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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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写在前面,给戳进来的天使们的一点阅读指南:

    1.楔子和正文相对独立,楔子为设伏笔用了第一人称,正文开始会切回第三人称。

    2.楔子讲的乃是正文故事结束三百年后的一幕日常。

    3.架空历史,有神有仙,但非玄幻。

    絮叨完毕,祝各位天使们看文愉快~

    又是一年赤道与黄道相交的时候,我拜了帖子去请师祖。

    师祖来时骑着青牛,牛脖子上的铜铃摇摇晃晃,惊醒了一山的蛇虫鼠蚁。它们如临大敌地四下逃窜,死水般沉寂的荆山,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我遣了黑鹤去迎他,白鹤扶住我的身子,将我从病榻上撑起。

    回想上一次见到师祖是什么日子,我早已记不清了,大概过了几百年。几百年间,我失了生气,青山变作荆山,师祖却仍旧一如既往的爽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司命,当初天君赐你青山赤海,大也是块福地洞天,如今怎的教你荒成这样,我这一路行来……”

    师祖止住了声,站在门旁,定定看着我。我欠身轻笑:“师祖。”

    “不过数百年不见,你竟成这般模样了?”

    眼前的师祖长须白眉,一身青衫道貌怡然,还是记忆里的仙风鹤骨,我却已然不是当初在他座下问道的我了。望了眼桌上的铜镜,映出我的面色惨白,是一个濒死之人的枯槁形容。我勉力笑笑:“还好,还不算太糟。师祖请坐。”

    黑鹤搬来一张方椅,师祖面色凝重,坐到我近前。

    “三百年前听你封了青山,我只道你是闭关修行,便未曾过问,不想你竟由着自己荒废。”他取下尘拂,搭在一旁,似乎准备随时给我一记,但他只是接着无不惋惜地叹道,“想这青山原是鸿蒙肇判便开辟的宝山,赤海也皆因西王母遗赤玉于此而得名,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但哪里又是外头这荆丛横生,海枯石碣的景象。”

    我自知有愧,低头苦笑:“是弟子自误。本想着此乃宝山福地,天君既开山建府,便是荣辱兴衰皆系于一处,神府兴,则山海盛。弟子妄自尊大,原也不曾好生理,却不想旦夕骤变,落得是神府衰,山海败。而今更是弱病缠身,早已无力支撑神府,更遑论维持山海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默然不语,继而听得师祖一声长叹:“罢了罢了……我也并非怪你,自当是天命如此,你纵为司命,所司所掌也不过凡间命数,这神仙的命运,你又谈何知晓呢。只可怜你这副身子,如今却是个什么境况?”

    师祖这话时我正埋着头,视线落在掌心里,目之所及,双手已全然没了血色,十指瘦削,一层薄皮下,指骨几乎清晰可见。干瘦且僵,动一动便生疼,我甚至连执笔写命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听见师祖这样问,我便摇一摇头:“只怕是不大好了。先时尚能外出,精神虽不比往昔,但巡山观海的倒也无碍。可渐而便常感疲惫,纵是青天白日里也昏昏欲睡,想着四下走动走动,却总觉心有余而力不足,老要躺着。哪知这一躺竟愈发不可收拾,先是四体发僵,继而殃及五脏六腑,及至今时,轻则咳,重则喘,食不下咽,寝不安席,似乎……似乎已隐有油尽灯枯之相……”

    师祖诧然:“怎的就到了这般田地。”

    一阵沉默,师祖问我,究竟何以至此。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画面,一道接一道仿佛永无止尽的惊雷,恶鬼般撕咬的烈火,坠入黑夜的青山。

    我抬起眼来望向他:“师祖……想必也知道三百年前的事罢。”

    师祖点点头:“知道。确有耳闻。”

    “且不弟子大半精元魂消魄散,就是被钉在刑柱上受的那十日天雷地火,也早已将弟子焚皮挫骨,再无力支撑了。”

    我声气沉沉,看见师祖眉心紧锁,定睛看我,周遭如同凝固了一般,静得连府外面蛇虫的爬动都清晰可闻。良久,他复又叹一口气:“我且问你,三百年前那一刀,你可后悔?”

    三百年前那一刀。

    师祖轻轻一句话,我能清楚地听见每个字砸进脑海的声音,想起那一日钻骨般的痛楚,二十余载的等待,最后双眼紧闭以前她无助的眼神,连同往后三百年来的死寂,我一度不愿再想。可我又依稀记得她的笑靥,模模糊糊却分外真切,她应该,也是发自肺腑地欢喜过的吧。

    想到这里,我又缓缓而笃定地摇摇头,一字一句答他:

    “弟子不悔。”

    话音将落,我仿佛听见师祖无声地叹息,他:“不悔,不悔便好。”

    我浅笑一笑,也道不出这笑容是何滋味。我曾是他颇为得意的门生,自幼习于座下,仗着几分天资,甫一得道便受天君器重,位列仙班,担掌大任,但我却不是一个好门生。为了一点执念,甘冒大不韪,犯天条,抗旨,惹出诸多祸事,师祖却一样也不曾怪罪,如今,大概还要帮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既如此,想必你也不是为了这槁木身子才请我了,”师祖的话断我的思绪,他正色道,“罢,你既投帖请我一叙,所为何事?”

    我强起一丝精神,直了直身子:“弟子想请师祖,代向天君陈情。”

    “陈情为何?”

    “卸职。”

    终于出这二字时,仿佛心上压着的千钧重石被移了去,我深吸一口气,只觉轻快,缓缓道来:“承蒙师祖与天君抬爱,自得道伊始,便由弟子司掌世间命数,一为凡人写命,二为规避人世灾祸,如今业已过去数千年。弟子自问恪尽职守,无甚纰漏,只是这三百年间,弟子身体每况愈下,近来执笔,每每费神凝思,便觉力有不逮,是日尤甚。弟子思虑再三,恐难再担此大任,故而恳请师祖代为陈情,卸去弟子司命之职,另觅他人,方不误正业。”

    师祖听罢,眉心微动,他神色沉凝,似乎有些不悦,但转瞬又消散了去。

    他轻捋长须道:“司命,初时我与天君举荐,便是视你为不二之选,为凡夫俗子写命,虽凡人各有命格,命格既定,但命数千变万化,书命避祸,终究仍是大事。司命之人,又怎能轻易更改呢?”

    师祖才将言罢,我便止不住咳了咳,却顿觉如鲠在喉,难以喘息。

    白鹤取了药给我,我就水服下,方才舒坦了些,哑着嗓子:“师祖业已见到,正因司命乃大事,弟子枯朽之躯难以为继,否则断也不能劳驾师祖到我这荒山野地跑一趟……”

    “你这身子,是再不能好了吗?”

    我失笑:“修仙求道之人,师祖莫还清楚不过吗?”

    师祖也笑,但只一瞬,复又沉下扬起的嘴角:“只是你才将投帖,事出突然,一时竟也找不到可接替你的人……”

    见师祖面有难色,我清了清嗓子,只发出的声音却仍旧嘶哑:“弟子不敢添烦,若师祖为着人选犯难,弟子倒有一法。”

    “你且道来。”

    “师祖只消寻个品行不坏的仙,能尽忠职守便可,交与弟子。弟子虽不济,教个仙的气力还是有的。仙若能成器,他日接我衣钵也未尝不可,若不可雕,师祖也能得些空闲来细选可用之人。如此,不误掌命正业,弟子也能松和些。”

    “你倒是想得好。”

    “自是。”

    师祖又好气又好笑:“也罢了,容我回去细想一想,若如你所,或许……倒确有一人合适。”

    听到师祖松口,我也松下口气:“既如此,便有劳师祖了。”

    话毕,我垂下眼,来回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我已是疲累不堪,双目昏花,只想倒下休息一会儿。师祖有些看不过了:“把自己折腾得这般病怏怏,看了着实叫人生气!”

    我厚着脸皮笑道:“师祖若能早些寻来替我的人,弟子不就可以早些养着了。”

    话音未落,“梆”的一声,师祖的尘拂就先于话音落到了我头上。

    “我且问你,从今往后,你是个如何算?”

    算啊,无非也就是寻块地方,坐地等死吧。我心想。

    然而师祖正视着我,目光殷切,我不敢也不忍这么,又仔细想了想,道:“弟子此番见过师祖,已应是了无牵挂,只是心下仍有三件事未平,还要劳烦师祖。”

    “罢。”

    “弟子有一山一海一府,当日天君罚我永生永世不得渡海出山,及至今时今日已逾三百年,其间偷跑过一次,被钉上刑柱又劈又烤受了十日,险些丧命,如今连旧底子也不在了,更不敢抗旨,怕是就要终老在这荆山之上。师祖今遭回去,觅得神君替我,他日新君入府,山、海、府皆易主,弟子别无他求,只用留我一屋挡雨,一榻长眠便可。此是其一。”

    “好。”

    “弟子三百年前封山,府上下人早已被我悉数遣尽,新君亦可自行添置,唯有这一黑一白两只鹤,随我多年,还望师祖予个恩典,留于左右,来日魂归大荒,也可有个报信的。此是其二。”

    “好。”

    “弟子此生遭遇,皆因一人而起,此人下凡历劫,算来已快满五世,原是盼着再会的,可捱到如今抱病在床,病中残躯,鸠形鹄面,已不愿再见故人。他日故人归天,若问起弟子,只弟子业已不在,魂散荒山野海,无处可寻了。此是其三。”

    话毕,我抬眼四顾,空荡的屋子,也只有一张破琴和桌案上一副笔墨纸砚可伴我余生了。我长吁一口气,背脊也跟着弓了下去:“没了,就这些了。”

    师祖默然。

    良久,吐出一个“好”字。

    “我便依你所言。”

    “多谢师祖……”

    外面的日头行将西沉,我勉力作别,师祖起身,黑鹤已去牵青牛,白鹤替我送师祖出门,我再也支撑不住袭来的困意,身子一斜,倒下头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