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卷三 入府(壹)
那是连笙第一次进卫将军府。
她下马时已是薄暮,天色业已不复午后城外山丘上的和煦,北风平地刮起,将天上厚重的阴云也一道刮了来,让人陡生萧萧然肃穆之感。有护卫迎上来牵马,少将军把缰绳递给他们,转身喊她:“走吧,进去吧。”
“等等我少爷。”她赶紧三步两步跟上,却发现少将军站在原地并不动,“怎么了?”
“你得把称呼改一改,”他,“至少人前不可以再喊我‘少爷’,要么叫我长恭,要么和他们一样,叫我少将军。”
连笙想了想:“叫你少将军的人已不计其数了,长恭少些,那我便喊你长恭。”
“好。”长恭又叮嘱她,“再有,现如今你且一身男儿扮,我只你是江湖上的朋友,你也需得把平日里女儿家的性子收起来,尤其是……”他顿住了,似乎有些难于启齿,然而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尤其是要嫁给我的话,不许再了!”
他微微红着脸带了些气急败坏的样子,连笙突然“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好好,我不。”
她咳咳两声,粗着嗓子学男孩儿的口气拿腔拿调的:“长恭——走吧。”
长恭瞟了她一眼,轻若罔闻地叹了口气:“走吧……”
连笙就跟在他后面,从写了“敕造威远大将军府”的牌匾下方,越过朱红的门槛,一脚踏入了卫将军府。
甫一进门,便看见一名下人匆匆迎上前来:“少将军您回来了,大将军有命,请您回府后即去书房见他。”
“大将军?”长恭的神色倏忽一顿,“父亲从军中回来了?”
“是,午时回来的,听您出城去了,便和长青公子一直在书房里等着。”
“可有是为了何事?”
“没有。”
长恭微微蹙了蹙眉:“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下人道了声“是”便退开了去,待到他走远了些,长恭才回过头来,冷不丁地问连笙:“方才我与你的话,你可还记得?”
“嗯?”连笙被这么突如其来一问,尚来不及反应,方才他了什么话?
却见长恭又郑重地问了一遍:“方才我在门外与你的话,可还记得?”
“噢,记得记得。”连笙恍然大悟。
“记得就好。”他,“一会儿见到我父亲,该的不该的,你自己心里须有个数。”
他的面上一派慎重其事,不过是见个父亲而已,怎的却似去见阎王爷一般。连笙心下犯起嘀咕,可是长恭不苟言笑的样子,“不容分”四个大字就同刀刻一样写在脸上,她又只好把心里的唠唠叨叨给咽回去,乖乖地点点头道:“嗯,我会把好分寸的。”
直到见了卫大将军,她才明白长恭的肃穆从何而来。
穿过前庭,绕过府上曲曲折折的道,便是卫大将军的庭院,长恭在一扇朱漆门前站定,抬手轻叩了叩门。
“进来。”浑厚又毫无温度的声音。
长恭应声推门而入。
屋内炭火烧得暖,乍一踏入,连笙只觉扑鼻而来一股子药的苦香,她随着长恭的目光,才注意到这股子清苦香气是来自桌案侧旁坐着的一位少年,他正捧着一只瓷碗,那药香便是从那碗中散出来的。在他身侧立着一位身形魁梧的长者,面有风霜但眉目硬朗,虽然一身便衣,可腰杆挺得笔直,一看便知是军旅中人,往那一站,自有一副镇守一方的气派,想必定是卫大将军了。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长恭拜了个礼道:“父亲。兄长。”
连笙遂也一并跟着行了礼数。
卫大将军闻言应过一声,又侧了侧头向连笙处看来:“有客人?”
“是。一个朋友,叫连笙。”
于是那位被长恭唤作“兄长”的少年这才抬起头来,望向他二人。就在他抬起眼的那一刹那间,连笙正巧与他四目相对,只是一瞬,她却忽而被那双眸子钉了一下。
那竟是一双青色的眼瞳。
雨过天青云pochu,那对青瞳就似烟雨过后拢着薄雾的细碎天光,投向她,将她也拢进那天边缱绻的沉沉暮霭里。
“连笙?”
听得长恭一声唤她,连笙才恍然自己出神了,忙低下头再拜了拜:“连笙见过大将军。”
“嗯。”卫大将军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悦,,“既是恭儿的朋友,那便一道坐吧。”
“是。”
连笙半低着头有些懊恼,方才便不该那样出神,如今倒好,自己落到卫大将军眼里,定是成了没有礼数管教的模样了。她半垂着脑袋跟随长恭一并坐下,只听卫大将军冷冰冰的口气喊他:“恭儿。”
“在。”
“兵部授你北中郎将,虽只是个四品官衔,却也不是望你固步自封,前景终究摆在那里,若你他日业有所成,得以接掌卫家军,自是少不得登堂议事。文武百官见微知著,我卫氏一门纵是将门,但也绝非粗鄙无礼的莽夫之流,你交结江湖朋友并未不妥,但是己身该有的规矩也切不可忘。”
连笙的一颗心,登时便透透地凉了下去。
身旁的长恭拱了手道:“是,恭儿不敢忘。”
话毕又扫了她一眼,扫得连笙是心也凉,手也凉,在这屋中炭火“噼啪”的暖融融里,却仿佛跌入了数九隆冬的冰湖。
冷也罢了,还有随之而来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似要没顶一般。全因卫大将军话,虽然无甚情绪,却是天生一股子气场,不怒自威。这份宛如泰山当顶般的压抑,才治得连笙大气也不敢多喘,只得老实本分地坐在椅上,听他二人话。
卫大将军先是问了问晋职一事,长恭如实答了,又问他今日出城为何,长恭自若地应前兵部侍郎贺仲龄告病还乡,因是兵部前辈,便去送了送。卫大将军点点头,道:“同朝为官,有所礼遇是应当的。”
“是。”长恭又回,“贺大人辞官前病下,听闻乃是鬼祟之故,还请了墨白二位先生一同登门探过。”
卫大将军闻言却皱了皱眉:“你能与同僚为善自是好事,但也不可太过醉心于此,身作武官,习武练兵,研兵法戍国疆才是正事。”
“是,恭儿明白。”
“明白就好。”卫大将军的眉间这才稍作平展,“那贺大人又是怎么个境况……”
长恭便又将驱邪一事拣着不甚紧要的了。
他二人谈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那位青瞳少年就一直在旁静坐着,微微垂着眼。先时捧在手中的药碗早已见了底,没了苦药的温热,白瓷碗渐而变得冰凉,他也不放,也不吭声。偶尔抬起眼来看一看,目光淡淡的,却是落在连笙身上。
连笙现下倒是有些噤若寒蝉,生平里大约还是头一遭这般胆战心惊的,头虽低着,两只耳朵却是兔子般竖得老高,仔细在听卫大将军话。
卫大将军转了话锋,正起今日归府一事,他向长恭道:“我此番回京,盖因年关将至,进宫面圣述职,本应留下过年节的,但数万军中将士尚在戍边,你新晋官职,一时又不得回营,年下军中不可无帅,我便只在京中留一日。值此年节,将军府一应诸事便都交与你理,可有难处?”
长恭听罢便又站起身子,躬身一拜:“父亲且放心,将军府里外上下,恭儿自当点妥当。”
“若有难处,便向墨白二位先生请教。”
“是。”
他二人静默了一瞬,便见卫大将军摆摆手:“行了,我没什么旁的吩咐了,你且忙你的去吧。”
连笙这才如获大赦地抬起头来,将颤巍巍的一颗心扶稳了,跟随长恭站起身子。
他们行个礼正欲退出去,“爹。”那位一直默不吭声的少年忽而开口道,“无事那我便也先回房了。”
“好,去吧。”卫大将军点点头,侧身又坐回案前。
于是青瞳少年放下手中抱了许久的白瓷碗,抬手搁在卫大将军的案上,预备告退。连笙见状正感有些纳闷,他不将碗盏带走吗?却见他的双手腾出了空,顺势便往左右身侧搭去,而后两手轻轻一滑,他便坐在椅上“走”了出来。
方才叫桌案挡住未曾看得真切,连笙这才惊觉,少年身下坐的,竟是一张轮椅。
他倏忽抬眼看向连笙,正正好便将她满目的惊诧悉数收进了眼底。于是他又低了低头,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的难堪一般,好似,一身新衣突兀地染了一大块污斑,便总想藏着掖着不给她瞧见。
长恭唤了一声“兄长”,:“我来吧。”上前接过了他的轮椅,他才复又抬起头来,侧过头温和地笑笑:“多谢。”
回头时却没有再看连笙。
不过一点细微心思罢了,连笙自是不察,只看他二人往门口的方向行去,遂也埋下头快步跟上。然而他们三人还未踏出房门,便听见身后一声中气十足却又冷冰冰的:“连笙。”
连笙登时只觉脊背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