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卷六 桃墓(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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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带着沈璧从后门悄悄进入卫将军府时,已是寅时三刻。

    长青房中,守了一个通宵的少年,见门推了推,进来两个人影,便微微一笑喊了声:“沈世伯。”

    门外的沈璧皱了皱眉,叹一口气,遂才迈入房内:“他们,是你请我。”

    “是。”长青坐在椅上欠了欠身,“世伯请坐。”

    沈璧环视一眼屋内,墨翎白羽也在,三人候了一夜,瞧着卫长青的神色已然十分疲累了,倒他二人却是形容依旧。算来,自己与他二人相识,业有二十余年,从他们救下卫雍一命被奉作上宾起,彼此便都认得。然而二十多年眨眼过去,他与卫雍皆已鬓染白霜,却唯独他二人,仍是旧时模样,风华如初。

    确非常人。

    他便皱着眉,提了提剑,搁在案上,顺势坐到长青的正对面。

    甫一落座,便见那位轻功奇绝的姑娘“噌噌”过去抱了茶壶倒水,想来奔波一夜,定是渴得厉害,然而她倒上水,抬手一杯便先给了卫长恭。眼里含笑。卫长恭不察,只惯常般接过,坐到他身边,他却觉这姑娘有趣得紧,不自觉于嘴角弯了弯,余光倏忽瞥见卫长青正在注视自己,便又迅速耷拉下脸。那姑娘于他身旁落座,他便也回过神来正色道:

    “罢,请我为何。”

    “世伯是个直爽之人,我便开门见山吧。”长青欠了欠身,“我对世伯虽然相交甚少,但素日里常听爹爹起,也大概知晓世伯为人,若世伯无故杀人又畏罪逃狱,我是决计不信的,还敢问世伯,此事究竟是何缘故?”

    沈璧听了,却并未立时作声,他顿了顿,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个中缘故我可以讲与你听,但我有句丑话,得先在前面。”

    “世伯请讲。”

    “今日我会来此,不是冲着你卫长青,更不是冲着什么狂妄自大的许诺,只因这位姑娘先时解了我的困境,我报还与她,才随她回来,若你将之视作我有求于你,那这桩闲事你还是不管为好,缘由种种,我也不必了。”

    沈璧直言不讳,长青听了也不紧不慢答他:“是,世伯只当我是一厢情愿便好。”

    沈璧闻言皱了皱眉,沉默片刻,轻若罔闻地叹了口气,这才缓缓起:

    “那是在你娘的忌辰当日。”

    “那天夜里,我从西山上下来,去了永安城中一家酒馆,要了几坛子酒。我在酒馆里喝了个烂醉,一直喝到酒馆烊才走,却在回住处的路上,误误撞入了一条巷,醉醺醺的也没注意竟有人躲在暗处,结果就挨了这人一头闷棍。我虽已烂醉如泥,却也约摸见到两个人影,而后便不省人事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正磕在一块尖石旁边,周遭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皆在议论纷纷。我一时奇怪,直到坐起身来看见自己一身的血点,青锋长剑就握在我手上,一样沾满了血,而我身外一丈处,躺着一个死人。”

    “太子詹事?”

    “是。”沈璧点点头,“但我当下并不知情,他就倒在一片血泊里瞪着眼,死不瞑目,周遭指指点点的人围得巷子水泄不通,我爬起身来要走,却被官府的人堵了个正着。有人报了官,那些衙役到场,二话不便来拿我,我自是不肯,于是出手反抗。反抗时与他们过了几招,却没料到一个腾身,竟当场抖出不少玉佩银钱来,其中一块玉佩上,还刻着一个‘韩’字。

    “直到那时,我才清醒过来,意识到情况不对,我虽一宿烂醉,却也清楚那些玉佩和银钱皆不是我的,可却偏偏从我怀里掉了出来。那群衙役见我愣在原地,趁机便一窝蜂地拿下了我。我一面醉酒尚未醒透,一面也是心存疑窦,想着去趟官府能证我一个清白也好,便也没再抵抗,由着他们捉住带回去。只是我没想到,官府非但没能证我清白,反而令我愈加深陷囹圄。”

    沈璧及此处,眉心紧锁,连笙一直偏着脑袋看他,见他停下,不由问道:“为何证不了你清白?”

    “因为尸身与物证。”

    沈璧转过头道:“仵作验尸,验明死者身上共有一处瘀伤,八处剑伤,其中一处剑伤致命,可偏偏这些伤口的形状尺径,竟与青锋长剑吻合得丝毫不差。而那块玉佩,证实便是死者——太子詹事韩拯的贴身物,与玉佩一同掉落的银票上,还写有太子府的字样。罪证确凿,我百口莫辩。”

    “所以你就成了杀人犯?”

    “是。”沈璧面向连笙,“以为我乃酒后见财起意,越货杀人。”

    “可这不通呀,”连笙皱了皱眉一托腮,“官老爷就不想,若是你杀了人,为何不跑呢?”

    沈璧听罢便无奈地冷笑一声,继而叹道:“时运不济吧……”

    “怎么。”

    “那巷中路坑坑洼洼,我昏倒时,正就枕在一块尖石上,加之我颈上有伤,那些个大人便据此以断,认为是我仓皇出逃,不慎绊在坑中摔了一跤,磕了石头昏死过去,这才没能跑成。呵,可笑至极……”

    沈璧着又极轻蔑地哂笑着摇了摇头。

    连笙见他满眼的瞧不起,便也咧嘴一笑:“所以你气不过,逃啦?”

    “我自是气不过,杀头死罪,你能气得过?”沈璧着又斜眼瞥向长青,“何况八处剑伤,八处!我若想要取人性命,哪里用得了下手八剑。”

    许久没再作声的长青这才轻轻一笑,带些自嘲的:“是,世伯剑法精妙,自当一招毙命。”

    “你知道便好。”沈璧罢才又正回身来,“案子便是这么个案子,我完了,且看你能有何高见。”

    他挑衅一般将矛头抛给长青,只见长青略一思忖,才又微微抿了抿嘴角,道:“世伯的案子,我大概有数,只是心下尚存了疑点有二,还望世伯知无不言。”

    “你。”

    “其一,韩拯既非世伯所杀,则是凶手嫁祸无疑,敢问世伯,近来可曾与人结仇?旧日仇家里,可又有谁意难平的?”

    长青开口便直击要害,沈璧听后,不禁于脑海中仔细思索一番。

    当初祁山生变,自己临危受命,接下祁山掌门大位,后因素枝缘故,又卸去掌门之职传与他人,但“十七任掌门”的头衔尚在,自己一举一动仍旧关乎祁山上下声名,除去卫将军府,又谈何结仇之。昔日与人纵有过节,但思来想去也并无什么深仇大恨,那些瞧他不顺眼的,也总不至于为了一点闷气来设局置他死地,何况还牵扯了一位朝廷命官进来。

    于是沈璧左思右想,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长青点头道,“那这案子真实缘由,便与世伯无关,世伯不过误误撞卷了进去,若想翻案,必得先行查明凶手是谁。世伯受偷袭时,见那两道人影,可还记得旁的特征?”

    “当日我喝了个大醉,待我细想一想……”沈璧着,皱着眉再又陷入沉思。

    一旁连笙拿手撑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候着,一不心手肘一滑撞翻了案上的杯子,那杯中茶水“哗”地洒到她身上,她便慌忙站起身来掸水。袖口挨在案上湿了一片,她又将袖中藏的荷包绢帕悉数取出,察看沾湿了没有。

    然而她正在仔细检查,却见沈璧竟就突然一怔,他目瞪口呆,怔怔地盯住她手中拿的荷包,问:“这……”

    “怎么了?”

    “这只荷包,你哪来的?”

    连笙抬头瞅了长恭一眼,却也还是照实了:“我偷来的。”

    “这只荷包,与那詹事韩拯用的,一模一样。”

    “不可能。”连笙当即出声反驳,“这是兆惠将军府上二公子使的,他娘共就绣了两只,一只被我偷了,另一只……”

    连笙话未完,登时就住了。

    她瞠目结舌,跟着屋内众人,也是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