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女笑敏
半夜醒来,月光如流水般照进了屋子里,平添了一层清冷之意。晚饭的茶油香萦绕在唇齿间,经久不散。葇兮平日里素来怕黑,从来不敢一个人睡觉。自记事以来,家门口的屋檐下便悬放着两具黑漆漆的棺材。不止江家,别家也都是这样,当地的老人都会给自己早早准备这样一口棺材。葇兮从来不敢一个人在棺材下多待,她自就害怕一些鬼神之物,又被村里淘气的孩子们撞破,便多次恐吓她。村里的矮山、土丘,到处都有坟墓,有的时候,那些孩子们恶作剧跟葇兮一起经过坟堆,然后瞬间全都跑远,吓得葇兮在原地双腿发软,大哭不止。最过分的一次,直接抬起葇兮直接往坟堆上扔。如果有时候运气好,附近有其他人在,葇兮便没那么害怕。葇兮家门口不远处便有一处坟地,经常有人在外边捡到动物骨头或者残骸什么的,就放在那里吓唬葇兮,屡试不爽。
但是现在,却因为想起瑶碧湾的母亲而分了神,就没有往常那么害怕了。葇兮起身来到窗前,借着清朗的月光,看向院子外的点翠亭,桐花树下,清风徐徐吹过,花落成冢。‘泡桐花开农家忙,赶紧下地去插秧’,眼下,家里还有好几亩田尚未插秧,哥哥的脚不久前砍竹子受了伤,如今母亲一个人,不知道要劳作到何时,想到这里,葇兮不禁泪眼婆娑。
只见惊寒执剑走来,拿过石桌上纸笔,且书且吟:“月下何所有,一树桐花紫。桐花半落时,相思正决堤。舞剑复写诗,思卿一何深。相思无尽处,天地有穷时。”
写罢,惊寒拔剑出鞘,但见:来如雷霆收震怒,收如晴空停细雨。快时如电闪雷鸣,慢时如风吹柳絮。能添壮士英雄胆,能解佳人愁闷苦。桐花纷纷漫天飞,衣袂飘飘上下舞。
葇兮自然不知道惊寒写的什么,见到他月光下落寞的身姿和尽情发泄的剑法,不禁疑惑道,如此一位吃穿不愁的富家公子,难道也会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惊寒是雁州城数一数二的少年英才,长得英俊,浓眉如墨,身材比同龄人高大不少,自幼随府中的雁绣学习拳脚功夫,又师从前州尉云敬泽。年纪,跟随父母走南闯北经商,一向聪明伶俐,机敏过人,在坊间流传了不少佳话。在雁府,为人处世远胜过自家堂兄堂弟,祖母疼爱有加,叔伯另眼相看。自从后汉云敬泽将军为避战乱南下定居雁州城官授州尉后,惊寒拜师其门下,并与云家长女云拂袖一来二去从青梅竹马两无嫌猜过渡到了后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两人都才十二三岁,但雁州城人人看好这一对门当户对的金童玉女。岂料就在刚定下婚约,云家便出了事。惊寒是个重情的少年,总对云拂袖念念不忘。
次日,笑敏来到芍药居找葇兮,一见了面,亲切地过招呼,叫身后丫鬟巧筠递上来一盒果馔。以往在瑶碧湾,阿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论谁拿好吃的来,都不能要。葇兮犹豫地搓着双手,有些怯生生地看向奉姨,直到奉姨示意,方才接过。
葇兮拿了一颗干果,在手中摩挲了一会儿,方才用指甲剥开皮,一入口,只觉得甜丝丝,整个人都要被甜晕了,却又极力掩饰自己的惊讶之状,原来世间竟能有如此美味之物。
“那是荔枝干,里边有核,心不要嚼到了。看看你,整个人都吃傻了。”姨母嗔笑道。
是荔枝干!只听过没见过的一种东西。在瑶碧湾,很多人凑在一起笑时,常有人炫耀自己吃过好东西去过好地方,而荔枝干,则是被用来炫耀的其中一种。葇兮曾听阿娘,她是吃过荔枝干的,不过奉氏却从不来炫耀。葇兮曾问阿娘,荔枝干是个什么味道,奉氏不以为然地道:“总之,没有他们形容得那么好吃。”
葇兮感受着舌尖传来的美味,不禁笑了,自己也算是吃过荔枝干的人,回去跟伙伴一,不知有谁会相信。看来阿娘又谎了,这世间怎么可能还有比荔枝干更美味的食物?
“好姨母,你快出去吧,让我和葇兮自己玩。你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拘着。”笑敏央求道。
笑敏深得谭氏欢心,在府里的地位堪比嫡出的闺女,老太太也对她青睐无比,云家出事后,甚至一度想将她许配给惊寒。奉姨对她的印象也很好,她摸了摸葇兮的头,“你在这里跟笑敏姊姊玩。”
“昨天听人,你们老家去年收成不好。”等奉姨出了门,笑敏一脸关心地问道。
“嗯。”
“可有什么要紧?”
“不紧的,现在我来了雁州,家里少了一张嘴吃饭,就容易得多了。”
“如果你缺钱,就跟我。”
葇兮愣了一下,这个家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好,一大早,谭大娘子身边的巧樟送来了好些吃的用的,看得自己眼花缭乱,后来雁乙兄也送来了些稀奇的玩意儿,还有女孩子用的花钿。如今笑敏才跟自己见过两面,就这么关心自己。
“乡下不比城里,吃的都是现成的,用不着花钱的地方,多谢笑敏姊姊。”
“去年年底,雁府接我过来,我一个人孤单得很。姑父家子嗣稀薄,在雁府本就不受重视,去年伯父出了事,吃了官司,我们三房就更没地位了,如今你来了,我便有了伴,我们两个要团结起来,不要被其他姊妹低看了去。”
笑敏春风般和缓的笑容,真诚的眼神,葇兮瞬间被感动,但由于自卑,便一直低着头。
“你穿得太过于朴素,难免会被姊妹们嫌话,若不嫌弃,我那里倒是有好几身衣服,等会你去我那里挑,喜欢的就拿走。”罢,又从丫鬟手中拿过一个荷囊,“雁府虽是雁州城首富,家财万贯,好吃好喝,到底你姨母只是一个妾,没几个月钱,你一个女孩子,没点钱傍身怎么能行?雁府接我过来当女儿养,每个月都会给我月例,我家里也时常寄些钱过来。这几两银子,于我来,不过是一个月的花销,但却能解你燃眉,你好生拿着。”
粉红色的荷囊,外面用金线绣着蝴蝶的图案,栩栩如生,葇兮心,城里人真讲究,用这么好的料子做钱袋,还花了功夫绣图案,这个钱袋,够自己一家三口吃一顿猪肉了。“多谢敏娘,然而无功不受禄。我并不是雁府的姐,有吃有喝就行了,哪还有奢求身外之物的道理?”
“此言差矣,世人总是先敬罗衫后敬人,大不了,等以后你成了我嫂子,再让雁乙兄连本带利还我就好了。还有,‘姐’一词是不好的话,妓院里的女子才被称为‘姐’,以后不要再这个词了。”
“什么嫂子,你不要乱喊!”葇兮一阵羞赧,顿了顿,又道:“‘姐’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我们乡下还以为是用来称呼富贵人家的女儿,今日多谢你指正,不然还不知道日后会闹出什么误会。”
见葇兮还在犹疑,笑敏强行将荷囊塞在她手心,“再不拿着,便是不把我谭笑敏当自己人,那我以后再也不敢来找你玩耍了!”
几番僵持之下,葇兮只得接下。
“对了,不要告诉奉姨母,免得她日日忧心,她身体一直不好,我们做晚辈的,能自己解决的事,就不要麻烦大人。”
葇兮想了想,感激地朝笑敏点了下头。
“你今年多大了?”笑敏问道。
“我是开运四年生的,再过些日子,就九岁了。”
“好巧,我也是开运四年生人,不过我已经过了九岁生日。”
葇兮有些诧异,她看着笑敏比她高了半个头,还以为长自己两三岁,没想到竟是同岁,当下有些懊恼,如果阿娘让自己每顿都能吃饱的话,也不会矮同龄人半个头了。
“那就快随我去挑些衣服吧,也好穿得像个‘姐’。”笑敏趣道。
笑敏住在谭大娘子的佩兰院偏屋,葇兮心翼翼地选了两套半旧不新的衣服,余光屡次瞥向那套粉红色的晕染襦裙。笑敏深谙其意,便拿出那套葇兮的心头好,“美人还需华服配,你白肤如玉,配上这粉色的襦裙,一定像清沾过露水的桃花一般明媚,而我,却习惯了素净的蓝色、紫色和青色,这套衣服我不喜欢,你快去试试。”
巧筠几番推搡之下,葇兮只得进卧房换上了襦裙,然后又被按下坐在梳妆台前好生梳洗了一番。笑敏端来铜镜,“快看看,这要是再长大几岁,还不得被选进宫里当贵人,到时候,哪里还能轮得到雁乙兄!”
瞅着铜镜里的自己,葇兮脸红着垂低了头,任由笑敏挽着手除了雁府。
菱角街是雁州城最繁华的街道。街上所卖之物,女子的脂粉、头饰、衣裙、物件摆设和吃应有尽有,看得葇兮眼花缭乱。平常在乡下听书人起皇宫,也不见得有这般富丽堂皇。
“我们去吃点心吧,你想吃什么?”
“米豆腐。”葇兮最先想到米豆腐,出来又怕被笑敏笑话,但左右看了看别的东西,根本叫不出名字。
“这菱角街这么多好吃的,你竟然想吃几文钱一碗的米豆腐?你不许跟我客气,我把你当妹妹!”
“我也不知道吃什么,这街上卖的东西,大多数我都不认识。”
“如此,那就跟我来。”一语既毕,笑敏领着葇兮往“百香馆”走去,店里的厮见了来人,忙点头哈腰将二人领进雅间。
“甘蔗汁、杨梅渴水、漉梨浆各来一壶,鸳鸯共白头、乌云托月、莲子百合羹、三脆羹、水母脍。”
葇兮倒是吃过甘蔗,七岁过生日时奉氏给自己买了一根,嚼了嚼将渣滓吐在桌子上,又被奉氏捡起放嘴里继续嚼。葇兮见状,便将手里吃剩的半截甘蔗递给奉氏,奉氏瞟了一眼,并不搭理她。葇兮摸了摸奉氏吐的甘蔗渣滓,颜色已然发白,碎成了末。
如今这百香馆把甘蔗榨成汁,倒是第一回见,很好奇是怎么做到的,但终究忍住没问。才刚用了朝食,葇兮并不饿,然而这些美食实在诱人,葇兮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想象母亲将来初尝这些美味时的样子。心道,愿你在瑶碧湾一切都好,愿刺骨寒风温柔待你,愿夏日炎炎清风阵阵,愿你一日两餐食能果腹,愿你不再拼了命。
“葇兮,你的名字真好听,谁给你取的?”笑敏笑问葇兮。
“是我爹爹,他是我们当地很出名的秀才,还曾在县衙做过执笔官。”葇兮嫣然一笑,眼如弯月,眼神里流露出一股久违的自豪,随即又换上了点点哀伤,“不过,几个月前,他去世了。”
“好人不长命,哎,真是可惜了江伯父的大好才华。不过没关系,他有你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儿,想来在天上也会心中大慰。”笑敏安慰道。
葇兮看向笑敏,顿时觉得这个同龄的女子有不出的好,真诚的让人相见恨晚,话也得这么好听。这样的女孩,想来谁见了都会喜欢吧,怪不得罗老太太和谭大娘子对她那么好,再想想自己,真是一言难尽!但愿以后能多跟她学点本事吧。
一顿点心下来,花了四百文,令葇兮唏嘘不已。自从入了雁府,真是好久没吃这么饱了。每次饭菜上桌,葇兮总会大开眼界,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没见过世面,于是饭到六分饱,便放下碗筷。她感激地看向笑敏,在这雁府里,除了二姨和雁乙兄真心待自己,谭大娘子不过是本着有钱人家做善事的心态,给自己几口饭吃而已。葇兮看得出来,罗老太太和雁府其他几房都把自己看成投靠雁府的穷亲戚。
二人回府途中,笑敏道:“再有半月,便是罗老太太的生辰,你虽是外客,却将长住在雁府,可有想过送什么礼物给她老人家?”
葇兮自记事以来,六岁生辰是一个鸡蛋,七岁是一根甘蔗,八岁是一碗米豆腐,至于给老人过寿,无非是腊肉、棉衣之类的,这些在雁府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物品。
“我们乡下不讲究这个,你们都送些什么呢?”
“雁家那几个正经娘子,往年会表演一番才艺,雁乙兄会从外地买些稀罕物件哄老太太开心。至于我,也才来了不久,我没有长技傍身,只能送些老人家喜欢的东西。”
“罗老太太喜欢什么?”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想送个紫檀佛珠,可以安眠益气,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免得别人送了重样的。”
葇兮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紫檀佛珠,听起来却也觉得价钱不菲,自己本来就是过来投奔的穷亲戚,身无分文,自然没有钱买礼物送人。“你放心,我不会出去的,而且,我跟府上的正经娘子只见过一面,连话都不曾上。”
“你可有想好送什么?”笑敏问道。
“正愁呢,我算回去问问姨母。”
“你就别去叨扰奉姨母了,你没发现她气色泛白,整个人都虚透了吗?”笑敏皱着眉,一脸关切的样子,看得葇兮既自责又感激,那可是自己亲姨母,连个外人都知道这么关心她。
“我没钱买东西送人,我爹爹在世时,教我写过字,还教我作诗,我写几句吉利的话给她祝寿,怎么样?”
“不妥,你是乡下来的,如若贸然展示才艺,一来,会把她的孙子孙女比下去,二来,惹得她老人家起疑,定然问起你的学问,本来是没什么的,只是你如今落魄,让他们知道你爹爹是秀才,反而不好。”
“谢谢你为我想得如此周全。”
“没什么的,我已经过,我们二人都是篱下之客,理应互相扶持。对了,你可会女红?”
“乡下的女孩子,个个都会的。”葇兮不仅会做女红,其手艺和速度堪称全瑶碧湾第一,并非是她天赋异禀,而是胜在每日做针线活的时辰远超其他同龄女子。
“不如你给她做一件绣品,既省钱,又显得贴心,想来你的手艺定是极好的。”
葇兮好生感谢了一番,回到芍药居将笑敏的主意给奉氏听,奉氏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连连夸赞笑敏是个聪明的孩子,还嘱咐葇兮见贤思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