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寄人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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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葇兮正了正衣冠,又伸手将碎乱的头发拂向耳后,心翼翼地问向那守城吏役,“将军,我姨母唤作奉栖桐,永州祁阳人,嫁在这雁州城,请问你认识她吗?”

    那守城将士道:“雁州城这么多人,我哪里记得住一个妇道人家?”

    葇兮便拉住过往行人,一个一个盘问,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终于有两个脚夫停下来,其中一个问向另一人,“咱们雁府三房有个奉姨,好像是从祁阳城来的,她是叫这个名字吗?”被问的这个脚夫便问葇兮,“你姨母长得什么样?”

    葇兮自幼从未见过姨母,只是听村里人起,姨母和娘亲长得很像,但如今娘亲日夜操劳早生华发,姨母毕竟年轻几岁,又嫁入了富贵人家,便道:“我没见过姨母,但她今年三十一岁,来雁州已有十二个年头。”

    脚夫便道:“娘子不如与我们一同去雁府看看,倘若你真是雁府的亲戚,我们也好去讨个赏钱。”

    见此二人长得都是憨厚模样,葇兮先道过谢,拉了绿纱裙少女向那守城吏役道:“二位将军,这位姐跟家人走散了,烦请将军想办法帮她找到家人。”

    守城吏役端了条凳子过来,“让她先在这里等,再过半个时辰,我们便要交班了,到时我带她回州衙。”罢,对两名脚夫道:“如果这位娘子不是雁府的亲戚,记得马上通知巡逻把她遣送出城,如若有误,唯你们是问!”

    脚夫领着葇兮往城里走去,葇兮低头摸了摸左手的银镯子,又回头看了一眼,绿纱裙少女茫然地坐在凳子上与她对视,眼神清澈见底。不知这样美丽天真的富家姐,是什么样狠心的爹爹才忍心将其发卖?不知她以后会有怎样的人生。

    来到雁府,脚夫向守门人明来意,守门人将葇兮带至内院,见了丫鬟巧薇,“姊姊,这位娘子唤作葇兮,从永州来的,自称是咱们府上奉姨娘的外甥女,烦请带她进去。”

    巧薇便领着葇兮来到芍药居,自己进了院子禀告。此时,下人们正在点灯。

    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棉布上襦并黛色锦缎裙子的女子急步走了出来,葇兮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这女子拥住。“我苦命的孩子!”葇兮感到肩头有几滴热泪落下。

    奉氏略显苍白的肤色如细瓷,颜色姣好,身段苗条。片刻之后回过神来,便拉着葇兮进了芍药居坐下,“你娘可还好?你怎么一个人来雁州了?怎么找到这里的?家里出什么事了?”

    眼前的女子与奉氏有七八分相似,宽大的袖子垂落下来,长长的裙边盖住了双脚,走起路来裙子随风摆动,摇曳多姿。葇兮心想,穿成这样不知得浪费多少布料。

    巧苹赶紧倒了一杯热茶过来,递与葇兮,奉姨看着巧苹的神情,忙起身顺着巧苹的视线看去,只见葇兮的右肩处,破了一个洞,她抬眼示意了一眼巧苹,巧苹便出了门。

    葇兮喝着热茶,一杯入喉,只觉得有些苦涩,难以下咽,葇兮虽不曾喝过茶水,却也听爹娘提起过,她掩饰得极好,慢慢地又喝了几口。

    “家里一切都还算好,娘想让长兄去书院,家里的钱不够交束脩,还差五两,村里的秀婶便想买了我去做童养媳,我很害怕就从家里跑出来了,一路上找人问,便找来了这里。”

    “你不要怪你娘,读书是好事,将来新主登基,你哥哥去皇宫里当大官,我们就跟着享福了。至于束脩,我来想办法好了。”

    葇兮感激地看着姨母,看样子,这个姨母并不像阿娘的那般无情无义。她环顾了四周,屋子极为宽敞,收拾得很干净,家具看起来样样都是簇新的,还有很多精美的摆件。一想到还有下人照顾,感觉这里简直就像书里的皇宫一样。如今已经三月里,这屋里竟还烧着炭火,葇兮觉得暖和之余,双眼盯着屋子里的壁炉,不由得心疼起里头的炭火钱来。

    巧苹很快拿了新的衣裳来,奉氏道:“孩子,先在这里换身衣裳,这是别的女眷穿过的半旧衣物,你且不要介怀。换好衣裳后,我们赶紧写封信,你这么跑出来,你娘怕是要急疯了。”

    葇兮拿着衣服左顾右盼了下,奉姨娘见了,“不妨事的,你就在这里换。你和楚翘的名字,还是我选的。当年你爹娘刚成亲,你那个秀才爹爹就想了好些名字,让你娘选,你娘大字不识一个,就让我来定。你爹爹虽身无长物,到底给你们兄妹取了两个好名字,别人听了不知道底细,还以为你们兄妹出身官宦人家呢。”

    葇兮这才脱下外襦,当看见那个破洞时,想着自己就这么衣衫褴褛从瑶碧湾一路来到雁州,不知有多少人要在背后指指点点,女孩子的衣服破了,即便有个补丁也不至于如此窘迫。不过须臾便强忍着镇静下来,开始褪去中衣。这中衣分明是大人的衣服,长长的衣摆扎进裤子里,早已烂得不成样子,葇兮心翼翼地将衣摆从裤子里拉出来。待得穿好中衣和上襦后,拿起裙子一看,却犯了愁,是裙子,其实却是一块布而已,两边各有一根长长的系带。葇兮自没穿过裙子,拿在身上比划了两下,一时有点局促不安。

    “孩子,过来,我来教你。”

    葇兮犹豫着不肯过去,奉姨只好起身朝她走去,蹲下身子意欲给她除去外裤。岂料葇兮死死抓住裤子不肯松手,窘迫难当。奉姨伸手在葇兮的腿侧摸了摸,“巧苹,去库房拿条亵裤来。”

    奉氏抚摸着葇兮的脸颊,“孩子,不用羞愧,当年我在闺中时,姊姊能省则省,我们姊妹二人也是不穿这个的。只是这么大冷的天,你竟只穿了一条裤子,你这狠心的娘!”

    葇兮道:“姨母我不冷,真的不冷。”葇兮的倒是真话,她从记事起,即便下雪也只是穿一条裤子,早已经习惯了,如今已是阳春三月,自然不觉得冷。

    巧苹拿来亵裤后,乖巧地退出门去。奉姨给葇兮除去外裤后,让她穿好了亵裤和中裤,将下裙在葇兮的下身裹了两圈,再将其中一根系带从身后绕了一圈,最后在腰前绑了个蝴蝶结。葇兮暗自伸手拽了拽,确定裙子不会掉落,方才放下心来。

    奉姨娘犯愁了,如果屡次三番给姊姊寄钱,只怕谭大娘子和罗老太太知道了会不高兴,自己一个月也就一两银子的月钱。想来想去,也只能先应了急,当下便写了书信,又拿了些碎银,让巧苹着人拿去驿站。

    奉姨安排妥当后,领了葇兮去佩兰院拜见雁府三房正妻谭氏,“大娘子,这是我家外甥女葇兮,因老家收成不好,暂来投奔于我,还请娘子允准。”

    “大娘子万福!”葇兮上前施了一礼,倒也姿态得宜。

    “既是奉姨的外甥女,那便是我妹妹,娘正愁我没有姊妹,早就思女成痴,如今妹妹来了,便不用走了。我叫惊寒,你喊我雁乙兄就好。”一总角少年抢先道,他穿着靛青色锦袍,约莫十二三岁,却有着与年纪极不相符的稳重。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了,收拾收拾你院子里的东厢房,明儿我派人送点女孩子用的东西去。”谭氏久经商场,不比闺中女子温婉,慈祥中透露出几分坚毅。

    “有劳娘子和雁乙兄照顾。”葇兮再行一礼。

    谭氏身边站着一位少女,约莫十来岁光景,早几年的时候,雁府三房子嗣凋零,谭氏便从娘家族人中讨了她过来。

    笑敏一脸巧笑嫣然地看着葇兮,“表妹,我姓谭,唤作笑敏,以后我们就是一家姊妹了。”

    二人相互见了礼。

    葇兮随奉姨回到芍药居,奉氏着人去厨房拿了些点心来,食物端上桌,一阵阵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面钻,葇兮很熟悉这种味道。这是茶油,一两银子一斤的茶油。每年中秋节过后,也是如三月这般微凉,成群结队的村民涌入山林采摘茶籽。楚国境内到处都是红土壤的丘陵,极为贫瘠,寻常草木不易在此生根,但是油茶树却很是适应这样的生境。采了茶籽之后,便铺在簸箕里,放在家门口晾干,秋日里阳光并不充足,多半靠自然风干,等油茶壳开裂之后,一家人便用凳子支起簸箕,围成一圈剥油茶壳。然后继续晾干种子里的水分,等到冬月下旬,便榨出来油,颜色翠黄翠黄的,每到这个时节,空气中就弥漫着茶油香。妇女门常用茶粕洗头发或者用于冬日里生火取暖,然而江家的茶粕却是拿去卖的,到了大雪纷飞的时候,江家便点燃茶壳来取暖,经久耐用,就是烟尘太大,熏得人眼泪直流。

    待吃完后,奉氏领着葇兮来到东厢房,巧樨正在屏风内侧拾掇床铺,“以后你就住这,需要什么就跟巧樨,都是自己人,不要太拘着。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去跟罗老太太请安。”

    葇兮嗫嚅着应声,奉氏轻咳了几声,便出了厢房。

    见葇兮进来,巧樨麻利地行礼,“葇娘,婢子唤作巧樨,以后就由我来服侍你,你有何需要之处,就跟我。”

    “雁家留下我,不是让我当丫鬟吗?怎么叫你伺候我?”葇兮心翼翼地问道。

    巧樨柔声道:“雁府要买丫鬟,怎么会大老远买永州来的丫鬟呢?以后,你就是我们雁府的表亲了,是主人。”一边着,领着葇兮来到浴桶边,伸手替她宽衣,刚触碰到她的脖子,葇兮浑身战栗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双手紧张地捏紧拳头,伸长了脖子等着巧樨动手。

    葇兮奔波了一整天,早已乏得很,沐浴更衣之后,仰面躺在床上,缎面的床单干净整洁,柔软舒适。“葇娘若是没什么吩咐,巧樨就告退了,我就睡在外间,你有事就叫我。”罢,见葇兮并不答话,知其已熟睡过去,便替其脱了鞋子,盖好锦被,蹑着脚出去了。

    城门口,吏役交接班完毕,为首吏役发问:“娘子,你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那少女瑟瑟往后退了一步,并不答话,无辜地看向城门守卫。不远处,月光下走来一位黄衣少女。她不过是十岁的少女,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比同龄女孩高出不少,身板也显得结实,浓眉大眼,一头青丝乌黑浓密,但此刻双眼之下却有乌青,精神亦有些不济。吏役认得那人,月前,云州尉一家赴宴时,一家三口先后不幸暴毙,只留下这么一个孤女云沾衣。

    “沾娘,更深露重,请爱惜身子。”

    “耽误二位兄长了,每个月的十一,是我父亲巡城的日子,我来城门转转。”

    “沾娘节哀顺变。”

    沾衣借着月色,量了一眼吏役身边的少女,月光下,她身着浅碧色纱裙,脚穿暗花平头履,戴着璎珞金项圈,这身行头,虽不十分华丽,但并非普通平民家孩子的装扮,看起来应该是是中户人家的闺门之秀,或是商贾千金。沾衣想起姊姊云拂袖生前也是这般恬静淡雅,体态轻盈,眼前这个女孩子虽然形容尚,但眉清目秀,皓肤映月,颇有几分长姊云拂袖的影子。

    吏役见沾衣盯着绿纱裙少女看,解释道:“不知哪儿的孩子,许是与家人走散了,傻里傻气的,问了许久也问不出来啥。”

    听了吏役的词,沾衣想着自己自从家破人亡后,一个人受尽苦楚凄凉,白日里不敢出门迎对众人的窃窃私语,晚上一个人在屋子里忍着对黑夜的恐惧,心生一计。遂蹲下身子问道:“你唤作何名?”

    “清漪。”声音清脆婉转,一如曾经的云拂袖。

    “你家住哪?”

    绿纱裙少女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

    “这孩子看起来也有八九岁了,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家在哪?许是神志不清,被家人扔在道上自己赶路去了。”吏役道。

    自从云府出事后,城里到处有拜高踩低之人云沾衣克爹克娘,她只好遣散奴仆,从此一个独守空屋。然而自己毕竟是千金之体,有诸多不便之处,眼下正缺个侍女,“让我带回去吧。”沾衣道。

    月光下,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渐渐向城里走去。

    “你家里人呢?”

    “我父亲要卖了我,我偷偷跑了出来。”

    “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

    “你连自己姓什么,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清漪完之后,双腿一软,身子有些摇摇晃晃,险些瘫坐在地上。

    沾衣蹲下身子,“我来背你吧。”

    清漪很听话地照做。

    “你父亲若来找你,你跟他回去吗?”

    “我不跟他回去,他老我。”

    “那你以后留在我身边,不要到处乱跑。”

    清漪应了一声。

    不远处有一块界碑,上书“桐花坞”,只见这里到处都是桐树,高大洁白的桐花被风一吹,轻轻从枝头飘落在地上,落花成冢。云府的门前也有一棵桐花树。

    沾衣从篮子里拿了些荸荠,舀了盆水,一颗一颗洗净,再用刀去了皮,用盘子盛了。清漪一边吃,一边好奇地瞪着大眼睛看着沾衣。

    “看你的衣着,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很久没回来了,前几天刚从外面回来,就要卖了我。”

    “那你母亲呢?”

    “我父亲悄悄带走我的,我母亲没看见。”

    “为何要卖掉你啊?你家看起来不缺钱的样子。”

    “他老我骂我,天不亮就喊我起床,天天让我爬山,到山上帮他种菜。下雪天,他就在外面玩雪,等他的手冰冰凉凉之后,就伸进我被窝,如果我还不起床,他就掀我被子,然后还不让我穿太厚的衣服,再把我抱到雪堆里,逼我吃雪。”

    “那你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呢?”

    “家里有个凶巴巴的兄长,父亲不在时,他便是我父亲。”

    沾衣戴孝以来,心情颇为沉重,此刻听得这番童言无忌,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可怜的孩子,那你母亲不管吗?”

    “父亲在的时候,母亲就不敢管,父亲出门的时候,母亲就会跟那个兄长,让我再多睡一会儿。”

    “我父亲生前司雁州州尉一职,为六品官员,佐郡邑,制奸盗,安百姓。月前,父母和姊姊前去赴宴,先后病发身亡。”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生死离别。沾衣到此处,却见清漪的脸上丝毫不起波澜,一副不知世间忧愁的模样,心想,笨些倒也无妨,如此就更听话了。

    是夜,二人同床而睡。半夜,清漪正梦见自己在如厕,不料却被沾衣摇醒。沾衣满脸怒容,站于床边,“你竟然尿床了!”

    见清漪不话,沾衣怒道:“你都多大了,竟然还尿床!”

    清漪“哇”地一声大哭,沾衣虽然心烦,但却无可奈何,忙拿了帕子替其擦拭,“莫哭莫哭,尿了就尿了,以后入睡之前需得如厕。”完,便去柜子寻了干净衣物,递与清漪换上。

    清漪笨拙地展开衣物,半响穿不上,沾衣一把夺过,三下两下就给收拾妥当。

    清漪满脸委屈地啜泣不止,沾衣只得柔声道:“清漪,我以后每日照顾你,你长大后,可记得要报答我。”

    “怎么报答?”

    “我还没想好,不过,至少你不能随便离开我。”

    清漪应了一声。沾衣将其抱至椅子上,更换好床上被褥后。她坐于床头,想起已故的爹娘。

    雁州州尉云靖泽为人宽仁厚道,素有贤名,平常城里若有苦难的乡民,他都会出面接济一二。为此,沾衣总有很多玩伴。如今一家遭遇变故,一个个对她躲闪不及,心想,世人待她皆凉薄,清漪将来可会跟她们一样?想及此,便转过头喊了声“清漪”,只见身后脸,泪痕半干,早已酣睡过去。沾衣拿过手帕,轻轻擦拭。

    次日醒来,云沾衣憋屈不已,原本想收留清漪当侍女,不曾想自己反而要伺候清漪,心中自是不快。遂发号施令指挥清漪自己清洗了昨夜的床单和衣物,看着清漪被自己呼来喝去却不敢吭声反驳的样子,心里算是平和了一些,还好,虽然清漪笨了些,手脚却也算麻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