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卷一 赌妓(伍)
“他们走了。”一身粗布衣裳,扮作男装的女子道,她的眉间一点朱砂痣,模样儿似曾相识。
“嗯。”身旁坐在马上的高大男子应了一声,面无表情。他转过头来看了永安城一眼,却是卫少将军。
“咱们这么做,会遭天雷劈吗?”
“不会。”少将军依旧冷脸道,“因果报应,也是他应得的。”
“好吧……”
车马绝尘而去,已渐行渐远,一身男装的姑娘跳下马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抬头招呼马上的少将军:“别看了,看不见了,你也下来吧,这马鞍子坐得人屁股怪疼的。”罢又拍了拍身边的草地。
少将军看着她,没有话,但是身体却很老实,抬腿便纵身下马,过来坐到她旁边。
天已入冬,丘上的野草也已尽数枯黄,北风吹一吹,还要扬起些微草屑。草屑扬到姑娘头上,她拍了拍脑袋,将它们一一掸落,又拢一拢被自个儿拍落的发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差点到身边的人:“难得这么好的天气出来一趟,我可要晒会儿太阳再回去。装神弄鬼了这么些日子,身上都有晦气了。”
完又是一个懒腰。
少将军这回有了提防,先躲了躲,避开她挥过来的手,并不作声。
他不接话,姑娘也不觉得没趣,伸完懒腰依旧自顾自道:“就为了演这么一出戏,我可是将一辈子都没撒过的谎全给尽了,好在此事已成,否则当真是枉费我在那乌烟瘴气之地待上那么久。”
少将军侧过头看了看她,:“你做得很好。”
“不过起这个贺公子,除了好赌一点,别的方方面面还真是不错,家世又好,品行不差,样貌也端正,对喜欢的姑娘更是没话,要不是我心头先住了你呀,没准我还真就喜欢上他了呢。”
姑娘一本正经地评价,少将军又盯了她一眼:“又在胡八道了。”
“你总得容我个痛快吧。”姑娘嘟起嘴,“为了进贺府,我在长乐坊里终日的捏着嗓子细声细语,从早到晚女长女短的,都快把我给憋坏了。”
少将军听了侧了侧头,倒没有驳她。
于是姑娘又得了便宜卖乖,继续兀自念叨。她顺手抓了一把杂草,边一根一根地丢着玩儿边数落:“这个贺公子,就是太痴了,玩个掷骰子也能上这么大心,那日我陪他在赌场里玩到三更,他还能把骰子给玩出花来,也是佩服。”
姑娘到此处,少将军却忽然插了句嘴,问她:“所以你是真的会听骰子吗?”
姑娘立马笑道:“我哪会那功夫。”
“那你这桩桩次次都押对点数,是怎么做到的。”
少将军的眼神里尽是好奇,姑娘便邪邪一笑:“你想知道吗?”
“嗯。”
“我那不是用听的。”
姑娘着,忽然伸手在少将军身后一晃,少将军扭头去看,什么也没有,又迅速扭过头来,却发现姑娘手里多了个钱袋子,姑娘正举着手,明晃晃地冲他笑。
那是他的钱袋子。
“这便是我的本事了。”姑娘熟稔地开钱袋,竟又从里头拿出一颗骰子。
“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少将军有些诧异,从她晃手到他回头,这统共不过一瞬间的工夫,她要悄无声息地取走钱袋子,还要丢颗骰子进去,实在太快了。
姑娘一脸的得意,把袋子扎紧又丢还给他:“若是连你都能看出来,我早就在赌场里被抓老千了。”
“所以那些骰子,不是你听的,而是你放的?”
“正是。”姑娘丢掉另一只手上还攥着的杂草,拍了拍手,将掌心里沾上的草屑理干净,“大家都以为我是听出了骰子的点数,却从没有人怀疑过,我只是胡乱了几个数字,只不过趁着替客人押银子的机会,把骰子改成我想要的而已。”
少将军目瞪口呆:“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敢这么做。”
“众目睽睽之下我还敢这么做,当然是本事过硬了。”她满脸的自信,好像偷换骰子出老千是一件和方才从地上拔草一样容易的事情。
然而少将军此时此刻听来却陡然生出些后知后觉的放心不下,当初同她商量如何进入贺府,在她听闻贺公子嗜赌后便交给她来做,她有办法,谁成想竟是这样做到的。他问:“赌场里那么多赌徒,赌红了眼的,玩命的不要命的,你真就不怕失手?”
姑娘歪着脑袋:“不怕。”
“焉能有不怕的。”
“我真的不怕。”姑娘自信满满,“实在是失手被抓包了,那就跑呗,别的不会,这飞贼该有的偷和跑的本事,我还是敢当的,不然你且吊在贺府的屋顶梁上荡个十天半月的试试?”
这姑娘得云淡风轻的,少将军听了却沉沉地叹了口气,“其实……”他,“这本是我的私事,你大可不必这样煞费苦心的。”
“我了,”姑娘也正色道,“你会需要我的,顾少爷。
“毕竟……
“我注定是要嫁给你的呀!”
“连姑娘!”少将军有些急恼,这姑娘又在胡八道了,胡八道得如此莫名其妙,还能得这样正气凛然。
连姑娘却也丝毫不感到害臊,她歪着头,扬起下巴,倒像是讨赏一般冲着少将军笑:
“叫我连笙。”
冬日的暖阳照在她身上,干净清楚,清楚到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她融在日光里的样子。她昂首对着太阳去看,太阳金黄还让人有些睁不开眼,她不由地眯上眼睛。这日光明晃晃的,就和她的笑容一样明亮,好像能把俗世的阴霾悉数驱散,好像能将他满身的疮痍全都治愈。
他无奈地摇摇头,仰头倒在草地上。枯草已没了春夏时分的青绿腥气,倒饱添了日光的和暖味道,他闭上眼,任由草尖在他颈上窸窸窣窣,任由那明晃晃的日光照进他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