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卷三 入府(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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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年节尚还有个几日,卫无双却在将军府待客的别院里住下了,就住在连笙屋子的斜对门。

    “不过就是受了点惊吓罢了,一条花蛇,又没伤着她分毫,矫情……”

    连笙坐在屋顶上,一面拄着脑袋,一面看底下往来如梭的下人们,络绎不绝地往卫无双的房里送东西。

    卫无双被吓得昏死过去,连白先生都无妨了,偏她醒后仍自己心悸,慌得厉害,长恭权衡左右,便让她暂且留在别院里好生养着,待到除夕夜宗亲们过府团年,再由她父亲接她回去。于是这两日,别院的门槛都要被卫无双家中的下人们给踏平了。

    长恭显然知道那蛇定是连笙放的,一连几日也不与她话,连笙自是闷闷不乐,偏得卫无双还要巴巴地来惹她。绸缎绫罗织花袄,一日三两身地变着法儿往身上加,丫鬟厮老妈子,有事无事便尖着嗓子使唤。再观连笙,一年到头两件粗布衣,身旁一个粗使丫头也无,任谁看去都只觉她相形见绌。

    本就存着芥蒂的心眼儿,如此一来,便更成了水火之势。

    从当日长恭抱上卫无双回房时便发起的脾气,一直憋着,憋到大年夜,连笙坐在席上的角落里,气鼓鼓地看着主桌上,卫无双就挨在长恭一侧,殷勤地给他布菜。一腔无名怒火发不出来,连笙气得筷子“啪”地一放,招呼也不一声便走了。

    外头冰天雪地,她深吸一口凛冽寒风,呼出浊气伴着白雾,才觉满心的憋闷稍稍舒坦了些。跟着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遇见一棵樟树,三下五除二便爬了上去。

    树上可以窥见半座永安城的夜景,子夜将至,城里四处皆是红彤彤的,远远的齐皇宫中放着接连不绝的焰火,半空上飘来若有若无的钟鼓丝竹之声,近处似有孩童嬉笑吵闹,到处一派喜气洋洋,连笙形单影只,一时又觉心头有些空落落的。

    她百无聊赖,一脚踹到身前的树枝上,枝头积雪立时扑簌簌地往下落,她被得满头满脸白花花的一片,边掸边不住地喷嚏。

    “上面的景致好吗?”

    忽然一个声音在树下问。

    连笙低头看去,却是那位青色眸子的少年,卫长青。他也不知何时离了席,独自一人推着轮椅就停在树下。连笙赶紧跳下树来:“长青公子怎么来了。”

    卫长青笑笑:“席上无聊罢了。”

    他着又抬起头来:“你叫连笙是吧?”

    “是。”

    “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话,上面的景致,好吗?”

    连笙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万家灯火,瑞雪丰年……不过,你怎知道我在此处看风景?”

    她才将问罢,便见卫长青的一双碧眼落落含笑,道:“你在我院墙边上看风景,业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自然认得。”

    话音刚落,连笙登时只觉面红耳赤。

    她讪讪地了个哈哈,想将此一话翻过篇去,却又听得卫长青问:“那你呢?你又为何身在此处?”

    “同你一样,席上无聊罢了。”连笙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席上无聊……”卫长青听后兀自低头笑笑,而后又道,“可我听前几日,我那堂妹无双与你生了口角,这几日又和你同住一院,无双素来姐脾气,你从席上下来,怕不是躲着她罢。”

    卫长青这样直言不讳地一语道出,连笙便心知他是有意而来,遂也不再端着,只沉下脸道:“长青公子想什么,还请直言吧。”

    卫长青便微微一笑:“我想,吓昏了无双的那条蛇,可是你放的?”

    连笙一怔。

    “长青公子何出此言,又有何凭据?”

    “我不在场,自是无凭无据,”卫长青轻轻往椅背上靠了靠,“不过,就冲长恭的反应,我也猜到是你。”

    “哦?如何猜的?”

    连笙心想,问问呗,问问也无妨,反正无人见她下手,也不能拿她怎样,于是便见卫长青的眼角轻轻一弯,道:“当日无双惊吓过度,可长恭事后却未曾追究,我便知他明白何人所为且有意包庇,此是其一。而后见他安排居所,不偏不倚就将无双安在了你的对首,自是想要对你有所告诫,此是其二。如此料定是你,也非难事。”

    一番语罢,连笙却又怔了一怔,半晌回过神来,她才侧身靠到树下,笑了笑:“我还当是除了长恭,再无第二人知晓呢。”

    而后又抱拳向卫长青道:“长青公子好生聪明。”

    “姑娘过奖。”卫长青亦颔首回笑,“我原也不是前来兴师问罪的,不过好奇罢了,你是如何做到的,无双送与长恭的食盒,必当捧着护着视若珍宝一般,你又要怎样悄无声息地放蛇进去?”

    连笙闻言,便一歪脑袋眨眨眼:“长青公子,我叫连笙,自幼无父无母,但唯有一个师父,乃是三四十年前便金盆洗手的盗圣。”

    “盗圣?”

    “是。师父十年时间,直到寿终正寝,就教会了我三样本事,一乃读书识字,二为飞檐走壁,其三便是妙手空空。”连笙着复又浅浅一笑,“我能偷得,自然也能放得,你所料不错,那蛇正是我放的。”

    连笙露胆披诚,豁出去了,心想大不了便是一顿训斥吧,可不想卫长青听罢却只是了然笑笑,什么旁的也没。周遭一时间没了声响,他二人一个背靠大树,一个坐着轮椅,就在雪地里静默着,四下里悄然无话,唯有猎猎北风卷起枝头残雪,倏忽“啪”的一声。

    卫长青轻轻开口问她:“连笙,你为何入府?”

    “嗯?”

    她撇过头,只见卫长青一双碧眼定定地望着她,诚如那一日书房当中,弥漫在烟雨过后,天尽头的柔软微光,连笙忽觉心尖一动,浅浅答道:“为了寻人。”

    “要寻何人?”

    “一个十六年间,夜夜入我故梦的人。”

    “那你寻到了吗?”

    “嗯。”她柔柔笑笑,“寻到了。我自有生以来,夜夜与他梦里相见,见过他的一颦一蹙,见过他弯弓驭马,而今已然寻到……”

    “兄长。”

    身后忽如其来一声唤,断了连笙的自话,她抬眼望去,梦里那位手执银枪身披铁甲的少年,就站在雪地里,站在距她的身后不远处,如同十六年间一夕大梦,梦醒时分,却知是梦非梦一样。

    “长恭。”卫长青回眸,推了推轮椅,转过身去,“宴席结束了?”

    “结束了。宗亲们回府守岁,依次拜别后,便遣府卫各自送回去了。”长恭着上前行了两步,却是一眼也未看连笙。

    “如此甚好,辛苦你了。”

    “无妨。”他话毕顿了顿,又问长青,“只是兄长,我有一事,尚要同你商量。”

    “请讲。”

    “明日兆惠将军五十寿辰,设宴兆将军府,因是整寿,赴宴者众,卫将军府所备礼单如何,还想请兄长过一过目。”长恭着,一面又从怀里取了份赤封的礼单出来,交与卫长青。

    卫长青抬手接过,借着雪光细细翻看,然而礼单还未翻过两页,便觉身旁悄无声息凑了一个脑袋:“五十寿宴?我能一并跟去吗?”

    他抬起头来,只见连笙也不知何时踱到了他身边,盖因长恭正挨着他站在近前,连笙要与长恭话,便也不得不挪到他的身后来。她巴望着一双眼睛,显然是想要凑个热闹,然而长恭瞥了她一眼,张开口却是冷冷的两个字:“不能。”

    “为何不能。”

    “为你太会惹是生非。”

    长恭罢又是一眼横斜,连笙立时便明白过来他在指些什么。

    当日之事,谁叫卫无双出言不逊在先,又非全是她的错,巴巴的却还要算到今日!连笙攒了许久的一肚子火,好不容易将息了些,这么“噌”的一下,又红彤彤地烧上了。

    她一脚踢向雪地,踢起飞雪伴着一声硬梆梆的“哼!”,扭头又回树下抱着手去靠着。

    卫长青看在眼里,只觉好笑,兀自笑着摇了摇头,又低下脸迅速翻看了礼单,合好抬手:“挺好的,就照此送吧。”

    “行。”长恭接过礼单,也不理连笙,径自道,“那我便去忙了,席后尚还有些摊子未收的,兄长也需早些回去,外头天寒地冻,腿疾还是少受久寒的好。”

    卫长青笑笑:“知道了,你去吧。”

    长恭收好礼单,点一点头便走了。待到他的影子一拐,消失在路尽头后,卫长青才转回身来,笑向连笙道:“你与长恭,还为着无双一事赌气呢。”

    连笙忿忿不平地一跺脚:“长青公子,你也知道你那堂妹什么性子,此事……”

    “就叫我兄长吧。”卫长青忽而前言不搭后语地起。

    连笙一愣:“兄长?”

    “是,我虚长你几岁,就和长恭一样,唤我兄长吧。”卫长青微昂着脑袋注视连笙,眉眼倏忽弯了弯,“如此,往后若是无双再要与你难堪,便也不惧只身入府,无人为你撑腰了。”

    他斜月一般柔而分明的笑眼,好似塞了一炉旺火到她心上,连笙只觉满心涌起的暖意席卷,欢欢喜喜应道:“好,兄长。”

    “兄长也不是白叫的,我出来已久,天冷不适,你且推我回屋吧。”

    “好。”

    连笙喜滋滋地上前接过他的轮椅,白捡一个兄长,方才与长恭的那点不快便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她推着轮椅轧过茫茫雪地,忽然又想起似地问:“那位兆惠将军,是什么人?”

    长青坐在轮椅上,偏了偏头,答道:“他是与我爹同列三公的大将军,当朝太子妃萧氏的亲娘舅,也算半个皇亲国戚了。”

    “那他祝寿,排场大吗?”

    长青一听便知她在想些什么,又笑道:“虽他是正月初一生辰,不便宴请,但是此番年满五十,知天命之年,既然请了,必是……排场非凡的。”

    话毕他又回头看了连笙一眼,果不其然便见她的眸子亮了一亮。

    “只是长恭不是不让你跟去吗?”

    他故作不解地问了一声,就听得连笙嗤之以鼻的一声嘲讽:“腿在我自己身上长着,他还能砍了不成。”

    雪地里两行轱辘与一双脚印,伴着长青轻轻的两声浅笑,连笙不由也跟着笑出声来。

    她抬头望了望远天,天高而远,初入将军府的旧年,北风吹雪,嘉瑞天教,十六年恍然如梦,再睁眼,那便已是新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