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梁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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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出丧之日,马太守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死亡的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情绪低落了许多, 也没有更多心情去指教姜所作所为。

    暮春细雨,柳色初新。

    姜一身孝衣, 站在石栏处, 看着庭院间处处黑白惨淡, 神色无悲无喜。

    他参加过许多葬礼。有他自己的,有别人的。久而久之, 都已经习惯这种愁云惨淡的色彩。

    唯一不同只是,头一次参加陌生人的葬礼, 还被要求表现地悲痛一些。

    他随着队伍去了一趟,是要表现孝心最终也只是不逾矩。走了过场一般。

    马太守没有对他好,也无不好。

    姜其实不想真正关心他的喜好。若他有心,他自然可以关注一二。姜又非常清楚, 他是这具身体血缘上的父亲,但是,他却只是他这千万年间过客而已。最终,最终什么也无法留下。

    这场雨绵绵不绝, 洗尽铅华, 又近七日未见天光。

    人死如灯灭,风过不留痕。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 一个女子的生死,算不得大事。

    马太守依旧是太守,从早到晚处理着杭州所属大大的事务。姜也如原主所做的那般, 学文习武。一个人的死去,对这个家庭,似乎毫无影响。

    只是马俊义再也没有带过女人堂而皇之的在家中行走。如今,其实也无人关心他会否另有新欢,也无人在意他会否有其他子嗣。

    至少姜不会在意。

    天光初亮。

    姜收拾妥当,拿起据闻是原主最喜欢的那把弓,去了武场。

    箭已上弦,脚步微退,手指松开之时,箭离弦而出。

    “铿”一声,正中红心。过了一会儿,也许因为年幼手劲不足的缘故,箭中靶之后,颤了颤掉在地上。

    弓弦嗡嗡作响。

    姜拉弓,又射出十箭,中心之后没再掉落,他放下长弓,对着一边匆匆赶来的箭术老师符合礼节的答道,“吴教习,今日的任务完成了。”

    “啊!是,是的。公子。”他看到了。十一支箭,全都中了。

    姜退了两步,微微点头,“学生告退。”

    他回身走向屋中,吩咐管家,“请孙先生过来。”

    这数日相处,马寿已经完全了解此言之意。请先生过来=我要完成任务=我要出门。

    完全是光明正大应付差事的背书习武然后算自己离开。

    其实,公子他一定还是在怨老爷。去年御射大赛失误,公子大意输了比赛,老爷听闻后,非常生气。盛怒之下要罚公子,他戒尺的狠,夫人拦阻,老爷一怒,无意翻了茶盏,热水溅到夫人脸上,后来医治,却留了伤疤,容貌尽毁……

    自从送走了夫人……公子他就一直不想留在家中。每日大清早就认真(拼命)地完成教习,只要有时间就立刻出门,很晚才会回来。

    他是在避着老爷。

    毕竟,如今老爷再生气,却再也不会有那个温柔的夫人护佑着他了。

    明明世家子弟,日子却也如此难过。

    还不知道老爷会不会续娶。若是日后马家有了新夫人,公子的日子,恐怕就更难熬了。

    众人为此叹息。

    果然,抽完基础的千字文,姜送走两位先生,扭头转个方向就出去了。

    马寿跟着他,慌慌张张问,“啊,我的公子啊,你这是去哪啊!”

    姜漠然回了一眼,表现得冷淡,“你的任务,不包括探听我的算。”

    被马太守仔细叮嘱过要注意安全的马寿:“……”

    青石板的路面上,人来人往。江南依旧宁静,烟波浩渺,画台楼阁。此处,尚未被战火波及。

    姜又去了桥头。事实上,人鱼混杂之处,总能得到些许特别的消息。

    譬如北方五胡乱华后况。

    姜原本随意接了竹筏,最终被管家迁到画舫上。

    他也无心在意。

    总归而言,这对他而言,只是大船坐十人船坐一人的区别。

    他们只是不敢让他一人待着罢了。

    一路到明月桥时,人越发多了,热闹非凡。

    画舫忽然磕了一下,停了下来。

    姜抬头,自船尾一望,看到对面木船上站着个中年人。还未出口,管家已经出了船舱,端出了马家惯有的凌人气势,“哪家的?没看到我们马公子……”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态度。他们有底气。因为整个杭州最有权势之人,就是马太守。

    “管家。”姜唤了这么一句,声音不大不,马寿正好可以听到。他心头一跳,低眉敛目退了退。

    对面毫无犹豫就道歉了,完全无视了马寿,对姜道,“对不起。船速太快了,还望公子多多包涵。”

    姜转回头,淡淡道,“无碍。”

    “哎?哦。”对方弯腰查看了下,无心叹道,“船又破了。”

    马寿见对方如此,心气当即上来,不由分斥责,“怎么?撞破了船道个歉就完了?我家公子没事,要是伤着了你的道歉值几个钱!”

    “哎?你家公子还没话,就你急着投胎啊!”对方皱着眉,扭头对着船尾的姜大声喊道,“这位公子,你就不……”管管你家的下人。

    姜收了脚边弯弓,整理好怀中的长箭,面对他人将要出口的责问,作为一个不足七岁的稚子,显得过于平淡,他回答的语气稳重而毫无不安和局促,“我为何必须要管。事实究竟如何?你我心中有数,何必要我点明,令人难堪。”

    “……我们都已经道过歉了,你们还想怎么样!你都没道歉!”

    “若船是我撞的,道一声歉自是无妨。非我所为,何谈歉疚?”姜笑了笑,明明的云淡风轻却又莫名显得有些强硬,“为莫须有的罪名负责,那可不是我的风格。”

    就是这般……就是这般为了自己的名声,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到他头上。好……真的好啊。果然是到哪里都不曾变化。

    “庾易,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船舱里一道苍老却并不羸弱的声音传了出来。

    不过是个孩子。

    姜为此而笑。听起来的确倒像是他的不是了。

    姜牵了牵管家的衣袖,也叹了口气,以一种宽宏大量的语气,“管家。不过是个老先生罢了。”

    措辞显得极为尊敬,但是联系对答之后,却并不令人觉得自己受到了尊敬。

    众人:“……”

    里头的人显然怔了会,才道,“孩童,却也争强好胜不肯吃亏。”

    姜抱好了弓箭,对于这褒奖对立面的的词语完全习惯,端的一派云淡风轻,“先生多心了。”

    “这位公子,你的船漏水了。”那声音提醒道。

    “劳先生挂心了。稍后自会有人处理。”

    “若不介意,便上船来。”

    姜偏了偏头,“谢过阁下好意。”他望了望那艘径直过来的船,“不过,接我的人已来了。”

    “管家。该回家了。”出了此事,他觉得有必要暂时回去一趟。

    他翻身越过船舷,稳稳落在过来的木船甲板上,走入船舱。管家一边大呼危险,公子心之类,一边畏畏缩缩手脚并用从那艘漏水的画舫过来。

    等船走远了,这艘没人的画舫快沉了一半,船舱的人问,“这是哪家的孩子?”

    有人答,“是……太守家的。”

    “是桓氏啊。”那人微微叹息,“竟是桓氏。”

    事实上作为杭州太守,跟随在马俊义身边的人总是不少。姜平日出门,周围明里暗里与马家相关的人总少不了几个。他知道的清清楚楚,却也懒得拆穿。因此今日画舫破损,他没有担心。退一步而言,即便不幸落水,这里并非深海,他可以自己游上岸,不会,再毫无声息沉没了。

    才一入门,姜被人叫去了正堂。马太守指着副座之人介绍道,“佛念,这是王叔叔。你可记得?”

    那人穿着皂色碎花长袍,腰间系着和田玉,头顶金冠,一派华贵,只是面上红脂□□,言语间时不时翘起的兰花指,显得过于女气。

    姜低头,对这种稍显特别的作态也没有表现任何特别的态度,完全符合礼节地拱手一拜,相当给面子的应声,“见过王叔叔。”也许他记得,也许不记得。那又如何呢。总归上座的两位想要的,就只是他这后辈拱手这一拜,然后无论真心假意的表现得谦谦谨谨地去问一句好而已。

    如此,他们便会满意了。

    王卓然红唇一勾,走过来,翘着指尖拍了拍他的肩膀,细声细气笑道,“哟,几年不见,佛念长得好啊。”他转眼看到还未处理完善的灵堂,对姜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只可惜……”

    因着姜在场,没有出口。

    桓妹也是……怎就如此想不开呢。

    马太守也跟着忧愁了番,“怪我,怪我当时……”

    没注意到她的不对。

    他……他至今还记着,阮儿当日,看到他带了如玉回家的表情。只可惜……他未曾在意。

    怀远桓氏。桓阮逝世,桓氏最后的嫡系血脉,也就此没了。七年前他娶桓阮时,岳丈桓温尚手握重权,只可惜佛念五岁时,恒温便过早逝世了。自此桓氏一落千丈。

    只因当初恒温领兵时,清算各大世家,与庾氏殷氏结了不少梁子,一朝逝去,被一直压制的庾氏就开始反扑了。三家基本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桓阮这一辈子弟,兄弟外调的外调,下放地下放,桓庾殷仍旧针锋相对。唯有她女子之身出嫁,才勉强未受波及。

    只可惜他不过是个的太守,至今也不敢再去接近中央氏族,只怕有人会对他暗算报复。

    惜只惜,桓氏崛起的太快,衰落的,也太快了。

    姜不经意扫到他的神情,垂首,只觉好笑。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桓阮在世之时,马俊义给她的只有拳脚和辱骂,她去世下葬了,马俊义倒是知道遗憾和后悔了。

    不知遗憾的是人,抑或权势。

    东晋四大士族,王谢庾桓。王导已死,庾亮尽忠,桓温病逝,新任宰相,谢氏谢安。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日中,谢安将为陈郡谢氏未来三百年的荣光而经营,牵制和平衡本代世家大族。

    王谢世家。

    姜觉得,自己应该庆幸这具肉身的血缘关系上的那位外祖父恒温,没有对王谢庾三家同时动手。

    王卓然量了姜好一会儿,见他一直低着头,心道他一向尊敬桓氏,这会儿恐怕是为桓氏的去世而难过,只好与马俊义换个话题,道,“俊义兄,佛念是个好孩子。”

    马太守:“卓然兄不必安慰我了。他……哎……”自家人知自家事。士族的学习生活条件比平民不知好了多少,可他,却连那些平民的孩子都比不过,去年的杭州御射大赛,作为士族后代,佛念却输给了平民,实在……令马家面上无光。

    王卓然合了手中折扇宽慰道,“佛念毕竟还。”御射大赛的许多参与者,皆是十岁以上了。

    “对了,俊义兄,佛念今年可是七岁?”

    “不错。一晃,七年了啊。”他娶了桓阮,七年了。

    王卓然下意识扫了眼姜神色,心里默叹,叹求俊义兄不要在孩子面前屡屡提起桓阮,“佛念该上私塾了。”

    “这……”

    “俊义兄乃是杭州太守,杭州最好的又是尼山书院,名声远扬,朝廷常常会去书院聘请人才。进入尼山书院,几乎就是半只脚踏入朝堂。马兄不如考虑考虑,送佛念孩子去那里求学。”

    “尼山书院?这……我也有几分了解。可这尼山书院是地处杭州,距离杭州城却也不近。此书院连学三年,非节假要事不得回返。学子入学之龄一向都在十六岁之上了。”马太守摇了摇头,有些忧愁,“卓然啊,佛念这个年纪,也只能请授书先生来家中教习,尼山书院,怕是不会招选啊。”

    王卓然笑道,“俊义兄多虑了。我看佛念这孩子天资聪颖,早入学也算不得什么。俊义兄若是担心他年纪,只消带上个年纪大些老实的书童便是。”

    “这……”马太守下意识看了姜一眼,“佛念,你的意思呢?”

    不知为何,自桓阮故去,如今他面对这个儿子,却再也提不起当初严厉苛责之心。

    殊不知离家一事正和了姜心意。“学无止境,孩儿愿往。”

    马太守愣了一下。总觉得从这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愉快,好像巴不得赶紧离家远游永不归来一般——

    “可……”

    王卓然笑了笑,“俊义兄不必再多虑了。依我看呐,佛念这孩子举止大方,品行端正,岂会不被招录。”他摸了摸下巴,“也罢。尼山书院山长也是我王氏族人,待我修书一封,看他卖我一二分薄面。”

    ……佛念这般品状,不由就让他想起堂兄王羲之。他王卓然自认苛刻,看着这孩子都挺满意,言辞有礼,进退有度,稳重自若。想来自诩有教无类心胸宽广海纳百川的王世玉也不会对他不满意。

    “可是尼山书院去年才招了学生。即便要佛念入学,也要到明年了,卓然贤弟不必为我等坏了规矩。”

    王卓然开扇子,掩着唇角笑了笑,“俊义兄可真是客气。怕还是舍不得孩子出远门。也罢。等他明年入学也好,俊义兄可以抽空多多为佛念筹备一二。”

    “如此……也好。”

    “佛念年幼,尚未取字。如今要求学书院,卓然,不如你来为他取个学名如何?”

    “俊义兄……”王卓然颇有感动,为他人子取名取字,若非真正情谊深厚,是不可能的。

    足可见,马俊义的确是将他作至交看待。

    “如今时局不稳,希望佛念日后,如同桓温老将军一般,是个文成武就,既能妙辩庙堂又可征战沙场之人。文才韬略俱全,可这文韬文略不觉顺耳,就文才!马文才!俊义兄以为如何?”

    “文才。嗯,不错!不错。”

    “佛念,你以为文才一字如何?”

    事已至此,话已出口。

    姜沉默了下,拱手微拜,已无心表现任何不必要的异议,依旧客气,“谢过王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