灵,需要寻一处温暖居所释放。

    郑思如想从被动变主动,然而云若却霸道的很,始终掌控着他的身心。

    二人从墙边吻到窗前,最后辗转到榻上。

    郑思如平日最不爱风花雪月,不知为何,那时刻他识海中全是那些东西。

    清风吹落柳叶,吹落淡粉荷瓣;鱼游过温热的河水,冰滚落白雪中;朝露坠落于土地,雨滴落轻蕊,蝶采香,蜂撷蜜。

    还有胡人**的舞,草原上奔腾的骏马,她曾有一世跳过的一支舞,翻飞上下红似火的舞袖是那样招摇艳丽,而另一世中,她白玉青葱的指尖在琴弦上勾弹,弹在弦上,也弹在心上

    摇摇欲坠的漫天星河啊。

    星星落了,晕开层层水纹,一圈一圈荡漾开。

    红梅开了,一朵朵落在白雪上,那是它对白雪羞于启齿的爱意。

    白雪融了,变成晶莹的水,从荷花上流淌,从采荷人中流下,那是白雪对骄阳的爱惧。

    柳枝抱着柳枝,菟丝缠着大树,鸟儿鸣着春风,夜莺叼着玫瑰,谁也不愿和彼此分开,谁都想把彼此刻在自己身中心里。

    门外忽然下起鹅毛大雪,而他们热情似火。

    情浓时,她哭着抱着他,颤着喊道:“如官救我。”

    她的泪不是浇灭火焰的清水,反而给他添了一把柴。

    他将她重重吻住,禁锢在怀中,让她所有颤抖、爱欲、悲喜都为他一人所占有。

    原来,原来这一辈子,她是他的。

    天从暗到明,雪从盛到晴,人由醒入梦。

    *

    掌门失明了。

    也许是当日场景太让他惊骇,以至于他不愿再回想。

    掌门不仅失明,性情也变了,变得阴晴不定。

    大部分时间沉默寡言,偶尔会忽然痛哭。

    当他痛哭时,十分需要云若在身旁,他抱着她一声声喊师姐。

    来好笑,云若才知道掌门名叫任流光,是王心若本命剑的剑灵。

    怪不得她给剑起名时,掌门的表情那么奇怪。

    原来这把金剑,就是掌门的一部分。

    因为无办法,无对策,三个人就这样孤单呆在惊鸿派消磨时日。

    晚上,哄好掌门,让掌门乖乖入睡后,云若又会找上郑思如。

    几日下来,三人都默认了这样奇怪的模式。

    云若终于悄悄突破天玄境。

    诡异的平静被不速之客打破。

    是慕容修。

    慕容修想带云若走。

    他,惊鸿派已是完全的是非之地,神旨已下,也许仙君们不愿杀任流光,可还有许多仙人。云若留在这,太过危险,他想她带回天界好好保护起来。

    云若对他早无之前情分,言辞也有些冷漠,“保护?仙君是想杀我还是保护我?”

    “若,你们又能这样过几时?”

    “能过几时过几时,多活一天也是赚的。”

    “若,你是无辜的,为何一定要如此?”

    “我是无辜的,大家都是无辜的,无辜有什么用?”

    见不通,慕容修拿出两样东西。

    云若不再话,那是黄阮阮的碧罗伞和腰牌。

    “就连赵玄檀也保不住黄阮阮,谁又来保你?难道是郑含元么?若非他,任流光也不必遭此惩罚。”

    郑思如在屋里哄掌门,没听见他这话,否则两人又要掐架。

    云若长叹一口气。

    “也行。”

    慕容修双眸微亮。

    也许,他和若的关系可以稍微转寰

    云若道:“但我有个条件,待我去见那个扶光神君。”

    “若,你若见他,必被抓住下放地牢,甚至受刑!”

    “我要见他,否则你带不走我。”云若想了想,换了温和些的语气,“见他后,我自有办法脱身,你不必担心。”

    慕容修沉默片刻,才道了声好。

    云若:“你以仙格发誓。”

    “你不信我?”

    “不信。”

    在云若冷淡的眼神中,慕容修只好发誓。

    郑思如快要从屋中走出,云若让慕容修先藏起来。

    “掌门睡了?”云若问。

    郑思如点头,捏捏她的脸,嘱咐道:“别太累了。”

    自从那夜后,他愈发‘贤惠’,平日漫不经心的模样褪去不少,人也成熟稳重起来。

    最重要的是,特别温柔。

    温柔到,云若都不想离开。

    温柔到,她夜里也会想,是不是这样也挺好的。

    但她将这念头克制住。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烟花那么美,也不过一瞬。她要做坚不可摧的利刃,而不是脆弱的烟花。

    “如官,我去镇上买点包子,你在家好好等我。”云若轻吻他。

    看他回屋后,慕容修出现,带着云若去天界。

    这次上天,心境大为不同。

    扶光尚未离开,尚在九重华古钟内。

    在路上,云若时不时和慕容修搭话,让他慢慢放下戒备。

    而后,分神悄悄潜入他识海。

    她想找些东西。

    云若到那钟内时,恰好有几个仙君在,扶光正在训话。

    “慕容师侄,你今日迟了。”

    扶光似笑非笑。

    “弟子知罪。”

    “你身后何人?”

    未等慕容修话,云若上前一步,掷地有声道:“惊鸿派云若,见过扶光神君。”

    “惊鸿派?”扶光微眯双眼,“你是惊鸿派的?”

    “我不仅是惊鸿派的,还是让许仙君入魔的那个人,而且,我还是入了魔、被人邪法炼出来的鬼王。”云若望着他,双眸再不掩饰,转为赤色。

    殿上一片哗然。

    慕容修惊道:“若,你做什么?”

    扶光却饶有兴趣,“云若,你很大胆,告诉我这些,想什么?”

    云若微笑,“您欠了惊鸿派上下三十三口性命,云若想杀您。”

    “杀我?”扶光像听到什么笑话般,大笑不已。“云若,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愚不可及呢?”

    陆起坐在席上,心道,这女子倒是极有个性,极敢,把他们想的话如此堂堂正正摆了出来。

    可惜太傻。

    纵然她有天玄境,又怎么比得过神。

    “神君,那我们试试吧。”云若毫不犹豫,提剑飞身刺去。

    没等扶光动,扶光弟子素璇便起身迎战。

    云若叹道:“姑娘,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素璇怒道:“逆贼,这句话该由我对你!”

    二人缠斗半晌,素璇渐落下风。

    她境界比不上云若。

    本以为云若会就此收,谁道她杀招屡现,素璇渐挡不住。

    “云若,孤有兴趣和你几句,不代表能允许你如此放肆。”

    扶光眼神轻蔑,蓝色蝴蝶随放出。

    云若赶忙躲避,却仍被削下半个肩膀,右臂也应声而落。

    云若连表情也未变,仍是带着微笑。

    尽管,她快把后槽牙咬碎。

    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染红地面。

    “若!”慕容修被场上情况震惊,赶忙扶住她,求情道:“神君,她是无辜的,求您放她一马!”

    “你和她什么关系,帮她如此求情?”扶光不悦。

    慕容修沉默片刻,终是了句众人意想不到的话。

    “神君,云若是我是我倾心之人,我本意欲和她结为道侣。”

    素璇面色微白。

    扶光脸色大变,斥道:“荒唐!孤已将素璇许给你,你怎敢再许他人?”

    慕容修紧握着拳。

    他总有太多顾虑,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失去。

    他怕,他怕再次失去。

    那是他情劫中青梅竹马的师妹,也是这辈子亲口过喜欢他的若。

    不该再因优柔寡断而错过。

    云若唇色已然变得苍白,冷汗直冒,气息变弱。

    云若轻笑,终是低语道:“修官,你这又是何必?”

    听到称呼,慕容修心中大喜,“若,你你是不是原谅我了,你可愿意重新接受我?”

    云若摇摇头,“修官,每朵花都有它的花期,开时相遇,谢了就错过了。一朵花最后只会被一人摘下,即使她曾经对前面那人‘快摘我快摘我’,可那人离开了,她被人摘了,那人又回来,她已经没了。”

    她看他怔住的表情,自嘲道:“我脑子不清晰了,话也乱起来,你别介意。修官,保重。”

    她提剑,又迅速朝素璇攻击去。

    少了常用那只臂,攻击力弱了许多。

    可她仍是不要命的战斗。

    即便弱下来的她被素璇屡次划伤。

    “连孤之徒儿都战胜不了,还杀孤。云若,你很狂妄,也很愚蠢。”

    “谢神君夸奖。”云若不理睬他,并不收。

    终于,素璇被她打落一旁,她持着剑冲到扶光身前,那蓝蝶又从他袖中飞出。

    速度很快,所以她看得仔细。

    蓝蝶似是有神识,能准确按一定轨迹攻击。

    观察清楚的代价是左腿。

    诸仙君眼中流露出不忍,纷纷求情。

    慕容修更是痛苦万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便不带她上天界。

    云若越痛,笑容越大。

    “神君,您信吗?总有一次,我能躲开。”

    “云若姑娘,你不必如此”

    “神君,我看这姑娘有癔症,你放过她吧”

    仙君纷纷起身,挡在她身前,向神君求情。

    云若浑身染血,眼中战意犹不死。她擦去颊上血痕,道:“谢谢诸位仙君,只要云若一息尚存,便不会放弃。”

    她一字一顿道:“我要杀扶光神君。”

    扶光睥着她,冷淡道:“神是不可战胜的。”

    蓝蝶盛怒朝她飞来。

    慕容修挡在她身前。

    她愣了一秒。

    然后用尽全力将他撞开。

    蓝蝶速度极快,即便预设轨迹,在一刹那间却无法改变。

    云若朝左上速移,迅速计算着距离。

    三

    二

    “躲反了吧?”有人惊道。

    话音刚落。

    一

    本欲削去她左臂的蓝蝶撞入她体内,从她心脏穿过。

    她感到胸腔炸开,源源不断的腥甜翻涌上喉头。

    从口中不断喷出鲜血,她却放松地笑了,笑的像鬼域的女妖,却也像殉难的战神。

    她道:“神是可以战胜的。”

    她道:“师姐师兄,掌门,你们知道吗?神是可以战胜的。”

    书上,若杀无罪的修士,会有天劫。境界越高,天劫越高。

    无论人在何地,但凡有天劫至,那人便会回到他犯下因果的地方,接受天劫。

    一般来,天劫威力高于死者境界,这也是天界修士少杀戮的原因。

    神也不例外,神也不例外!

    所以神是可以战胜的!

    神只比她高一境界啊。

    云若越想越开心,边吐着血,边倒了下去。

    她像盛放的血花,溅落在洁白的仙殿,如此格格不入。

    慕容修接住她。

    她意识在一点一点流逝,这种感觉还有些熟悉。

    她曾经历过两次。

    所以她不害怕。

    她伸出想触碰慕容修,却没力气,他看出她的疲惫,握住她的。

    有泪落到她的脸上。

    “修官,我生时,见得是你,死时,见得亦是你。”

    “你肯帮我挡那只蝴蝶,我很感谢你”

    可是,可是我们的缘分,终究短暂。

    而且在这样的时刻

    这样的时刻。

    云若渐渐移开视线。

    原来她想着的,是她刚到魏国时,在石堤旁,见到的那个银竹墨袍的少年。

    她生命中出现过一些光芒,可那个少年,是她的太阳,是她的满心春色。

    她其实能感觉到,也许有时候他不是在看她。

    因为看向她时,他偶尔会走神,会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

    他透过她在看别人,他脑海中那个人是不是也是她的前世呢?

    就像许道淳一样,他把对另一个人的情感寄托在她身上。

    毕竟,堂堂鬼帝,怎么会钟情于她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

    可她没有像拒绝许道淳那样,出那些辞。

    她不舍得。

    人是双标的。

    她渐渐阖上眸,恬静得像睡着了。

    如官马上就会知道。

    她那夜给他识海里种了一个咒,是惊鸿派一个很偏僻的幻术。

    叫“生死咒”。

    种咒的人死去,她想的话才会出现在他脑海。

    *

    “如官,神是可以战胜的,虽然我们挽不回逝去的性命,但我们总能找到办法,用敌人的血告慰亡灵。

    老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掌门有句话得好——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办法想想总是有的,方法总比困难多。

    书上,神也会有天劫,我死了,他经历天劫,不死也半残。

    所以我偷偷潜入慕容修识海,取了一个东西,你一定会很开心。

    那是无道荒海封印的解除方法!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马上就可以恢复鬼帝身份了哦,你会拥有强大的法力。

    所以其实我有个请求。

    等到扶光老贼经历天劫时,趁虚而入,把他搞死。

    我翻了民间天界规则大全,发现你们魔杀人好像不会被天劫束缚。

    怪不得你想当魔,不过当魔也有当魔的苦楚。

    如官,照顾好掌门,他现在就是个孩子。

    本来想着,虽然我不信转世轮回,但你有,那应该是有的,我希望你能找到下辈子的我,我们重来好不好?你就辛苦点,再找找我。

    不过我后来想,神杀的人,没有轮回,好可惜。

    最后,如官,或者叫你含元吧。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虽然有些不好意思。

    就是,那个

    如果你喜欢我的话,我们就是两情相悦了。你懂吧?”

    她的声音忽然响在脑海。

    第一个字响起时,郑思如便明白了。

    生死咒。

    他好歹也是术修佼佼者,这点把戏怎会不知道。

    他面无表情听着云若的‘临终遗言’,走到树边,坐立皆不是。

    终于,在听完最后一句话时,情绪崩溃。

    “云若,你总是这样,又趁我不注意自己瞎权衡瞎筹谋你这个疯子,你这个骗子!你他妈骗身骗心!”

    上他是为了双修,是为了提境界,是为了弑神,是为了报仇。

    为什么?为什么?

    他跟了她十世,前九世他眼睁睁看她爱上别人,错付痴心。

    这一世终于轮到他了,她没有错付痴心。

    而她终于也爱他一次。

    结果就是这个结果?就是这个结局?

    下辈子再重来?

    有那么简单吗?得轻巧万一又是十世,何时才到的了头!

    这哪是她的情劫,这是他的情劫,是他永远看不到头的情劫。

    两情相悦?

    谁他妈要和你两情相悦?

    可是,在看到身上衣服一瞬,他还是靠着树跌坐在地上,不争气地埋膝哭出声。

    *

    亡灵化作微光,似受到召唤,朝一处飞去。

    那是终年不化的云渚雪山。

    它飞到隐秘地洞中,地洞中有一个冰棺,围绕冰棺有十个魂灯。

    微光归位,点燃最后一盏魂灯。

    与此同时,冰棺中的人,缓缓睁开双眸。

    大量的记忆涌入,却又忽然沉入识海深处,消失不见。

    棺中人眉目如画,冰肌玉质,足令天地失色。

    她缓缓起身,凭空生出白袍,裹住她的身躯。

    素带,绾起她的长发。

    脚方踏下地,一双红绣鞋自动出现。她素轻点,转红为白。

    玉簪落下,在中变为玉柄拂尘。

    接着,一柄银剑出现在后背。

    她轻步出去,在雪山之巅,眺望着渺渺天界,然后目光,落在高高的九重天上。

    十魂归,天劫毕,五百万年的账,该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