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卷八 遗梦(壹)
沈璧从刑部大牢里出来时, 正是清。
已近夏末,暑气却还是未消,引得他心头一阵烦闷, 昨日便下到牢中的旨意, 那群狱卒硬是磨磨蹭蹭拖到翌日天明了才放人,不过就是因为逃狱又被拘了些日子, 这若要是在他祁山,早就该罚扫山上山下十几个来回了。他不屑地撇过脸, 一抬眼, 却见卫长恭正候在刑部大门口, 看样子,显然已是等候多时了。他停了停脚,片刻踟躇过后还是朝向卫长恭走去。
“沈世伯。”长恭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世伯一案昭雪,我来接世伯出狱。”
他低眉垂首,恭敬有加,沈璧一时又颇有些不自在。此前因为卫雍缘故, 对他也从未给过好脸色,然而此番卫家兄弟二人,不计前嫌为他翻案, 还又因此得罪了兆惠将军府,起来,倒是自己欠下他二人一个天大的人情。
沈璧略一顿,还是伸手扶了扶他:“咳……贤侄, 不必多礼,该我谢你才是。”
长恭与他相识,也有十余年了,这还是头一番听他称唤“贤侄”,抬起眼来,只见沈璧眉目平和,全然不复过去回回碰面时的剑拔弩张,长恭遂也抿了抿唇角,道:“世伯不必谢我,我不过多了几句讹人的话罢了,实为世伯出谋划策的,乃是兄长,于兆将军府上解救你我的,乃是父亲,世伯若谢,也该当谢他二位才是。”
沈璧一愣,立时低了低首,片刻后,才又神色黯然地道了一句:“卫长青聪慧有谋,这一点,倒是与他母亲很像。”
只对卫大将军却是只字未提。
长恭也不多话,见他没再作声,便抬手向外引了引:“世伯请。”
沈璧略一颔首,也随住他往外走。直到过了夹道,看见道口停了一辆马车,有车夫正在候着他们,他才又想起叫住长恭:“我们要去哪里?”
长恭回身道:“长恭受兄长所托,想请世伯随我去个地方。”
卫长青?
沈璧心下一时涟漪微动,也不知卫长青此时请他是何用意,但他既然还他一个清白,便当有恩必报,于是迟疑片刻,也还是点点头应下了。他随长恭登了车,车夫一扬竹鞭,便向城外驶去。
行过几条大街便是西城门,沈璧坐在车中,正在回想这数月以来诸事始末,忽然却听见车前一声马的嘶鸣。伴着车夫一声“吁——”,马车缓行几步停了下来。长恭从车中探出身子,询问车夫出了何事,车夫下车前去探,不多时回来,才前头乃是遇上皇子出城。
“哪位皇子。”
“好像就是前阵子害死太子那位,被逐出京都了。”
豫王。
长恭回头望了沈璧一眼,面色有些凝重,又问了那车夫几句,便嘱咐他回车前候着,这才关上车门,坐回座上。
良久无话,沈璧掀开窗,往车外望了一眼,忽然竟有些破天荒地问长恭:“这位豫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恭略显凝重的神情里一时泛起些许的不解,不知沈璧为何突然这样问,但沉凝片刻,也还是照实答道:“是位带兵的王爷。此前曾在军中见过他几面,并不算相熟。”
“哦……”沈璧兀自点点头,两眼仍旧盯着窗外,少顷才又自言自语般起,“我在狱中倒是听过他的一点传闻。”
“世伯还会关心这样的道消息。”
长恭一语,沈璧听罢便笑了笑:“原也不是我闲来无聊探听这些,只是太子府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韩詹事的案子难免受到牵连,太子早薨,加之兆孝卿已死,最后落得韩詹事一案也不了了之,故而我才多加留意了些。”
“那世伯留意到什么了?”
沈璧便又笑道:“也无非就是狱卒口中一些闲言碎语罢了。传闻此番豫王九死一生,太子母妃原要治他一个死罪的,全仗朝中几位老臣力保,遂才得以保全,皇帝老儿只下了旨意褫夺爵位,逐豫王去荆州戍边,也算他不幸之中万幸。”
“荆州?”
“嗯。”
今日被逐出城,原是要去荆州。长恭这才些微叹了口气,不觉叹道:“荆州西北边陲,蛮荒之地,实也苦了他。”
“他既是位带兵的王爷,岂又是吃不得苦的。”
沈璧话音落,正在感慨,忽然便觉马车动了动,前头传来车夫喊话:“少将军,能走了。”
豫王的车马已然远去,沈璧遂也放下布帘,正回身子坐好。
不过一场风波,自是无碍,卫将军府的马车驶出西城门,便一路径直向着西山驶去。沈璧如何也没想到,长恭所言“去个地方”,竟会领着他去了桃墓。
西山桃墓,甫一下车,见到山脚的一片蓊蓊郁郁,沈璧便明白了,前往桃墓的路,他已然再熟悉不过。于是不紧不慢地跟着长恭上了山,登上西山顶,远远地却见榕树底下早已候了几个人影。
一黑一白自不消,他们身前一张轮椅,椅上坐着卫长青,一旁石凳上,正在俯身托腮逗蚂蚁的,是他时常见的那位姑娘,然而另一头的石桌旁,却还多了一道身影,即使一身便装,也看得出半生戎马的精神抖擞,正是卫大将军。
沈璧见了转身便要走,一句“沈师兄——”,倒被大将军先行一步叫住了。
沈璧脚步一顿,身前长恭亦有意无意地挡着去路,想来躲也躲不过,早晚总要面对此一遭的,沈璧闭眼咬了咬牙,还是转回身来,硬着头皮向榕树底下走去。
“正月一别,也有半年多未见了。”卫大将军着站起身来。
“是,”沈璧行至他跟前站定,“半年未见,我都做了一回阶下囚了,大将军今日好兴致,可是特意来看我的笑话?”
他着瞟了长青一眼,而后将目光收回来,落到卫大将军身上,便见卫大将军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沈师兄对我,还是这样咄咄逼人。”
沈璧未置可否,卫大将军便抬手向着石凳,做了个请势,继而道:“我于军中收到青儿来信,讲了师兄一案始末,又托我于婚宴当日派他援手以防不测,本不必我亲自回来的,但是仍然特意赶回京都,不过就想亲见师兄一面。既见师兄,我便开门见山,今日请师兄来,是想借此机缘,与师兄一解你我之间这二十余年的心结。”
心结?卫长青?
沈璧一愣,片刻的愣神过后还是低了低首,道:“不必了,你儿子救我一命,还了我一个清白名声,你但可以放心,从今尔后,我不会再为难他了。”
他话毕又看了眼长青,长青正神态自若地坐在轮椅上,目光平和望向身前桃林,似乎并不在意他的不为难之语,反倒是从耳朵里,沈璧听见卫大将军又开口了一句:“师兄好意,卫雍心领,但我千里迢迢赶回来,并不是为青儿,而是为枝。”
素枝。
沈璧顿时一抬头。
卫大将军再次抬手引向石凳:“师兄还请坐下话吧。”
沈璧有些犹豫,然而这一声“枝”,终究仍是拗不过想一听卫雍的葫芦里卖什么药的心思,还是顺着他的手势坐下了。
卫大将军遂也一并坐到他跟前。两张相距不远的石桌,一张坐着连笙和长恭,一张琴就搁在桌面上,墨白二人立在琴旁,守着身前轮椅上的少年,另一张石桌上,便坐了卫大将军与沈璧两人。待众人皆坐定后,卫大将军才缓缓开口道:“如若我对师兄了解不错,想必师兄二十年来耿耿于怀的事情,当有两件。”
卫大将军直视沈璧,沈璧便也目光冷冷回看着他,嘴角撇了撇:“看,哪两件。”
“一件,是枝的死。”
“不错。”
“还有一件,应当就是当年我从祁山上带走枝。”
沈璧听后,忽然又冷着脸笑了笑:“你倒想得不差,正是这两件。”
“既如此,那师兄可否听我一言?”卫大将军问,这句辩驳的话,他在心中憋了足有二十余年了,却从无机会能对沈璧好好起。二十年间,回回沈璧见他,不是刀剑相向便是唇讥舌讽,呛得他纵是有心讲和也无力可使,若非此番长青救了沈璧一命,只怕这样静坐长谈的机缘,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于是沈璧一声“吧”,卫大将军便直截了当地提起:“枝不单是我妻子,还是青儿母亲,枝的死,我比师兄更不愿意见到,然而师兄可知当日枝难产,不保枝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卫大将军话音才落,就见沈璧满脸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你什么?”
“是枝,是她选择的赴死。”
卫大将军双眉深锁,并不情愿道:“当日房中之人,除了两名产婆,更有白先生也在场,白先生与产婆皆,是枝执意保,她们如何劝也无用,产婆无法,出来问我,我勒令保大,却不想枝竟会为了这孩子与我们对着干。
“当时情形危急,若由着她胡来,只怕母子俱损,一尸两命,万般无奈之下,我才松了口。我原想的待到孩子平安降生后便交由白先生救人,可不想枝却没能等到那一刻……”
他话未尽,却只感到嗓音发涩,二十年前回忆一朝翻开,哽住了他的喉,他咽了咽,没再下去。
周遭一时静默,然而原本静立一旁的白先生却出乎意料地接过了话,道:“沈掌门,当日卫夫人以一己之力保下长青,为这孩子耗尽了毕生的气力,最后甚至都没能看上一眼就仙去了。卫夫人爱子心切,舍身护子,沈掌门却为了一点私心愤恨,便一心想要这孩子的命。如今得知真相,沈掌门就不觉有愧吗?”
她冷言冷语质问沈璧,沈璧竟就生生被问在了原地,愣住了。
二十年前,他听到枝诞子的消息时,刚从军中回到祁山不久,那一天,自他与素枝军中一别,正好半年。那一年他陪她出征北境,在那场旷日持久的燕平之战后,素枝发现自己身怀六甲,便先行从前线退回后方疗养,而他却在军中多留了一段时日,直到北境的战事平息才返回祁山。他本算于祁山上待几天便去京都看望她的,可人尚未动,消息却先来了,而与喜讯一道来的,竟还有素枝难产而死的噩耗。
那一天是个晴天,时隔二十多年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祁山顶上云淡风轻,他却如被五雷轰顶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尤其当听到“卫夫人难产之际,卫将军保”的话,他只觉得周身的怒火全数皆涌上了头顶,热血冲地聚到脑袋里沸腾,灌得他的双耳“嗡嗡”直鸣。
他无法想象卫雍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更无法接受孩子活下来了的现实,现实明摆在那里,喜讯连同噩耗,一笔一画都在扇他的脸,告诉他,你清醒些!
他只觉有不出的愤怒,不出的懊悔。当日卫雍要带她下祁山,他就应该强行将她拦在在祁山上,问她,就算师父因她而死又如何,自觉无颜面对同门又如何,一世容貌尽毁又如何,留在祁山,哪怕受人指指点点,总也好过生死关头任人宰割!
熊熊怒火升腾而起的怒气于他胸中震颤,他站在山顶怒吼“卫!雍!——”,气浪震得祁山都抖了三抖。
他发誓要取卫雍首级来祭亡人,而后又因咒恨太深,一心想要卫雍尝尽人世间骨肉分离阴阳永隔之苦楚,可是时过境迁,斗转星移,如今,当初让他恨入骨髓,夜不能寐,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人就坐在他跟前,告诉他,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的,是枝自己做了主。
他有如再受一次五雷轰顶一般,一时间怔怔然不能自语。
只听白先生继续开口道:“有一桩事,我本是答应了卫夫人绝口不提的,但二十年来,沈掌门闹得这样不可开交,卫大将军对夫人也不解了二十余年,想必夫人泉下有知亦不会好受,既然夫人业已不在,如今我死守着这桩旧事也毫无意义,今日便借此机缘,与二位尽数道了吧。事关二十年前,卫夫人不顾生死,执意保胎一事。”
白先生话音落,便见卫大将军倏忽抬头,回眼向她望去。沈璧无意瞧在眼里,方知道白羽接下来将的话,竟连卫雍也不知情。他满腔的震撼与好奇,遂也跟着一并转过头,看向白羽。