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卷一 赌妓(肆)
“贺大人,”墨先生正色道,“万物始终,凡事皆有因果,贺府风水并非凶地,然而在下今日初一入府,便觉此地怨气丛生,其中更以大人处为盛,想必这冤魂之所以久踞不散,并不为宅地,而是为人。”
贺老爷点点头:“是……老夫入京近十年,搬来此地少也有七八年了,此前从未闹过怪事。”
“既是为人,则必有所因,敢问贺大人,除大人外,可有旁人再见过那鬼祟?”
墨先生接而道,一语中的。贺老爷略一思索,竟无力地摇了摇首:“独独老夫见过,再无旁人……”
“既如此,这冤魂必当对贺大人有所求,否则也断不至于单单只找大人一个。在下还请问大人,这几次三番见到它时,可有听得什么?”
贺老爷闭上眼睛,似在回忆,但神情痛苦,又似不愿再想,嘴里只喃喃道:“没有……没有……只,只有一次,听见什么‘还命’的……”
“还命……”墨先生略一沉吟,问道,“贺大人可行什么杀伐之事?”
贺老爷依旧喃喃:“没有……没……”
“大人仔细想想呢?”
墨先生这话时,贺老爷仍旧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与他一丈开外,还有一个双目紧闭眉间紧锁的人,正是卫少将军。他坐在椅上,手里端着茶杯,静静听着。
贺老爷沉沉叹了口气:“这些年,老夫信奉佛法,每日吃斋礼佛,别杀人了,就连一只蚂蚁也没捏死过啊……哪里还行过什么杀伐之事呢。”
“若是刨去这些年呢?比如,早年……”
“早年?……”贺老爷一对眼珠子盖在眼皮底下转动,左一下右一下的,是在回忆什么,转了好一会儿,忽然间猛地停了下来,神色瞬时大变。
墨先生看在眼里,悄声问道:“大人,可是想起了什么吗?”
“没有没有,”贺老爷一改先前的疲颓样子,变得慌张起来,摆着手喃喃自语,“不可能的,太久远了……”
墨先生见他不愿开口,便与白先生互换了个眼色,轻轻旁敲侧击了一把:“大人可知道,有些鬼祟,怨气太重,会附人身骨,经年不散,一旦所附之人阳气有所消衰,鬼祟便当现形作祟。如若大人无法据实以告,在下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不了它何,这附骨的鬼怪,且看大人是愿自己受着,还是告于在下,让在下来收?”
“不不不,请先生救我,”贺老爷急急忙忙睁开眼,“老夫受不起,受不起了……”
“那便请大人再仔细想想,生平可行过什么屠戮之事?”
贺老爷听罢,又显得面有难色,磕磕绊绊道:“生平屠戮之事……倒确,确有一桩……”
他时吞吞吐吐,比之乌龟还慢,墨先生听了却也不急,点头示意他继续下去。贺老爷子便复又合上眼皮,似乎只有闭着眼睛不见人,才能让他讲出这桩旧事。
他长吁一口气,感觉要把经年积攒的沉郁都翻出来,带着陈年尸腐气息的旧事,他开口徐徐道来:“那是庆历二十六年,我还在江州任知府……”
“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及至秋天便闹起了饥荒,我奉旨开仓放粮,然而杯水车薪,江州境内,还是灾民四起。”讲到此处,贺老爷面色凝重,双眉紧锁,像是不愿回想,也不愿再讲了,但顿了顿,他还是张口缓缓道,“其时江州城中,有一家大镖局,唤作四海镖局,总镖头姓顾,人称顾总镖头,顾总镖头找到我,是愿出己力,与朝廷一道赈灾,我自是喜出望外,欣然应允。”
“彼时,江州城粮仓已然见底,不想次日,顾总镖头便押来粮食三百石,解了江州城的燃眉之急。我正大喜过望,预备亲自登门道谢,却在这个时候收到朝中密令……”
贺老爷没有再下去,停下来喘了会儿气。
不远处卫少将军紧握茶盏的手,指节处隐隐开始发白。
贺老爷休息了一会儿,继续道:“密令上面只写了九个字,‘四海镖局顾氏谋反,诛’。我思前想后想不通,明明顾总镖头是与朝廷并肩赈灾的,为何一纸密令竟成了反贼。可是朝中密令,不得不从,加之江州境内,确已有叛民揭竿而起,诛顾氏,杀鸡以儆猴,我身为知府,除了照办,没有第二条路。于是……”
“于是你便屠了顾氏一族?”墨先生问。
贺老爷面色显得极为难看,像是走到了精神世界的极限,只要再行一步,就将踏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想到自己这些年日日吃斋诵佛,又何尝不是在还赎过去犯下的种种业障,可是只用此一桩罪孽,他便已深重到要下十八层地狱,短短数年虔心礼佛,又抵消得了多少怨念呢。思虑至此,他还是极其痛苦地点了点头:
“我调了兵符,领兵包围四海镖局,顾家上下四十二口,无一幸免……”
少将军杯中的茶水洒出来了一些。
贺老爷子奄奄一息地道:“若杀伐屠戮,老夫生平,便只此……啊!啊——先,先生!——”贺老爷突然惊声尖叫。
只见他睁开了双眼,脸上惊恐万状,手抖得像是抽风一般,颤颤巍巍指着床顶。床顶帐上,赫然一张鬼脸。
一半焦黑,一半惨白,脸上两道猩红血泪,眉心一点朱砂痣,正死死盯着他。
贺老爷顿时失了疯了,嘴里只不住大叫:“先生,先生!鬼!女鬼,你,你们看不见她吗?……”
身外一丈处,少将军仍然闭眼坐着,像是没听见一样,墨先生与白先生二人平心静气,对床顶上的女鬼亦是视若无睹。贺老爷被吓疯了,吓得是屁滚尿流,嘴里不住胡言乱语:“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求求你,是秦大人,秦大人,去找秦尚书,别来找我……”
女鬼飘啊飘地从帐上下来,落到床边,缓缓伸出手,要去掐贺老爷的脖子。然而指尖还没碰到他的颈项,贺老爷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昏死过去的贺老爷倒在床头角落里,缩成一团,两手撑在身后,还保持着仓皇倒退的姿势,他的身下一片浇湿,竟是被吓尿了。
白先生起身搭了搭他的脉,回过头道:“无妨。”
少将军这才睁开眼睛,良久,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体内污浊尽数呼出。他饮了口茶,站起身来:“那便走吧。”
他们将屋内略为收拾了一番,开房门,贺夫人一众人等已在外等候多时了,见到二位先生出来,忙不迭地问老爷如何。
“贺大人心思郁结,在下已暂行开解,只是大人心力不支,现下又卧床睡去了。”
墨先生如是答道。
他回头向屋内看了一眼,漆黑的门洞像一张巨大的口,把世间的虚假与难堪都吞进去,那些鬼魅都在幽暗里消散,那些苟且都沉睡其中,只留下一副脆弱不堪的真相。他又状作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少将军,可对有些人来,真相哪怕脆弱不堪,却曾是他们活着的唯一支柱。
白先生已将写好的药方子交给贺夫人,墨先生也回过头,从袖中取出一沓符纸递到贺夫人手上,嘱咐道:“这些符纸,夫人拿去贴于各房门上,剩下多的,便拿到贺大人床前烧掉,烧时念诵往生咒,念上七七四十九遍,贺大人便可无虞。”
贺夫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只听墨先生又道:“此外,还敢问夫人,府上西南角可有别院?院中可住着一女子?”
此言一出,贺夫人与贺云礼登时面面相觑。贺云礼心翼翼地回了句:“确有一女子居住。”
“公子可知此女生辰八字?”
“这个……晚生不知,虽是晚生将其接回府中,但因其自幼无父无母,未曾见过双亲,是故,也不知是何生辰。”
贺云礼话毕,墨先生便点头道:“公子不知无妨,不知者无罪。但是公子有过。”
贺云礼诧然抬头:“晚生何过之有?”
“公子引其入府,便是有过。在下只观府上,西南方向阴气繁盛,是有女子入主,推算之下,竟是与贺大人八字犯冲,大人受之冲煞,阳消阴长,故而才有鬼怪缠身,公子且,孰能无过?”
墨先生话音刚落,就听贺夫人忽然便是一声怒喝:“云礼!”
“我早便过此女不祥,此女不祥!你且不听,如今竟惹出这样大的祸事来!”
贺夫人怒不可遏,当着外人便对贺云礼疾言厉色地数落,贺云礼更是傻了眼了般,想不到贺老爷此番遭遇,竟会是由连姑娘而起,难怪连姑娘乍一入府,老爷子便病了,倘若真是如此,倒确是自己的过错了。
贺云礼连忙便问:“还请教先生,那晚生该当如何?”
“公子意欲如何,自当由公子定夺,不过在下以为,此女理应还是送走为妙。”
“先生所言极是!”还不等贺云礼再作回应,贺夫人便抢先一步喝道,“不紧着送走,还要留在府中祸害旁人吗!”
贺云礼终于是一声也不敢再吭了。
于是当夜备好车马盘缠,翌日天蒙蒙亮,贺云礼就将连姑娘给送走了。
来也是称奇,送走连姑娘后又烧了符纸念了经,没过几日,贺老爷果然便好了,再没见到那只女鬼。贺府上下皆是喜气洋洋。然而经此一遭,贺老爷整个人折损了大半,成日里就靠汤药吊着半吊子命,不出一月便向朝中提出告病还乡。
朝廷无奈,却也不得不允。
贺家举家归乡,车马从南城门出去,浩浩荡荡排了一路,路人无不侧目,注视着车马。城外矮丘上,还有两个骑在马上的身影,也在目送着车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