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卷一 赌妓(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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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历三十六年,齐都永安。

    这几日,当朝兵部侍郎贺仲龄家中的儿子贺云礼,与家里人不可开交地闹开了,盖因他要纳妾,可将纳的这位,却是一名出身长乐坊的赌妓。

    长乐坊乃是永安城里有名的赌坊,永安城大大赌坊四十余户,长乐坊便是其中头一号。上到王公贵胄,下到市井民,没有不知道的,从齐皇宫往南六条街,拐过街口一棵歪脖子树,看见两排大红灯笼和车马行人最多的地方,就是长乐坊了。

    长乐坊之所以有名,名在它是座赌坊,却又不止是座赌坊。

    门口一字排开迎客的,不是二,却是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穿着薄纱衣,舞着绢子,这便是长乐坊的招牌了。客人们来赌,兹要出得起价,就尽可点些姑娘作陪,赢了钱,自是少不了春宵一刻挥霍千金,输了的,也大可在温柔乡里借酒浇愁。往来的赌客们便络绎不绝。

    人们将这些坊中女子唤作赌妓。

    赌妓依价分等,下等姿色平平,开价最低,中等姿色尚佳,上等上乘,自然要价也最高。贺云礼要纳的这位,便是个上等,且非但是个上等,还是长乐坊里的头牌。

    长乐坊中人来人往的红红火火,头牌的位子更是红得发紫,这姑娘倒颇有些门道,甫一挂名,就迅速蹿升坊中头牌。

    做头牌,自然少不了要有些旁的规矩,只是这姑娘规矩甚多,首要三条:

    一日只接一客,一客至多两个时辰。

    接的哪位客人须得姑娘来定。

    只卖艺不卖身。

    按一名风尘女子,立下这样不近人情的规矩,来赌场的不过是些寻欢作乐之徒,多少都要扫人兴致,可这赌妓挂上头牌三日,竟门庭若市。有幸中过佳人的赌客们皆,这姑娘实乃奇女子。

    别馆头牌,一概是由客人竞价,价高者得,长乐坊的这位,只需上等赌妓的底价,出了价的,可得一纸文书,在文书上写上姓名八字,酉正三刻以前交由坊中婢女,婢女自会递到姑娘房中。戌时择客。中彩者,上厢房有请,未中的,文书与银子原样奉还。

    不过这倒不是姑娘的稀奇之处,规矩立的卖艺不卖身,此女子的稀奇,就奇在这个“艺”上。

    长乐坊的赌妓,无外和别处青楼女子一样,皆是能歌善舞,煮酒烹茶不在话下,唯独当红的这位,唱不行,跳不会,琴棋书画更是一样不通,但她有一身听骰子的本事。摇骰子时,她只从旁过,细听一听,便知点数大,无一失手。但凡中了这位头牌的人,只消在赌坊里玩上几把,所得银两便是较出价十倍百倍地赚回来。

    若单是一位佳人可睹一睹风采也就罢了,偏偏是位“财子佳人”,传言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一时间,永安城里的赌徒们皆争先恐后,蜂拥而来,长乐坊的门槛几乎要被踏平了去。更有一掷千金者,只求一亲芳泽,但一箱金元宝才被抬进姑娘房门,抬箱子的人还未退下,几个婢女合力就把箱子扔了出去。

    :“连姑娘吩咐,规矩便是规矩,还请公子照着规矩来。”

    头牌神秘得紧,姓甚名谁,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唤作连姑娘。

    连姑娘择客,自有一套标准,但至于标准是什么,就没人能得清了。挂牌半个多月,连姑娘接过的客,世家公子有,贩夫走卒也有,富甲一方的有,穷困潦倒的也有,仪表堂堂的有,邋里邋遢的也有。于是长乐坊里又新兴了一副花样,将出价者的名字书于榜上,由旁人去押,每日戌时便可揭榜,看今日又是谁中了头彩。

    那一日揭榜,中的便是贺云礼贺公子。

    贺云礼好赌,京中的王孙子弟几乎是人尽皆知,一朝中了头彩,羡煞旁人不,自己也觉像是闯了万年的好运道似的,步履潇洒踩得周遭一片艳羡之声全如草芥。可直到见了连姑娘,他才发现自己又岂止是交了万年的好运,他叩了三声门后推门而入,就见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倚窗而立,见他入门后福了一福,颔首笑道:“女见过公子。”

    话毕抬起头来,贺云礼才得以看清她的模样,不是毛嫱鄣袂的倾国倾城色,倒别有一番碧玉妆成的味道,一双杏眼江流宛转,两道浓眉山远天高,眉间一颗朱砂痣,似是烟水江心一点红,眼波流转,眉梢轻动,隐隐约约还透出些灵巧来。穿堂风从她身后的窗子向门前吹过,一身湖绿衣裳飘飘袅袅,满厅满室丹桂暗香。

    贺云礼登时一见倾心。

    他一时间磕磕绊绊地起:“在下,在下贺云礼,见过连姑娘。”

    连姑娘淡淡笑笑:“贺公子大名,如雷贯耳,女幸会。公子请坐。”

    她抬手做了个“请”,贺云礼便顺势坐下。

    连姑娘给他倒上茶,茶香袅袅扑鼻而来,她倒不客气,顺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一边倒一边:“女今日点了公子的头彩,子时以前的这两个时辰,便是公子的了。想必公子也听过坊中规矩,女卖艺不卖身,公子若有兴致,女自会陪公子下赌场里玩上几把,公子若只想闲叙风月,女也可温一壶酒,就这深秋夜色同公子言欢,只是论起煮酒烹茶的手艺,女实在不精,怕是要见笑了。且看公子意下如何?”

    贺云礼自然是要开开眼的,想到时间所余不多,便也不再伸手端茶,只开门见山地:“那还是烦请姑娘陪同在下下至堂中走几局吧。”

    “好。公子且稍等。”连姑娘倒不含糊,起身行至梳妆台前,伸手开妆台上一只木匣子,从里头取出一方青纱。青纱两端各穿了一支细簪子,连姑娘将簪子仔仔细细插入左右鬓边,回身道:“公子请。”

    连姑娘一袭青纱半遮面,就随在贺云礼身侧往场子里走。

    贺云礼不时侧回头去量她,只觉她体态轻盈,较之寻常女子还要轻飘些,一身衣裙虽宽大,却反倒衬出她的纤细来,走时足下生风,似乎走起路来只用足尖点地,认真去看,却又分明是踏踏实实地在走。

    连姑娘察觉到他在看她,微微倾过脑袋:“公子有何疑问吗?”

    贺云礼忙摆摆手:“没有没有。”

    二人来到场中,找了张买大的赌桌坐下,连姑娘倒不坐,拱手立在贺云礼身后。庄家开盘摇骰,贺云礼的注意力全然不在盘面上,不住地拿余光往身后瞟,神情甚至比赴考还紧张些。连姑娘倒是一脸的安之若素,至少从被挡住的半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就只静静立在他身后,也不话也不动,少时,她才俯下身来,轻声道:“公子,可以下注了。”

    庄家已经按下骰盅,贺云礼这才意识到骰已摇完,木头骰盅立在桌子上,贺云礼正要掏银子,却顿了顿,回头反问她:“在下能信得过姑娘吗?”

    眉间的朱砂痣展了展,青纱掩面的姑娘点点头:“信得过。”

    “那便押一百两。”

    “是。”

    连姑娘接过银子,青纱就垂在贺云礼耳边,待到青纱从肩头拂去以前,贺云礼忽然便听到纱内传来轻飘飘的一句:“总数十三点,女押大。”

    话音轻若罔闻,还来不及见风就已散去。连姑娘执了银子,探身抬手,轻轻押在赌桌一张硕大的“大”字上。

    买定离手,庄家开盘。

    三颗骰子,四点,三点,六点。

    贺云礼心头咯噔一下,瞪大了眼睛,又确认了一次盘面,三、四、六,总数十三,开大。他心下惊诧极了,回头看连姑娘,连姑娘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半垂着眼,并无半点洋洋自得。

    “莫不是凑巧罢了?”贺云礼想着,仍然心有疑窦。

    第二局开盘,仍旧押一百两。连姑娘放下赌注前,又在他耳畔道:“总数十四点,还是押大。”这一回似乎是听见了他肚子里的话,为消他的疑虑,证实自己并非凑巧,连姑娘又补上一句,“两点,六点,六点。”

    庄家开盘。

    两点,六点,六点。

    贺云礼这下全然服气了,怪不到大家都传,这姑娘是个奇女子,此番看来,竟是所言非虚。几盘买大开大,买开,贺云礼已是不动声色赚了个钵盆满体。

    若是照此下去,子时以前翻个百八十倍的本是决计不在话下了。想到此处,贺云礼又颇觉得有些奇怪,有这样好的功夫,何苦还来做什么赌妓呢,赌钱谋生虽不好听,但也总比看人眼色卖笑来得强。可转念一想,连姑娘一个女子,空有这一身的功夫再好,又顶什么用呢,一无本钱,二无背景,想要独自抛头露面闯荡江湖,倒还真不如寻这么一处高枝来栖,树大虽招风,却也经得起吹,卖笑讨生活虽不易,倒也好过流落街头风餐露宿的。何况赚些名气,日子自然还要过得好些。

    只是可惜得紧,他心想,妙哉一佳人,却沦落风月场里,若是……若是能叫他纳回家中,岂非一桩幸事,就是也不知连姑娘可否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