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师姐
20师姐
云若弥留之际,耳边乱哄哄的,传来许多声音。
慕容修一遍遍的呼喊她的名字。
素璇气急败坏地指责,她丧心病狂,挑战神威是痴心妄想。
扶光怒极反笑道:“你当真以为孤畏天劫?介时法宝护身,诸神护法,天劫何足道哉?蝼蚁之计,妄揣天威,当真可笑!”
生命最后一刻,云若用尽全力道:“三界多是蝼蚁,你永远不会明白。”
慕容修跪坐在地,她的鲜血染红他的衣袍,怀中人逐渐冰冷。
血是热的,天界是冷的。
天界已很多年,没这样直白见过血。
血性是种很奇怪的东西,冷得久了,低头久了,也许就没了。或者不是没了,而是忘了。忘了他们就算没有反抗的能力,也当有反抗的心。于是渐渐敢怒不敢言,寄希望于更高力量的妥协或宽宥,在日复一日的安逸里忘却初心。
虽然,然而。
世上也从不乏飞蛾扑火、以卵击石的人,敢以纤薄身躯,抵抗万钧雷霆。
一定能如愿以偿吗?并不见得。再完美的计划,也许都会崩溃于绝对的力量碾压。
可要不要做?要。
有人嘲笑那些人傻,有人敬佩他们敢,更多的人是叹,叹自己的心早不复少年模样,叹自己的心已在岁月磨砺下坚硬如冰,再不能像他们一样,迸发出这样炽热的火花。
但也总有人,会被血的温度感染,让自己的血,同样沸腾。
这就是飞蛾扑火的意义。
此役不成,留待后人;后人不成,留待后世;世世代代,总有成时。
云若曾以为自己的内心是羸弱的,沉溺于这世上的美丽平静,爱慕这世上的美好温馨,却忽略了它背后的残忍杀伐。
可后来,她了悟,这并不羸弱。
相反,人心之刚强,正因能感悟美好;能感悟美好,才能感悟人心人情,产生心与心间的羁绊。
正是因这份羁绊,给了她一往无前、从容赴死的勇气,让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神也许很强,可神是孤岛。
神不明白蝼蚁的绵延与传承,不懂蝼蚁的血性与理想。
血性与理想,是羸弱蝼蚁们至高无上的浪漫,比风花雪月更动人的浪漫。
这样的浪漫,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许是飘渺虚妄的,可它会随着热血绵延传承。
水滴聚成汪洋,沙砾聚成沙漠,微光聚成太阳。
蝼蚁不死,理想不灭,血性永存。
*
云若化作飞烟飘散。
高阶修士死后皆如此,以天地为墓,神游四海间。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云若虽死,那飞烟仿佛飞到每个仙人的心中,令每个人都生出不同想法。
他们最开始,奉神为尊,视神为主,可当神开始随施予仙人痛苦时,神更意味着巨大的威慑。
起初,无人敢随意挑战神的权威。
当然,曾经有人做出尝试。
他违逆神旨,血洗天界,后墮为魔,自立一界,可颊上的锁仙咒也永远难以祛除,成一生耻辱的烙印。
他没死,是因为师尊仪光神君尚未离开天界,也是因为有人力保。
力保神想屠戮之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无人知晓。
总之,那之后,天界仙君间关系愈发不好,而力保他的师姐更是频频受劫。
仙君做不到的事,仙人怎么敢轻易为之。
今日却不一样,有人用血告诉他们,扯下虚伪的话术外衣、直面内心地告诉他们:
戮神。
若仙想堂堂正正活着,要戮神。
神不会怜悯,神不会妥协。
神拥有绝对力量,但神可以战胜!
扶光自然感到诸仙望向他的眼神中,带着不一样的情绪。
然而,他不在乎。
他睥着面色颓然的慕容修,不满道:“慕容师侄,你已为仙首,不可如此失态。”
慕容修微微抬眸,言语冷漠,“师叔,修不堪大任,仙界盟主之位,还是留待心若师姐归来罢。”
扶光自然知道他心中有怨,不免有些瞧不上他这无用的情深,哼道:“孤素以为你冷静稳重,杀伐果决,原来是孤看走眼。”
“修承蒙师叔错爱。”慕容修起身,自顾自归位,根本未和扶光对视。
“慕容修!你当真以为盟主之位非你不可?”扶光斥道,随后,他中浮现出仙盟金印,“孤三番四次给你会,是看重你。既然你无意,那便作罢。这金印,孤便赐予素璇,今后,由她统领天界。”
没有金印,就无法快速号令天界诸修士,无法进入仙盟辖制的诸多区域。
“你为何会有此金印?”仙君坐席中,忽然有一身穿灰布衣袍、身长九尺的男子起身严辞喝问。
男子眉浓如墨,双目如炬,毫不遮掩眼中怒火。
这男子便是厉川掌门陆起,和陶闻生属同门。陆起性刚寡言,上次扶光召集,他与陶闻生二人齐齐未至,十分不给扶光面子。
然而,这样的行为致使关门弟子遭遇神罚,臂被削。陆起和陶闻生纵是再愤怒,也只能抑着脾气听从扶光召唤。
“陆师侄,你这是和孤话的语气?上次的教训,不够让你醒悟么?”
扶光只勾唇一笑,陆起便感到一阵极为可怖的威压自头顶袭来,恍惚万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撑着不跪下已是用尽心力,更不要继续言语。
“金印本由神赐,仙命也由神赐,你们要时刻谨记,仙之所以有今日,皆是神赐,神既然能赐予,也能收回。履行神旨,是汝等无上的荣耀!听从神的人,必会受神庇佑;反对神的人,自然为天道所弃。”
扶光走下高座,走到陆起身边,轻轻一拍他的肩膀,他便再无法撑住,重重跪在地上。
陆起一跪,原本坐他身旁的灰袍少年,也就是厉川长老陶闻生愤怒起身。
陶闻生本就在压抑愤怒,此刻更是坐不住,“我陆师兄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一身骄傲,从不跪人,如今却被你如此折辱。有本事,你就把我们都杀了,与其被你羞辱,我看像云姑娘一般死了倒好,这仙君做的委实憋屈!”
他望向旁边诸仙,颇是恨铁不成钢道:“你们的心都是冷的吗?今日云姑娘的死就没让你们明白什么吗?这老贼五百万年前就想搞事,当时师尊和师姐在,他搞不成,如今师尊师姐不在,他趁人之危,想搞乱天界,把天界变成他的地盘你们就甘愿做他的狗?”
他对面一蓝衣男子起身,言语冷淡道:“你虽然从到大都不怎么会话,可这次尚有几分道理。我宁愿不做这神仙,也不想当狗。”
素璇见气氛剑拔弩张,想缓和一番,柔声道:“陶仙君、裴仙君,二位先冷静。神君只是见地界这些年来一直祸乱频生,天界近日又无人作主,从而心怀担忧,你们莫要误会神君好意。素璇也自知资历不足,无以担负天界重任,素璇恳请将金印交给幕容仙君。”
素璇清楚,如今两方如此不融洽,即便她上位,也不会有好结果。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仙君知道自己和扶光性情不同,纵然他们怨极扶光,也不会牵连自己。
她理解师尊野心,自己却并不热衷仙盟之位,反而对是否能真正成为慕容修道侣这件事比较在意。
至于赵玄檀她历情劫遇到的就是玄檀仙君,他的确俊美无俦,温柔体贴,有不完的甜言蜜语,可也太过风流多情,和他无数仙婢斗智斗勇耗费她许多心力。那些女子个个狐魅惑人,她自觉无法从中脱颖而出,倒不如另择一人,托付终身。
陶闻生冷嗤:“你是他徒弟,自然替他话。不过你也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盟主之位,你确实不配。”
素璇被他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能发脾气,只能低眉顺眼道:“陶仙君的是。”
正当素璇尴尬时,另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陶师弟何必为难素璇师妹?我认为神君担忧不无道理,师姐历劫不归,许师兄心魔出体、至今杳无消息,地界动荡频繁,总要有人掌控大局,可慕容师兄并不愿意。既然如此,在扶光师叔指导下,素璇师妹担这盟主之位,又有何不可?想来师姐亦是同意的。”
素璇望去,只见那人身着淡青衣袍,素带绾髻,一派文人模样。他容貌平凡,在众仙君中十分不起眼,可气质淡雅随和,颇似松竹风气,如一碗隽永清茶。
尤其是那双含笑眼眸,如蕴深海,望之可平急躁心绪。
素璇心难以遏制漏空一拍。
她有些受宠若惊,拜谢道:“多谢吴仙君。”
陶闻生突兀鼓起掌来,“我道是哪个师兄在这装模作样,原来又是你吴秋行吴大懦夫。你们衍宗向来是软骨头,一个个舞文弄墨、装神弄鬼,笔端那是叱咤风云、无所不能,一到关键时刻,哎,萎了!瞧瞧,现在又是,见局势不对,开始算计投靠谁更合适了?”
“你你怎么能这么侮辱吴师兄?”一旁傅钰听不下去,出言阻止。
“哟,傅师兄,你就在一旁写你的话本吧,写你的风花雪月红袖添香吧。我们的事,你掺和什么?”
傅钰笔下波澜壮阔,却是个闷葫芦,话常磕磕绊绊,自然比不过牙尖嘴利、气焰旺盛的陶闻生。
吴秋行只是端坐在那里笑了笑,丝毫不在乎陶闻生诋毁,也不出言反对。
扶光耐着性子听他们吵嚷,终于古怪笑起来。
仪光师兄常为他诸多高境弟子感到骄傲,如今看来,其实也不过如此。
性格相异,互有嫌隙,只会内耗。解决这样一帮庸才,他有何惧?
“陶闻生,容你这么多话,是孤慈悲。像你们这些辈,原是无资格和我话的。”
话音刚落,蓝蝶直直飞向陶闻生的咽喉。
陶闻生先是一愣,而后目光渐惊惧。
扶光想让他无法再开口话。
是啊,他忘了。
求死哪里容易,神有千百种方法让他们痛苦。对他这样的话痨而言,不能开口话就是天大的折磨。
也许也许吴秋行是对的,尽管懦弱,起码能自保。
他逞一时口舌之快,对扶光并不能有任何本质影响,也没能唤醒所有人的血性。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开始恨自己的莽撞。
然而,就在蓝蝶刚触碰到他喉管时,一只纤细素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那只莹白如玉,腕上佩戴着血红的镯子。
那只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捻住蓝蝶,而蓝蝶竟不能再进一步。
然后,指尖轻轻一捻,蓝蝶破碎,散作荧光。
没有人提前发现她的到来,可她来了。
就这样凭空出现。
无声无息,无踪无迹。
她穿着云渚的素白广袖道袍,背着银光长剑,持玉柄拂尘。雾髻云鬟松挽,木簪斜缀,云纹白缎相系,散落在她乌云般的长发间,出尘逸世、放旷自然。
眉如轻柳,眸聚星月,眉心一点银莲印记,玉质如霜。
她道:“十,坐回去。”
而后,她轻步上前,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温柔扶着陆起站起来,沉静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所有人。
慕容修首先反应过来,起身拜道:“云渚慕容修拜见大师姐,恭贺师姐历劫归来。”
裴嘉、陆起紧随其后,“丹门裴嘉,厉川陆起,拜见大师姐!”
陶闻生更是高兴得没边,就差没三叩九拜,站在她后面大声道:“陶闻生拜见师姐,师姐师姐,你可算回来了!这老头想夺权篡位,他还把宜均关在地牢里,你快去救救宜均吧!”
傅钰嘴张的能放下鸡蛋,话也不顺了,“心、心若师姐,衍宗傅钰拜见师姐。”
傅钰之后,诸仙皆起,问好之声响彻殿上。
最后,她目光落在最淡然的吴秋行身上。
方才殿上每人所言,她皆有耳闻。
自然也包括吴秋行所言。
吴秋行起身,并无心虚之态,只是微微屈身,气定神闲道:“衍宗吴秋行,恭迎师姐归来。”
她颔首应下。
而后,她望向扶光。
“师叔既然不愿与他们话,那,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