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剑网三王遗风(六)
无声之处, 便是惊雷。
骤然宁静之中, 杀喊声冲天而起。
幽暗的山谷突然人影绰绰, 暗中那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一队不速之客。
马匹慌乱。
从空中落下的石头还带着火色, 砸在地上, 咚一声巨响,爆出血色火花。落地之处, 熊熊火焰燃烧起来。天策的马本是受过训练的,但是也抵挡不住这样猛烈的袭击,受惊奔逃。
山坳两侧露出头来查探情况的恶人谷众们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暗暗赞道,“王先生果然料事如神。这鞭炮加投石车,他们的马再好也挡不住。地上撒了松油, 还有荒草林木, 今日又是南风……”
所以火势, 迎风便长。
李承恩脸色铁青,但至少也曾身经百战, 此刻也不慌乱, 立刻命斥候在前查探其他陷阱,带着众人继续向前冲。已入恶人谷, 却不能就此半途而废!
脱离了那片火海,数千战马已只剩下寥寥几个。
有恶人谷的指挥便大喝一声, “兄弟们, 冲啊!杀了他们!”
刀光剑影。
血色围城。
不断有人倒下去, 又不断有人扑上来。连那路上枯萎的荒草, 都染上了斑斑血红之色。
血腥,又令人窒息。
恶人谷的恶徒就像吃了药一般,发了狠心杀人。
天策为李唐的荣耀而战,却也未曾料到,他们面对的,会是如此殊死抵抗。
战场的火星与灰烬弥漫了这雪山深处的山谷,被到处飞溅的血色浇灭。
连烈风集外的熔岩也变得萧索,冒着腾腾热气的岩浆都萎靡下来。
恶人谷众目的达到,撤退。
天策不明所以,行事便越发心谨还慎。
这三生路上,遍是死尸。
风中传来凄厉的破空之声。
继而一声惨叫,一个人已被射倒在地。
一枝铁箭插在他胸膛。
这一声响,无疑扯断了所有人正紧绷着的神经。
平安客栈周围新建起的塔楼上射出火色箭雨。
底下的军队也连忙架起盾牌抵挡。
此处,天策身后,那八大门派之人了无踪迹。
肖药儿站在高高的山坳上,望着远处那一片火海,心中忧虑不减。也不知他能否从他们手下平安脱身。
……
昆仑之巅,风雪交加。
姜面前所站,为首正是少林罗汉堂澄如大师,身后,有长歌杨尹安,纯阳卓凤鸣,余下几派,也尽皆派出门中精锐。
姜站在山崖边,似笑非笑,“想不到在下会有如此高的身价……”
澄如大师了佛号,肃穆道,“阿弥陀佛,王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已犯下大错,切不要继续执迷不悟了。”
姜心里升起一种难言的笑意。
他听过的回头是岸太多了。多到,如今再听到,都觉得好笑。
曾有多少人都在警告他,让他回头是岸。可是,他回头之地,却是尘世刻骨铭心的风刀霜剑。
他一点儿也不想跌进深渊,可若是与人世的刀剑相比,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这样,走下去。
沐浴鲜血。
赎罪么?
赎罪,他本无罪,最终却罪行加身。
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是所谓正道,替天行道穷追不舍的也是他们。
凭什么什么善恶正邪,都要他们来定。
杨尹安抱着琴中剑,凝眉以待。他看着这个人,心头涌起几分感叹。若单就此人言行来看,温和无害谦谦有礼,比之长歌许多人都要有儒士之风,又隐隐有纯阳超然物外的出尘。实在让人想象不到,他会是个疯狂的屠尽自贡的魔头。只那一双眼睛,冷漠,置身事外,洞察人心。仿佛只要一个对视,心里最深的秘密就能被曝光的一干二净。
这种透明感……让人心里非常不自在。
听闻王遗风乃是这一代红尘学派传人,红尘入世,游历天下,原本是非常不错的修心方法。却不料此人为情所困,竟为了一个女子,而屠尽那么多无辜之人。
杨尹安叹了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平心而论,若是他身边的人平白死在谁人手中,他也无法原谅。只是,他不会一怒屠城。
冤有头债有主,无论如何,那一城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何其无辜。
只是姜面前的敌对者们,他们也许永远不知道,王遗风,或者他们面前所站的人,又何其无辜。
凛冽的杀意似乎都变得肉眼可见。
澄如大师道,“既然失主不思悔改,那也休要怪老衲无礼!”
他的每一招式,身后竟有千百金色佛像虚影,一看便知,威力非凡。
姜身周的寒意越发浓重,漫天的风雪也好像感受到了这里的肃杀,围绕在他身边,渐渐成为剧烈的风暴。
在这样冰冷的气息中,被刀刃一般的风雪敲,澄如只觉得,一举一动,都变得分外困难。
众人见此,神色凝重,想不到此人已至化物之境,竟然能以内力直接凝聚实质的冰雪……
在场之人无一不是眼力极佳,自然能看出王遗风所用,并非简单的内力御物,凡冰雪触及到他,就变得更为凌厉冗杂……
“澄如大师……”杨尹安只觉不妙,抱着琴便是一阵惊石之音,肉眼可见的气劲在那一片风雪之上,破开了道缺口,还未等他们再出手,又很快被其它风雪覆盖。
卓凤鸣见杨尹安出手,也毫不犹豫劈出一剑,落在那风雪之上,却觉得好像入了一团深不可测的大海,毫无着力之处。他天生神力,对敌经验颇为丰富,见此,毫不犹豫抽身撤退,以气御剑,抽回了佩剑。
众人不约而同的皱眉,神色凝重下来,各家内劲外功皆出,但在那一片苍茫雪色漩涡之上,竟如泥牛入海,没了半分生息。
如此约有刻钟。
浓密的风雪本遮住了视线,漩涡消散时,从其中倒飞出一个人。
杨尹安想也未想就伸手接住,只觉得一股寒气袭来从接触着澄如的掌心,冷到了骨子里头。他蹙眉,随手拨开琴弦,一曲疗伤调落下,澄如伤势转好,却仍旧一阵沉重的咳嗽。他伤的委实太过严重。
看着这位少林大师身上斑斑血色,和那仿若被刀剑刮过的皮肤,杨尹安一阵无言。
姜手一收,苍白的雪色碎裂在他手中,平静道,“昆仑风雪之地,不适合你们出手。”
杨尹安看他一身雪色,仿佛都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他呼吸平静,言谈自如,全无受伤之迹。
同时抵挡众人攻击,竟还能让澄如大师重伤至此。杨尹安暗自皱眉,他们挡不住此人。世上能挡下他们同时出手还安然无恙的人,绝不过五五之数。除了纯阳宫老掌门吕真人,前武林盟主唐简,和前一代江湖那些早已退隐之人,恐怕……
当初名剑大会之时,王遗风败于纯阳宫李忘生手下,如今数十年不见,武功竟卓绝至此……
杨尹安心里竟升起一种佩服来。无论立场如何,至少此人的胆气和武功天赋,都实在令常人难以企及。
他也清楚,王遗风所言,没有一句不是真的。
昆仑极寒之地,御寒便耗去不少功力,偏生看王遗风出手,所修乃至阴至寒之气,昆仑风雪是他的主场。此消彼长,他们盲目与其交手,恐怕讨不到什么好处。
卓凤鸣见此大怒,大喝一声,提着玄铁巨剑就冲了上来。
他行走之间,有太极变换之法,流有清虚还真之意,虽然生有神勇无匹之力,加之纯阳静益修心,红尘窥心之术无用,倒是让在场众人期待起来。
太虚剑意一重一重使出,众人只见得王遗风所站之地的冰屑四溅,岩石咔嚓一声巨响后,化作粉末嗦嗦落下绝壁,不复半点回响。
那里,却没了人影。
他……死了吗?
杨尹安想,只怕不会那么简单。回头之间,便见得身后的白衣,衣角纹分不动。
杨尹安看着他,没有开口。
姜望着衣袖上不慎沾到的血,神色渐渐阴寒,“走,或者死?”
杨尹安蹙了蹙眉,看他的异常之处。淡淡道,“卓道长。”
卓凤鸣就像被下令一般,收了剑憋屈地跟着杨尹安。
来恶人谷之时,李忘生已严令卓凤鸣听从长歌门门主意见,否则后果自负……虽然李忘生一脾气向来温和,卓凤鸣也不敢在要紧之事上挑战他的耐性。
近来皇帝忽然沉迷丹药之术,想起了纯阳宫,李忘生实在抽不开身,卓凤鸣又毛遂自荐。他也正是看卓凤鸣鲁莽冲动,好勇斗狠的脾性又常年难改,才严令他多多听从杨尹安意见。
杨尹安与李忘生相熟,当然也承了李忘生照看卓凤鸣的要求。如今形势明显不利,卓凤鸣还想逞一时之气,杨尹安简直不能理解。
八派尽数退去。
走到山脚,杨尹安回头再看,那人已变成风雪中的一点,已渐渐辩不清模样,只看到绝壁山崖边,几乎与暮色苍穹融为一体的点点白衫。
杨尹安转回了头,也不知道,如此退去,是对是错……
卓凤鸣怒气冲冲到他身边,“懦夫!”
杨尹安强行提起自己的好涵养,不同他计较,又道此人莽夫一个,辩不清形势。
他看向被少林弟子搀扶着的澄如,离去的步子跨的更大了些。总之,纵然要再恶人谷,也需再从长计议。
他心里清楚,这八派各自为战,虽有心想相助天策,偏生暗地里又都有些搬不上台面的心思。心不齐,勉强而为,不过枉送性命。
虽然杨尹安心底也不太想从长计议。
姜看着那地上血色,回头进了谷中。姜的心思原本就晦暗难明,世事教会他许多弯弯绕绕,人心又让他历经世事浮沉,他神思敏锐,往往许多人的心思,他心里都如明镜,比之原主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世来唯一的区别是,他愿不愿意假装糊涂,且过余生。
那八大派,少林,是为重新得到皇室看重,纯阳,是为国教之责,长歌,是为忠君之事,藏剑,是为名剑大会……这其中本就牵扯着种种利益,不是一言两语可以清。
树梢一阵风动。
姜一路飞掠而去。这里树叶还未落下,前方的树影已归于平静。
平安客栈,烽火硝烟。
还未亲至,就已听到那响彻半边天的嘶喊声。
血肉横飞。
溅到脸上两点温热的血,姜依稀想起来,许多年前,他也从战场上,沐血而过。
一种腐臭的,腥臭的血气扑面而来。
姜面无表情地抹掉了脸上那点点血迹,从客栈的屋顶翻身落到空地之时,凛冽的寒气四散,驱散了那怪异的气息。
李承恩道,“王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