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卷四 新岁(贰)
入得兆将军府,连笙才恍然觉出这里的气派。
同是将军府,卫将军府上常年净是平实的素色,唯有满府樟树郁郁葱葱做些点缀,方才不失一点生气,然而兆将军府,满目皆作朱红,宽庭大院,正中抬首便是镀了金边的门楣,屋宇高大,比之卫家,反倒此处还更像是敕造的府邸。
连笙一面暗自惊叹,一面紧跟了长恭往堂上走,四下张望着一直入到堂上,她才收了四顾的目光看向前方。
前方堂上坐着的几位显要里,左首一位妇人,一身的雍容华贵,正在饮茶,右首两位身着正服的大人,侧着头似在相谈什么,左右正中坐了一位长者,观其坐姿便知定是军旅中人,只是连笙抬头看时,却见他一张脸上蒙了半副黄金面具,生生遮去了半边面孔。见到长恭与连笙走上前来,他沙哑着嗓子将头略略一抬:“贤侄来了。”
“卫长恭见过兆将军。”长恭应声站定,躬身行礼,连笙赶紧也一并跟着拜下,而后又见他直了直身子转个方向:“下官见过右相大人,左相大人,萧夫人。”
“贤侄不必多礼。”兆惠将军声音嘶哑,倒像是沙石粗砺在喉尖上磨过一样。
连笙随同长恭直起了身子,听他在跟前些寒暄的客套话,便就充作随从老实巴交地垂了手立着。
这位兆惠将军,虽是与卫大将军同列三公的一品大将,但却不比卫大将军威严,言谈里话不多,也无甚大道理,言简意赅的几句,话音低沉兼着阴冷,倒让连笙颇觉得有些阴鸷。她时不时抬头瞄上一眼,回回见到兆惠将军微垂着眸子不苟言笑,藏在半脸面具之后的那张面孔,更陡然添了些森森然的意味。
长恭递了礼,又敬些“人方中午五十日艾,天予上寿八千为春”云云的寿词,眼看兆惠将军渐而无话只点了点头,遂也识趣地提了告辞,退出堂去。
转过两个弯行到宴厅坐下,甫一落座,连笙便忙不迭地将心下疑问尽数倒出来。她问:“那位兆惠将军,为何要拿面具遮着脸?”
长恭便侧了侧身答:“那是御赐的半脸金面具。传言兆惠将军原本相貌可怖,幼时受了热油,便留下半张脸上净是模糊焦疤,因着着实太过狰狞,皇上便赐下这半张黄金面具,既显体恤臣子之心,又彰兆惠将军之荣宠。”
连笙大悟,又问:“那他为何安个妇人在堂上,我见你礼遇有加,可是他的夫人?”
长恭遂又答道:“不是。那位萧夫人,本名兆冉,乃是兆惠将军胞妹,早年嫁与河间巡抚萧应文,生女萧氏,萧氏册封太子妃,便称兆冉作萧夫人。萧夫人虽为女眷,但贵在有女为妃,身尊位重,长兄寿诞坐于堂上,便也应当。”
连笙一声恍然,而后再问:“那方才那二位大人……”
话音未落,长恭便瞥了她一眼,觉她有些多话,可盯了一瞬,却也还是照实答她:“左右二相,右相裴昭林,左相秦汝阳。”
只这一回,长恭话毕,却见连笙突然就皱了皱眉:“秦汝阳?秦大人。”
“如何?”
“当日贺府作鬼,贺仲龄失了疯以前,口中念念的,岂非正是秦大人。”
连笙满以为,长恭闻言便会同她一样一拍脑门惊觉——莫不是这么回事!可不想长恭听罢,却只面不改色道:“我知道。”
“知道,”连笙诧然,“知道你还……”
“这十年间,朝中在位的、引退的、被罢被贬的、五品以上的秦大人,共计有六位,其中一位,吏部秦弘道,任吏部尚书之位近二十年,当日贺仲龄口不择言,喊的除了秦大人外,还有一句‘秦尚书’。”
长恭忽而轻轻断她的话,连笙登时一愣,只听他顿了顿,又低声起:“当初贺仲龄从地方上知府,一步登天做上兵部员外郎,自是少不了朝中有人安排。吏部尚书,掌天下文官任免、升迁、勋封、调派之事,贺仲龄到任兵部后连年高升,官至兵部侍郎,若不是半路遇上你我从中作梗,只怕兵部尚书位子一旦出缺,他便要接下尚书大任了。如此顺风顺水……”长恭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连笙的眼睛,“我实难不怀疑他。”
“那你预备怎么做。”连笙侧过身问。
于是便见长恭略一踟躇,继而蹙了眉心开口道:“连笙,不知你能否跑一趟六部……”
“六部?”
“是。值此初一至十五年假,六部落锁,少有官员值守,我便寻思去取些户籍名录、卷宗档案来翻看一看,如有蛛丝马迹,也未可知。”他着又低了低头,“若你不方便,我……”
“可以。”
一声答复,长恭倏忽抬起头来,连笙的眉间,朱砂一展,双眸弯弯一笑:“今夜出发,你且将需要的书卷名目列好,我照着偷来便是。”
长恭正要谢她,然而“多谢”二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无端一声“哎哟!”断了。一个人影踉踉跄跄绊倒在他脚边,长恭连忙起身扶他,可那人站起身后,却见长恭愣了一愣:“孝卿?”
眼前被他唤作“孝卿”的这位,未及开口话便已闻得一身的酒气,起时足下未稳,步履轻飘,昂了脖子显出一张嘻笑的脸来,脸上只见满面潮红。宴席尚未开始,这人就已喝得醉醺醺的了,连笙一看便觉厌恶,不由就往一旁躲了躲,看着长恭一面扶住他的肩一面问道:“怎的只有你一人?跟着你的厮们呢?”
“甩……嘻嘻,甩了,”他拍拍胸口,“我兆二公子,不用人扶。不用!”
着又挣脱手,一把推开长恭。
长恭被那兆孝卿猛地一推,一个趔趄,好歹撑了桌子稳住,见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便也不再上前去搭理他。可是这醉汉走出两步,却又歪着脑袋停了下来,他定定地盯着一旁站起了身的连笙,忽然开口冒出一句:“你不是,你不就是前阵子长乐坊里的那个头牌,连姑娘吗?怎么,女扮男装好玩吗?”
连笙一听,顿时大惊失色。
她自毛遂自荐入得长乐坊,不过待了月余工夫,后从长乐坊里出来,也已过去了半年,且不日子已然过了这么许久,就是当日在长乐坊里,回回出门,自己也是刻意蒙了青纱覆面,除了那些位中过头彩的赌客,便从未透过真容,这兆二公子又是如何认得?
她正悬着一颗心惴惴不安,就听长恭不动声色地替她开口道:“孝卿,你喝多了,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