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卷二 旧案(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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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大人姓贺,名唤贺仲龄,原是江州知府,在几个州上做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官,一直兜兜转转高升无门,但是十年前江州平乱后,一朝晋升,被调至兵部。”他到这里,又轻若罔闻地叹了口气,“我受封裨将军后,曾在兵部见过他几回。此人早前便有两点声名在外,一是怕妻子,二是宠儿子,这几年听闻又多了一项,信奉佛法。日前我便曾与二位先生有过商议,若想从他口中探听得一点什么,从此三方面下手理应最为妥当。只是我们三人,两位先生乃将军府座上宾,我又有官职在身,常在京中走动,三人皆是熟面孔,行事上有诸多不便,并不适合经办此事。我本想向他套点话,却苦于身份有碍,无法问个究竟,身边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故而……”

    “我合适呀!”不等他完,连笙便忽然脱口而出。

    卫长恭的话被断,瞄了连笙一眼,连笙虽是看不清他的眼色,可也分明感受得到他的目光在:“我知道你合适。”

    她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一惊一乍的不够礼貌,但转念又一想,管他呢。她便只管兴冲冲地拍拍卫长恭的肩:“好好,以后你的麻烦便归我啦。”

    少年被她拍得一愣,觉得不曾与她如此相熟,转眼又有些无奈地想起,脸皮太厚了……

    他正于心头默想,倒听见一旁的墨先生笑出声来,墨先生笑得轻轻的,问:“连笙姑娘,那你预备怎么办?”

    他的话显然是在趣,连笙听了却也受用,顺水推舟,一歪脑袋反问他:“那你们又预备怎么办?原先你们如何算的,与我便是。”

    口气之大,好像全天下没有她办不成的麻烦事。

    墨先生便笑道:“办法总会有的,只看你愿意做什么,你又能做得到什么。”

    墨先生字字珠玑,连笙略一思忖,觉得在理,便“嗯”一声点点头:“这样吧,你们且来听听,我拣着我拿手的法子用,方才我听这位贺大人有三桩事,老婆,儿子,还有一桩是个什么……”

    “信奉佛法。”卫长恭补充道。

    “对对……”

    连笙着又将手撑到石桌上,托着下巴,两只眼睛眨一眨,等着墨先生发话。

    墨先生见她这般模样做派,不由心下感慨,这副性子,和那个人,还真是一模一样……

    他想着又望了白先生一眼,却见白先生唇角似乎微微一动,是在,笑?可她复又迅速将笑容收了回去,摇了摇头。

    墨先生会意,便也跟着敛起笑来,正色道:“那便先这位贺夫人。”

    “嗯。”

    “贺夫人出身名门,大家闺秀也有些姐脾气,初时贺仲龄不过地方官,贺夫人与他便是下嫁,是故嫁到贺家后亦不曾收敛,压得贺侍郎常常是敢怒不敢言,一连早年间娶的两房妾,也被逼得双双给了一纸休书撵出家门。直到生下儿子过后,贺夫人的脾气才稍稍缓了些,只贺侍郎的惧内之名,却是再也难改。”

    “其次便贺家这位公子,生得倒是一副好皮相,但偏有一个毛病,嗜赌如命。今年已是及冠,至今却也没个正经营生,成日里不是在家闲着就是混迹赌场,永安城的大赌坊掌柜,几乎没有不认得他的。”

    “再有,便是礼佛一事了……”

    墨先生讲至此处顿了一顿,却听连笙忽而逮着这一间隙问他:“这位贺侍郎信佛,那他怕鬼吗?”

    墨先生想了想:“应当是怕的吧。子不语怪力乱神,贺侍郎出身乌衣,祖上也是中过举的文化人,自该对鬼神敬而远之,如今他心归佛门,做了佛门俗家弟子,更当有所敬畏才是。”

    “那我便扮只女鬼去问问他吧。”连笙托着腮帮子笑意盈盈的。

    “扮鬼?”墨先生与卫长恭一对视,卫长恭问,“你怎么扮?”

    “好扮呀,”连笙站起身来比划,“就我这样,换件白袍,化点儿妆,再找根绳子绑身上,往梁上一吊,老把戏了。”

    卫长恭有些不解地看向她:“什么叫老把戏了?”

    连笙咧嘴一笑:“少爷,你可还记得白日里你遇见我时我身后的破庙吗?”

    “记得。”

    “你那是乞丐窝,可原先是没有这个乞丐窝的,是我领着几个兄弟,装了好一阵子的鬼,才占了这么块挡风遮雨的地方。”连笙着着一脸得意,“可不是老把戏了是什么。”

    卫长恭和墨先生面面相觑,一时语塞,竟也不知道该她什么好。片刻过后,还是墨先生破了沉默,他:“连笙,你能扮鬼当然很好,你若进了贺府,我们自会去接应,你只管装神弄鬼的吓唬人,问话的事情交与我与白先生便好,贺府闹了怪事,自然要找方士来解的。但问题是,你要如何进贺府?朝廷命官的府邸,不比街边破庙,何况没个三番五次的捉弄,只怕套不出我们想听的话来,这段时日,你又要以什么身份在贺府自居呢?”

    连笙略一思忖,道:“这好办,我一个乞丐,光脚也不怕穿鞋的,换个身份做段时间奴婢还是没问题的。我就扮作下人模样,让贺府管事的给我买了去,他们若不急着买,我自个儿上门找活干也成呐,那样大的宅邸,总得有哪处缺人手吧。”

    她的话音将落,却听见一声“不妥”,卫长恭出言驳她:“奴婢尚有奴婢的活要做,贺府买你不是闲着没钱花,况且你与一群人住在一起,如何方便行事?又如何不招人怀疑?”

    “这个……”连笙倒是被问住了。

    “再有,你入府且容易,出府呢?是借故犯点错事挨一顿板子给撵出去?还是我上贺府再给你买回来?”

    他撑着脑袋问,黑暗里一双眼睛却很亮,就同连笙无数次梦里见到的一样,她差点便脑瓜子一热“好呀你再来买我好了”,好在她心里这么想的,嘴上却并没有这样出来。她有些憋闷地坐下身子:“那怎么办?”

    亭内一时陷入僵局,相顾无话,静得甚至能听到夏夜里的山风猎猎。连笙托着下巴发呆,亭子外头的蛐蛐儿叫得她心烦,正想起身去捉两只来斗着玩儿,好消会儿气解解闷,然而屁股还没离凳,忽然间想起些什么。她喊:“墨先生。”

    “嗯?”

    “方才你,这位贺公子好赌,是吗?”

    “是。”墨先生有些不明就里,“有何疑问?”

    “没问题,”连笙忽然便笑了,“那太没有问题了。”

    她再一次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来,大手一挥:“好啦,你们且别愁啦,我有办法,交给我吧。子时已过,大家也早些回去歇着,今夜便散了吧。”

    卫长恭皱了皱眉,抬起脸来问她:“你又有何主意了?”

    “不告诉你。”连笙笑眯眯的,只,“走吧走吧,改天你就知道了。只管宽心,入贺府一事,我不会自作主张的,倘若进展顺利,入府前定会让你们知晓,只是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到时候再吧。”

    她兴冲冲的,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当真想到了什么好法子。墨先生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像看一名指点江山的书童,她倒背着手,昂着头,笑得神神秘秘,只一个劲地劝他们走吧走吧。

    卫长恭还想些什么,却见白先生已然起身,墨先生遂也跟着站了起来,他自然也不好再坐着,只得起身道:“也罢,那好。”

    连笙带头出了亭子,二位先生也跟着出来,站到她跟前。

    只见墨先生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件玩意儿递给她,月光下,方看得清是一管的哨子。连笙问:“这是什么?”

    “一只哨子,赠与你了。拿着吧,他日会有用的。”

    连笙面带疑惑地接过,又问:“这只哨子,有什么稀罕之处吗?”

    “有。”墨先生笑道,“你且吹吹看。”

    连笙听罢拿起哨子,将一端贴在唇尖,轻轻一吹,无声。

    她低头看了看,复又猛地一吹,依旧无声。

    连笙连吹几下,仍然无声,还要再吹,却被白先生抬手制止:“可以了,太吵。”

    “吵?”连笙不解,这哨子明明就没有声音,抬头却看见墨先生在一旁笑,“先生笑什么?分明是这哨子没用。”

    墨先生笑着摇摇头道:“哨子在响,只是你听不见罢了。”

    听不见?

    连笙扯了扯自己的耳朵,确信耳朵没出毛病,可分明也没闻得什么声响。只见墨先生开口解释:“这管哑哨,名唤‘鬼不晓’,吹它并不作响,无声无息,是故神不知鬼不晓,但这世上,白先生与我听得见。”

    末了,又加上一句:“也惟我二人听得见。”

    连笙正感到万分诧异,又听到墨先生:“我将它赠与你,来日入贺府也好,出贺府也好,但有难处,你只管知会,我二人定来相救。”

    墨先生如此,连笙听罢立时便有些犹豫:“我与二位先生素昧平生,怎么好受这样大的礼……”

    墨先生摇摇头:“拿着吧,你受得起。”

    连笙还想些什么,可二位先生一副不容拒绝的态度,她也只好作罢,谢过他二人后收下哨子,戴在脖子上。

    卫长恭从亭子里出来,他们便道回府,往山下走。

    墨先生与白先生远远地走在前头,连笙和少年落在后面。一路上,连笙都在琢磨颈间的那只哨子,只觉得两位先生从头到脚透着奇特,不像是普通人,她便问了句:“为何唤他们作先生,墨先生与白先生,是什么先生?”

    话毕想了想,她又玩笑道:“算命先生吗?”

    卫长恭斜视她一眼,:“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那他们与那些一板正经的夫子可不像。”连笙只觉愈加惊诧了些,惊诧过后又生出感慨来,“你倒好,有这样两位不寻常的先生来教你,读书习字也不至于那样无聊了……”

    然而话音还未落地,卫长恭便出言纠正她:“他们不是我的先生。”

    “那是谁的先生?”

    “我兄长的。”

    他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我由父亲教导,父亲事务繁多,闲时甚少,便着墨先生白先生一同教导兄长。”

    “你兄长是……”

    “将军府长子,卫长青。”

    那是连笙第一次听到长青的名字。

    一个卫长青,一个卫长恭,连笙摊摊手:“好吧,不认识。”

    少年斜眼看她,觉得有些可笑,这世上千万人,她怕是全要认得了。

    可连笙却全然无视这双斜眼,大概也没看着,仍旧走得轻快。突然又想起什么,好奇地问:“方才在亭子里,白先生怎的不话?”

    卫长恭目不斜视,回:“白先生向来寡言,有墨先生在,她不喜话也是常事。何况,”他顿了顿,“她本也不关心这事。”

    这一句话,立时便捅了连笙的马蜂窝了,想到先时才受了他的威胁,要敢将秘密出去,死无葬身之地,想来便知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她简直是提起十二分精神来对待,转眼卫长恭却又对她,这位知情的白先生对此事漠不关心!漠不关心?!

    她瞪大了眼睛,压低了嗓子几乎是用吼的问:“那为什么还要告诉她!她既不关心,何不如少一个人知道?”

    这回还未等到少年张口,远远走在前面的墨先生却先行一步回过头来,冲连笙笑道:“我与白先生之间,没有秘密。”

    连笙顿时收声,余下的火也发不出来了,硬生生又瞠目结舌地憋了回去。

    她特意压低了声音,得已然极轻极轻了,却没想墨先生还是听得见。方才中烧的怒火登时全化为满腔的尴尬,她只好干笑两下,想将话题岔开。

    卫长恭瞥了她一眼,讲起贺府的事,连笙便赶忙救命似地把话锋接过来。

    他问她:“进贺府,你是真有把握吗?”

    “十之八九吧,得先试了才知道。”连笙感激地长吁一口气,又道,“少爷且宽心,前头只管交给我吧,至于往后如何接应,我会再偷偷溜出来和你们商量的。”

    卫长恭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还在奇怪她为什么要用“溜”这个字,眼看却快到山脚了,连笙要回她的乞丐窝,他也要回将军府稍事休息,准备天一亮启程回军中,便也没再问下去。行至岔路,他们就此别过。

    然而不久后,卫少将军在军中忽然收到两封信。

    一封是兵部的授命,要晋他为北中郎将,令他择日回京领衔,另一封是墨先生派人递来的,长乐坊里新晋了个头牌,叫连姑娘……

    他问连笙:“你就那样笃定能进贺家?若贺云礼不愿为你赎身怎么办。”

    一身布衣,男装扮的连笙上马,道:“那便自己赎呗,我就只管哭哭啼啼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就好了。”

    少将军有些无奈:“就像你现在跟着我这样?”

    “不,那不一样,”连笙歪着脑袋,“我可不是哭哭啼啼地跟着你,我高兴着呢。”

    她倒没有否认死皮赖脸。

    “我们现在去哪儿?”她骑着马,跟在他的马后面,见他朝着永安城的方向走。

    少将军回过头,迎着日光对她:“带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