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卷七 杀宴(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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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尚书要拿人, 空口无凭便要拿吗?”外面日头烫得烧人,席上却是寒成冰窖,兆惠将军双眸睥睨, 透着不容分的寒光, 半张黄金面具贴在面上,和冰冷面容融成一色。

    余大人向前一步, 身板正直,毫无所惧:“怎是空口无凭。在场诸位皆是人证, 兆将军手上这只荷包, 便是物证, 人证物证俱在,下官焉有视而不见的道理。何况,”他转了转身, 面向沈璧,“若就这样置若罔闻,沈先生只怕也不肯答应吧。”

    沈先生?哪位沈先生。

    席上宾客人等皆顺着余尚书的目光一并望去,便见方才那位半脸络腮胡的护卫一笑, 从围观人群里头站出来,抬起脸道:“尚书大人不愧执掌刑部,当真眼力过人。”

    罢抬手按向面上一揭, 竟将那浓密胡子连根儿给揭了下来,露出一脸傲然正气。

    周遭看客们登时起了议论纷纷。

    前些日子,案犯沈璧的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巷,因他所杀太子府詹事, 乃是个朝廷命官,杀人者又长了一身的本事,竟能从插翅难飞的刑部大牢里逃出来,只这两点,街头巷尾便传得绘声绘色,故有不少百姓认得。此刻见他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兆将军府里,更当着刑部尚书的面,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引了满座的低语哗然。

    就在这一片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里,突然却听到一人石破天惊般的闷声大喝:“是你!”

    兆孝卿从那一片混混沌沌里渐而醒过神来,发觉自己被束手束脚地缚着,还有一位府卫在他身后,捂紧了他的嘴巴,他一面费力挣扎,一面费神回想方才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忽见人群里站出来一个人,揭下胡子竟是当初陋巷之中那名醉汉。他想也不想便吼出声来。

    因那府卫捂着他嘴,这吼声生生砍了一半,不算太大,却也引了满座向他看来。

    当日白先生给的药,交了连笙下在杯中,连笙趁着冲撞兆孝卿的当下将酒杯换了,兆孝卿再去敬酒,用的便是下了药的杯子。只是兆孝卿饮得不多,故而剂量也并不大,这会儿过了药效,越发的醒了,忆起先时沈璧扮作韩拯诓骗他的事,只觉恼怒不已。气血翻腾上涌,他竟头脑一热当众喊出来:“沈璧!你居心叵测!竟敢假扮韩拯找我索命!”

    “兆二公子若是心中无鬼,怕什么索命。”

    沈璧向前一步,挺直了身板,松风鹤骨,兆孝卿一时气急接不上话,便听一旁余大人正色道:“沈先生该随本官一道回去了吧。”

    “是。逃狱一罪,沈某心甘情愿,随大人回去领罪。”

    “好。”余大人笑笑,转回身来,“那兆二公子,还请公子移步刑部,本官有些话要问。”

    “余泽南!”

    余大人话音未落,猛然便自身后劈来一声连名带姓的怒喝,“你当老夫是死的吗!”

    余大人别过头去,兆惠将军面已结冰,双眉紧锁,眸里杀光毕现:“老夫府上,岂还轮得到你撒野!”

    铁面杀伐的半面将军,大半辈子屠戮四方,长.枪嗜血,玄甲喋红,从来夷狄见之散胆,虏骑闻之色变,此刻立在堂上怒目威吓,竟然震得四壁皆抖了抖。若是换做寻常官,现下大约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断不敢言了。长青抬眼望向余大人,尚书大人正拱手而立,沉着面上不动微澜,对着兆惠将军呵斥声威,也只不过行了个礼道:“下官不过秉公办事,还请兆将军见谅。”

    当初寄望于这位刑部尚书,而今看来,实乃下对了一步好棋。

    长青面上不经意的一抹浮笑,不想却被一直盯着沈璧的兆孝卿倏忽一眼,瞥见了。兆孝卿登时明白过来,那日沈璧缘何得以堂而皇之出现在卫将军府,今天又随了卫长青在此现身,背后种种,岂会无人策应安排,卫长青!是卫长青!

    他想明白后,猛然便将矛头直指长青身上:“卫长青!你为何害我!”

    这一声怒吼,斩断了兆惠将军与余大人的对峙,兆孝卿从混沌之中醒转,恢复了气力,眨眼竟然挣开府卫,抄出府卫腰上佩刀,杀气腾腾地便冲着长青砍去。

    “孝卿!”

    “兆孝卿!”

    兆忠卿与余大人的话音未落,“锵”的一声,长恭已然拔出佩剑,身影挡在长青跟前,架住兆孝卿挥来的砍刀。

    刀在剑上一顿,剑后长恭一双黑眸邃如深海。

    “狗野种!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兆孝卿恨红了眼,忽然刀锋一转,对准长恭。

    他发了疯般,刀刀乱砍,长恭一面拿剑抵住,一面退向门外。原本围作一团的看客立时呼啦一下散开,唯恐误伤了自己,一旁兆忠卿连忙上前欲要劝架,却就见到长恭倏忽剑身一拍,拍在兆孝卿的腕上。兆孝卿的腕上,登时便血流不止。

    这兆孝卿素来放浪形骸,于剑法上,原也不曾好生修习,本就不敌长恭,如今被这一拍,再一见血,只觉手上霎时没了劲力,长刀也跟着落到地上。

    “长恭!你来真的!”

    兆忠卿原要劝架的,当场改了主意,也抽了剑,朝向长恭迎面刺去。

    他这一刺,兆将军府上护卫立时便像得了令般,两队府卫蛇形而入,迅速包抄,将卫家兄弟二人团团围住。

    连笙站在长青身后,也顾不得身旁直指自己的刀尖,只揪紧了一颗心,盯着长恭身形飞快,躲避兆忠卿的剑锋。身前长青与墨白皆不动声色,反倒沈璧先按捺不住了:“卫将军!我来替你!”

    长青委实没有料到,沈璧竟会在此时出头,一时不察,竟教他一个飞身加入战局。

    然而沈璧甫一入战,便见四周围的长.枪长刀迅速杀来。

    长恭一人挑剑,不过他与兆忠卿两人之间较量,沈璧一入战局,即刻便成了群起而攻。场面登时一片混乱,桌椅歪斜,盘盏横飞,墨先生护着长青,白先生只面无表情将连笙挡在身后。四周尽是尖枪利刃,好好一场婚宴,眨眼却成了杀宴。

    “兆将军!将军快快下令停手!”余大人厉声正色道。

    席前正中,兆惠将军却只背手而立,假面之后一双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所动,听见余大人的喝话,也不恼,也不管,良久,才幽幽吐出一句:“余尚书今日,仍要算带走儿吗?”

    余大人顿时拧眉一愣。

    场上刀剑相斗,只一会儿便成狼藉一片。兆忠卿与长恭缠斗许久,长恭只守不攻,自己却也近不得他身,正在急恼,忽然却觉持剑的手上吃了个痛。

    一颗石子破空而来,飞兆忠卿手中长剑,“噔”地钉到柱上。

    伴着一声斩钉截铁,毫无情面的:“兆将军!——”

    声如洪钟,场上刀剑一时停了下来,齐齐向门口望去。

    门前一道魁梧身影,披甲而立,身后迅速涌出一列亲兵,风驰电掣一般,其中两人飞快挡去长青公子身前,余下兵士银枪一指,严阵以待。这一列亲兵人虽不多,但个个孔武,只看头脚一身戎装,也当知训练有素,兆将军府上府卫与之相较,无异以卵击石,全然不可相提并论。于是十余人当下便制住了场面。

    兆惠将军立时皱了皱眉:“卫雍?”

    “兆将军今日大喜,这样大动干戈,也不怕冲煞了!”卫大将军大步上前,径直便上到上席,立在兆惠跟前。

    “卫雍!你好大的胆子!”兆惠将军横眉怒目,一时竟没沉得住气,“京都重地,你也胆敢私带亲兵,擅闯一品将军府!”

    “兆将军的胆子,未必就了吗?”卫大将军严声相抗,分毫不让。

    两位大将军,同列三公,手握重权,从来便是分庭抗礼,当下针尖麦芒起了争执,他二人两相对峙,一时僵持不下,周遭顷刻噤若寒蝉。

    炎炎夏日,四下却如受过冻寒,连同一点喘息也销匿了去。

    场上亲兵府卫,场下宾朋看客,无一不在屏息而待,然而就在一片死水般的凝滞里,猛然却听一声愤恨不平的:“缩头乌龟!欺人太甚!”

    先时被长恭割破腕子的兆孝卿,此刻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抄起地上长刀便向长青掷去。

    长青身前两名亲兵自然不是吃素的,二话不截下飞刀。兆孝卿提刀还要来砍,但墨先生在旁,岂能容他再造一次。

    墨先生抬手便是一掌,只不过是这样隔空一掌,掌风却竟能将他推出数丈。

    兆孝卿掌心刀落,人也跟着往后飞去。

    然而这一飞,不想竟会撞上先时被卫大将军一颗石子从兆忠卿手上落,钉到柱上的那柄长剑,剑锋横露在外,他的脖子顺着剑身一把抹过去,兆孝卿忽然沉闷一声栽倒在地,颈上顿时血流如注。

    “孝卿!”

    席上顷刻乱作一团。

    兆孝卿的身下满地猩红,同他身上那件大红新裳浑然一色,周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手忙脚乱乱糟糟的一片。而就在这一片七手八脚的大乱里,忽然传来几声丧钟响。

    两个报丧的太监,来报大丧。

    太子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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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无双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新婚的喜堂,转眼竟会变成灵堂,灵堂上躺的,还是才与自己拜完天地的丈夫。卫无双跪着草席,哭得几度断了声,然而眼泪决堤般地流,却不是为着灵堂上躺的那人。

    兆孝卿死便死了,她毫无吝惜,可自己才过门不及半日,却就死了丈夫,一顶克夫帽子兼守一辈子的寡,这才教她如何能受。

    她止不住地抽噎,肩膀也随之不住颤抖。

    兆忠卿远远看着无双背影,只觉心头酸楚。她没了丈夫,他也没了妻子,不但没了妻子,还没有了弟弟。

    白日里的大红布帷,现下全数换做白绫,挂满了将军府的厅堂。他看见父亲靠在椅上,远远守着灵堂上那一口棺材,独坐。那半张黄金面具还未摘下,在凉夜里泛着幽光,脸上有他难能一见的一点疲累,兆忠卿的脚步顿了顿,片刻过后还是朝向父亲走去。

    兆惠将军正在失神,听见身旁有人唤他:“父亲。”

    “来了……”他直了直身子。

    “孝卿这边,由我料理吧,太子府上,您怕是还得亲自去一趟……”

    兆忠卿时,目光有些闪烁。

    兆惠将军沉默半晌,才勉力起一丝精神。此处不过一间偏厅,正对着灵堂,为图片刻清静故而遣了下人,此时唯有他们父子二人留在厅中,兆惠将军见无旁人,便压低了声音问他:“不是时候未到,怎的便起了药效?”

    兆忠卿闻言,遂也低下了头,压着嗓子答:“不是咱们下的药,太子死因,与我当日下药无关。”

    那天夜里,兆忠卿潜入太子府,将太子平日里服的汤药药材换了换,本是要他日月积攒,攒上半年不治而亡的,可谁想方才过去月余,太子却出乎意料又顺遂人意地死了。

    “死因为何?”

    “听是坠马而亡。早些时候,豫王殿下曾向皇上进献一匹好马,今日皇上兴起,便牵了它出马厩,太子主动请缨遛马,可不想骑上跑了两圈后,马竟突然发狂,太子一时牵制不住,生生便被摔了下去。落马时听,头着地,当场人便没了……”

    兆惠将军闻言不禁一抬头:“那豫王也?”

    “是,”兆忠卿低语道,“豫王纵是无心之失,却也犯了重罪,听贵妃已然不依不饶,定要皇上治豫王死罪。豫王母妃故去得早,此番怕是在劫难逃。实在老天也要帮着父亲,不必我们动手,便去了两个心腹大患。”

    兆忠卿着又直回身来,眼角闪过一丝与这满府新丧格格不入的诡笑。

    兆惠将军遂也站起了身子。

    厅外夜色昏沉,漫漫长夜无边无际,他在这长夜里,已然耗费许久了。然而子时已过,再长的夜,总也要有见光之日。

    他抬眼整了整衣冠,将那半脸面具揭开,重又仔细戴好,声色低冷道:“着人备车马,吊唁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